除非……系统惊叫起来,“刘彻根本就没准备和亲!”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刘彻站了起来。
他站得很突兀,事先没有任何征兆,忽然就起来了。
此时宣室殿上,群臣都跪坐在下首,刘彻在上首,坐得稍高一些,但也并没有高到哪里去。
但在他站起来之后,这点微末的高度差异瞬间就变得鲜明了起来,他俯视此时殿上的所有人,面孔埋没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然后他走下去,一直站到了两口大缸面前。
在两口大缸在今天被侍从抬进了宣室殿,也有人注意到了这突兀增添的物件,但并没来得及相询,宣室殿就整个被推脱的声音给淹没了。
此时群臣渐渐都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安静地看向刘彻,此时没人能想到天子要干什么,天子接下来将要向天下展示什么。
有人勉强问出口,“陛下意下如何?”
这是在问刘彻对和亲公主的事情如何看待,这话问得有点多余,也有点不和气氛。
但又很合理,因为畏惧刘彻此时的异常,所以要将话题转回先前那个他们熟悉的领域。
原来他们在畏惧此时的刘彻啊。
系统扫视过底下朝臣们的视线,他们的眼神和表情,每一丝细微的身体动作。
然后他恍然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刘彻站在宣室殿上,已经有人令人畏惧的气势。
好奇妙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从凉风台上那个怨愤的小少年,长成了如今无限威严的皇帝?
刘彻没有回答臣子的问话,他是君王,他原本就没必要回答臣子的问话。这一瞬间他脸上显露出一种与神女相似的冷漠,不在意任何人的悲欢乃至生死。
侍臣躬身上前,双手高举起漆盘,漆盘上摆着一柄青铜的巨锤。
刘彻伸出手,大袖滑落,他一把握住漆盘上的这柄巨锤。
他是那种身形高瘦的年轻人,裹着厚重的冕服也不显得臃肿,换而言之,就是没有那种可用来威慑群臣的庞大体型。
可此时他手指发力,手上的青筋绽起如弓弦,那种英武的气势简直扑面而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表情呆滞。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也没有人可以阻拦他。
青铜锤被他抡出风声,他砸出两锤,两锤敲碎了面前的两口大缸。
巨大的碎裂声和缸中泥土散落的声音响了一会儿,宣室殿上忽然变得像死一样沉寂,群臣丛中,仿佛连呼吸也变得不复存在了。。
立在两旁的侍臣都走上前来,跪下来分拣泥土和埋在泥土中的――
红薯。
刘彻随意将手中的青铜锤丢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然后他笑起来,很难形容他这个笑容,不是说有多么嚣张多么狂放,恰恰相反,他此时的笑容不带丝毫嚣张与狂放,克制得简直像是个礼节性的微笑。
高高在上的,神明俯瞰凡人时那样,细微的,嘴角勾起一点弧度,却全然不牵扯任何情绪的――
一个笑。
红薯在侍臣的手中越叠越高,最后堆成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大堆。
刘彻就站在这些红薯边上,维持着那个礼节性的微笑,以平静的语气说,“神女大德,赐我良种。”
然后他指了一下堆在地上的红薯,动作随性得叫人难以置信,“此乃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
所有人都看见是怎么从那两个大缸里挖出来的那么多的红薯,亩产千斤,可绝饥馑!这样的神迹并不因君王的轻描淡写而减弱半分传奇色彩,甚至更添几分不可思议!
可是,没有人说话。
宣室殿上,一时之间,没有人发得出声音。
所有人都看着红薯,所有人的表情看起来都像是要扑上来在红薯上生咬一口!咬到泥也没关系,那是神迹,凡人穷尽一生,能尝上一口神迹的滋味吗!
刘彻侧头看了身边的侍臣一眼。
那垂手肃立的年轻臣子就倒退着走出了宣室殿,而后不多久,就从殿外鱼贯走上来一串捧着漆盘的侍从。
漆盘上堆着的正是烹熟的红薯!
宣室殿上的气氛瞬间就变了,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起来,王公贵族,三公九卿,所有人的眼珠子都黏在了这些堆在漆盘上的红薯上,眼眶都发红。
刘彻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神迹在上,朕与众卿共飨。”
侍从端着漆盘,奉到每个朝臣的面前。
系统说,“我……”
他说了一个字,声音就断了,仿佛说不下去。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我突然觉得,是我的错觉吗……”
他又说不下去了,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林久没有说话,她独自端坐在上首,看着底下跪坐的群臣,也看着底下站在的刘彻。
所有人都埋头吃红薯,没人顾得上礼仪和体统了。刘彻看着他们,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意下如何?是在说和亲吗,什么和亲?”
他在回答先前朝臣问出的那句话,语气疑问,可此时所有人都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在疑问。
君王的疑问,何尝不是一种否认。两国和亲如此的大事……但此时没人试图阻拦刘彻对此事的否认。
所有人都埋头在红薯中,唇齿间有红薯,眼睛里也有红薯,于是他们没办法抱之以质疑的眼神,他们也没办法说出质疑的话音。
所有人都顺从,所有人都只能顺从,此时天下,刘彻说话,而天下顺从!
而此时刘彻,他转头看了林久一眼。
他眼睛里有光,他的面孔也像是在发光,他方才一直克制着自己的笑容自己的语气,可今日宣室殿上,其实没有人比他更激动更兴奋。
他向所有人克制自己的激动和兴奋,因为君王要喜怒不形于色,或许也因为年轻人的一点不甘心作祟。
不就是匈奴吗,那种原本就该匍匐在我脚下的东西,他们算什么?我怎么能因为向他们开战而激动兴奋,我可是刘彻!
可是他在林久面前不掩饰,于是他所有的情绪都在看向林久的这一眼中暴露无遗。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和他的表情都在对林久说,神女,你看。
系统近乎是茫然地想,看,看什么呢?
然后他想起清凉殿那一个秋夜,刘彻说,“匈奴算什么,有了红薯,我要更多。”
他挑着灯展开一卷羊皮地图。
他对卫青说,“终有一日,使天下不知蛮夷,只知大汉。”
言犹在耳。
今日宣室殿上,在讲和亲。
那时刘彻又想过这一天吗?那时窦太皇太后还没死,他蛰伏在阴影中,却已经悄然长出了锋利的野心。
而如今窦太皇太后业已逝去,此时是元光元年,新的时代降临在帝国四面八方,这一场降临如日光照过大地一般恢弘而不可阻挡。
新时代的名字叫刘彻。
在刘彻的时代,大汉与匈奴之间,没有和亲,只有开战!
第45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后世说起刘彻, 说的是张弓北狩,马踏匈奴,四加武威, 张国臂腋。
或者简单些,简单归类成“拓地千里”四个字。
或者还能再简单些, 简单到只需要三个字,“汉武帝”。
辟土斥境曰武。
匈奴的血染出来的一个“武”字,那猩红之色在两千年后尤未褪去。
宣室殿上, 群臣都散去了, 侍臣跪在地上,轻手轻脚地收捡地上堆积的红薯和泥土。
刘彻转身走回上首的高位上, 撩起衣摆, 重新跪坐回林久身边。
他身上的气质变了,如何去形容呢,方才走下宣室殿时他是皇帝,但当他又走上来,跪坐下来时, 他看起来只是个年轻人,还带着点稚嫩。
他说话的样子也像是个年轻人, 口吻亲昵而平淡,和家中的姐姐分享自己最近在做的事情, “我让卫青和李广领兵出征, 李广是老将了,不过我觉得不必对他有过多的期待。卫青就是上次我带到清凉殿的那个年轻人, 神女还记得他吗?”
林久不回答他。
宣室殿内静悄悄, 君王的私语说出来就飞散在风里,再也找不到分毫踪迹。
刘彻咬着嘴唇, 有点难为情地笑了一下,说,“卫青出征之前,我想过让他来见神女一面。他跟在我身边很多年了,有时候我觉得他上战场和我自己上战场是一样的,那么这就是我第一次走上战场,我想让神女看见我出战前的模样。”
他这个模样,看起来几乎能说是羞涩了。
这一年他二十二岁,是样貌俊秀的年轻人,刻意收敛起棱角的模样,却并不叫人觉得无害,反而更叫人想起先前他站在群臣面前的模样。
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帝王的威严和年轻人的羞怯同时在他身上展现出来,可一个人怎么会有两种面孔?相差如此之大,简直叫人想到一些精怪披起人皮扮演人的故事,觉出一种此人已非此人的悚然。
“但我还是没有让他过来,因为他毕竟不是我。”
云游影动,有那么一瞬间,阴影覆盖在他的眉眼上,他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变得阴森幽暗,那点羞涩像幻觉一样隐没下去了。
他动了动嘴唇,仿佛还有更露骨更过分的话想说,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东方朔和董仲舒,那两个人,神女的眼睛还在注视着他们吗?”
林久不回答他,他自己说下去,“神女的目光为什么要停留在他们身上……有时候也多看我一眼吧,为了这一朝人皇的宏图霸业,我也有在好好地努力啊。”
图穷匕见,他的声音里有不甘心。
什么羞怯的年轻人,根本都是伪装,他想说而没说出口的那些是什么呢?无非是,卫青不是我,所以我不愿意让他再出现在神女面前。
再怎么劝服自己,终究还是不甘心。
神女为什么不能只看着我,明明为了我连高皇帝都放弃了不是吗?
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吗?我可以做得更好啊,我已经在做很多事情,将来我还会做更多事情。
所以看着我,看着我啊――
还是不敢说出太露骨的话,可是以凡人之身,干涉神女视线的落处,这已经是一种逾越了。
林久不说话,也不看他。她是神女,神女怎么能因为凡人的话语而动容呢?所以她不能说话也不能做出任何举动。
系统都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小心翼翼道,“刘彻这不只是怀疑你吧,虽然还没到要掌控你的地步,但他已经开始想要干涉你了。怎么会这样,我怎么感觉事情有点不妙呢。”
“还好,意料之中。”林久说,“他毕竟是汉武帝,怎么可能甘心屈居人下。就算是神女,他心里也是想站在神女之上的吧。”
“哦哦。”系统边听边点头,很乖地问林久,“那你准备怎么办啊。”
林久不说话。
系统赶紧找补一句,“我不是在质疑你啊,你不想说可以不说。我知道你肯定有办法的,我相信你!”
然后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又小声说,“其实我之前就想说了,可是有点难为情。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不如说,你一直在给我惊喜,真的。”
说出了这么一大段真情实感的彩虹屁,系统自觉已经感动了自己,不禁悄悄关注着林久,想看看林久会不会感动。
很感动大概是不会,但应该也会有一点动容吧?毕竟之前他一直在打压林久,做林久身边的杠精,如今突然改邪归正做舔狗,哪怕是礼貌性感动,也会有一点的吧。系统很自信。
然后他就听见林久心平气和地说,“你说什么?”
系统傻了,“你没听我说话?”
林久说,“嗯,刚刚在看成就面板,要不你再说一遍?”
系统:硬了,拳头硬了。
这种话当然不可能再说第二遍,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转移话题道,“你为什么看成就面板啊,是在查找之前的成就?”
“当然是查找能做的新成就了!”林久的声音很是兴致勃勃,“系统你看,这个【子凭母贵】成就怎么样?”
系统看向【子凭母贵】成就,条件反射地开始讲这个成就的相关信息,“这个成就我记得是要让攻略目标承认,你和他生下来的孩子一定是最优秀的孩子,这样的达成条件。”
说真的,这样的成就无论如何都和林久扯不上关系吧?系统思考了一会儿,挑了一个自认为谨慎的说辞,“这个成就还挺有想法的就,不过你这种级别的高级玩家,早就已经不需要做这种奇奇怪怪的成就了。”
脑补了一下林久挺着大肚子柔情脉脉依偎在刘彻身边的模样,系统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只觉得自己的内核都要被烧毁了。
不能脑补,达咩,太猎奇了,不但辣眼睛,更辣脑子。
然后系统就听见林久说,“今天我就把这个成就打出来!”
系统:……整个呆滞住。
不等系统缓过神来,林久就放下了手里的玩具。
刘彻时刻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此时见她放下玩具,立刻从奏折中抬起头,温柔地问,“是想要新的玩具吗?我――”
他的声音停住了,因为神女猛然凑到了他面前。
你有没有见过扑咬的那一瞬间?神女此时的动作就凶猛如一头狩猎的猛虎,长久的蛰伏,和忽如其来的扑击。
刘彻的呼吸都停顿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或许是转瞬间,也或许是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地,慢慢又找回了自己呼吸的节奏。
然后他意识到他很久没有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看到神女的脸,这些天以来他越来越大胆,从前他甚至不敢看神女的脸,可这些天他总是窥伺神女,神女长得那样美,神女的脸上没有瑕疵。
可是现在神女凑得那样近,她主动凑上来的,近到睫毛交叠,刘彻却几乎不敢看她。
刘彻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神女身上的非人感,已经不再害怕。
假的,根本没有。他会出现这种错觉只是因为神女刻意收敛住那种非人感,她对丝线和珠串感兴趣,所以她不介意短暂地做个小女孩。
她一直如此,如此地随心所欲。
“我看见,有人行走在大地上。”神女在说话,就在离刘彻如此近的距离,可是刘彻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她像是没有气息,刘彻只看见她的牙齿,雪白,森寒。
“高高鼓起来的肚子。”神女说。
这么久了,她还是不怎么会说人的语言,平时她不怎么说话,因为只有刘彻和她说话,大多数时间里她不回答刘彻的话,刘彻甚至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过他说的话。
没有吧?刘彻说的话在她看来根本什么也不算啊。
神女不说话了,她看着刘彻,神情中有一种纯然的稚气。
刘彻再一次读懂了她话中的含义,她是在问,那些肚子高高鼓起来的人,她们是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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