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里景帝一直回避这个问题,而今天她终于等到了想要听到的话,得偿所愿啊,这就是得偿所愿。
一些人在此时可能已经想好恭祝窦太后的好听话了吧,而窦婴举杯上前,说,“高祖天下,父子相传,上何以得擅传梁王?”
天下是高祖刘邦打下的天下,父子相传是高祖定下的铁则,陛下怎能擅自传位梁王?
他是外戚,是窦太后的亲侄子,是攀在女人裙带上的男人,此情此景之下他本该第一个站起来恭贺窦太后得偿所愿,他确实也站起来了,可他说出的不是祝词,而是足以熄灭窦太后野望的一句冷语。
窦太后当然为之发雷霆之怒,重斥窦婴,从此不许窦婴出入禁宫。
而后窦婴丝毫没露出悔悟之意,他干脆辞掉了当时的官职,做出一副抵抗到底的姿态。
这个外戚中的贵公子,忽然就像是要和他最大的靠山,他攀附的那条裙带,彻底地决裂。
再然后是七国之乱彻底爆发,景帝环顾朝堂,找不到比窦婴更有才干的人,于是召见窦婴,赐千金,拜为大将军。
窦婴辞而不受。
一个“辞”字,硬生生逼得窦太后向他赔礼,景帝亲口对他说,“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以让耶?”
天下如今有了危急的事情,你怎么能避让呢?王孙,是窦婴的字,他又称窦王孙。
至此,窦婴方受赏领封。
史书上记载这件事情,说,“所赐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
千金都陈放在廊庑之下,愿意追随在他窦婴身后一起上战场的军吏尽可以随意从中取用,而他本人就坐在屋舍内,目光炯炯如烧着火,却一眼也不落在那些金块上。
他看人,每一个弯腰拿取金块的人在直起身之后都会看见他的眼睛,然后像野兽拜服在猛虎脚下一般,拜服在他脚下。
如此千金散尽的凶猛气魄,得到了一支与之相匹配的凶猛军队。
再后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
不同于田`靠着太后亲姐姐而显贵,魏其侯窦婴,他是在景帝年间踏着血火摘取军功而封侯的大汉勋爵。
而现在是武帝年间,窦婴的时代过去了,他不再年轻也不再意气风发,昔日长安城中陈金廊庑的贵公子,如今鬓角两边都是白发,脸颊瘦得有凹陷的痕迹,整个人如同一捧燃烧殆尽的灰烬。
只有在他抬起眼睛时,方能看见他从前的一丝风采。
他的眼睛,亮得就像是灰烬中最后的炭火,因为转瞬之后就要熄灭,所以不顾惜性命地燃烧。
眼睛里有这样的神采,说话时语气怎么可能平淡如灰烬。
这不对劲。
林久轻声说,“荆轲刺秦王。”
系统忽然灵光一现,拍案大声道,“我明白了,刘彻是燕太子丹,窦婴是荆轲,而现在已经走到了易水之畔。可如果说王太后是秦王,那是不是还缺一个樊于期,缺个引动王太后的诱饵?”
就在系统说话的下一秒钟,田`走了进来。
“樊于期就位了。”系统喃喃说。
窦婴猛然抬眼。
先前他低着头,藏起眼睛的时候,模样就像是一段烧尽的灰烬,可就在看见田`的那一瞬间,灰烬重新又熊熊燃烧了起来。
而且不止是眼睛,他全身上下都在发光,整个人像战神一样凛然不可直视。
系统一把捂住眼,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不忍心看这车祸现场。
但他还能听见声音,窦婴很快就响亮地念出了一段林久听不懂的文言文。
系统自觉翻译,顺便从手指缝里偷偷往外瞅,“窦婴说,你田`从前不过是个在酒席上谄笑献媚的侍从,那时我坐在主位上喝酒,杯子一放你就知道弯下腰来倒酒。”
田`鼻孔微微张开,整个人都绷紧了。
窦婴继续说,系统继续翻译,“从前我听人说,狗这种东西最会忘本,吃着肉的时候,从来不记得从前施舍给他骨头的人。原先我并不信这话,想畜生也该有廉耻之心。如今见到你在我面前不知道行礼的模样,总算是相信了世间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翻译完了系统都震撼了,“窦婴,是个猛人,当着刘彻的面他就敢这么骂田`。”
田`的脸完全涨红了,他出身微贱,如今坐上了丞相和君侯的高位,最不愿听人提起自己从前落魄时的样子。
可窦婴一张嘴就往他最痛的地方戳。
他也不是拙于口舌的人,当即反唇相讥。
系统一视同仁,也为他翻译,“田`说,从前我听人说,乌龟缩在壳子里的时候,就只会回忆从前的事情,因为心里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有那样风光的时刻。魏其侯曾经的大名,我是领略过的。如今我在宣室殿上倾听陛下的旨意时,心里也时常想,从前坐在我这个位置上的魏其侯如今正赋闲在家,大把空闲的好时光,不知有多快活呢。”
与田`相反,窦婴是从顶峰滑落的人,堂堂魏其侯曾经也宰执天下,如今竟然只能赋闲在家,这简直像是个笑话。
田`这一张口,也正是捏死了窦婴的软肋。
窦婴愤怒得像是一座濒临喷发的火山,说田`抓走他的门客,是恃强凌弱,是苍蝇才会做的事情。
田`愤怒得像是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说窦婴不顾门客犯错的事实,一味颠倒黑白,这是女人才有的胡搅蛮缠。
窦婴说我堂堂魏其侯,我当年在景帝座下效力时,你还只是个吃不饱饭的混混!
田`说,如今也只剩下这个侯位好拿来说嘴了吧,倘若再胡搅蛮缠,当心你连这个爵位也保不住!
窦婴说,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非我,上安能称上?汝安能为汝?
我的侯爵是我自己得到的,如果要由我丢掉,那也没什么好在意的。而且没有我,刘彻怎能做皇帝,没有刘彻做皇帝,怎能有你田`现在的地位。
这句话的杀伤力,大概可以类比为“孙子,我是你爷爷。”
田`的脸色已经不是红了,而是紫黑一片,袍袖之下他的拳头紧紧捏了起来,看起来像是要给窦婴一拳。
而窦婴昂然不惧,以轻蔑的眼神打量他。
窦婴是上过战场的武将,如今他年纪很大了,人也瘦得可怕,可仍然高大。而田`虽然年轻却矮小,两人倘若打起来,胜负还真不好断言。
系统看得目瞪口呆,“好家伙,我直接好家伙,这就是传说中的政斗吗?窦婴好会骂,田`也好会骂,就是有一个问题,你就算了,他们这是当刘彻不存在吗?”
不存在的刘彻在这时出声,轻轻咳嗽了两声。
璀璨天光照入宫室,光线不断收束合拢,最后变成极细的一条线,横劈过窦婴的眉心,又贯通田`的眼睛。
就在这样堪称凌厉的光线下,他们对视着,然后又在刘彻的轻咳声中挪开看向彼此的视线。
午后的清凉殿上,一片寂静中,刘彻的声音响起。
他说,既然各执己见,那就以廷议相决吧。
说是窦婴和田`之间的廷议,但这背后全然是刘彻与窦太后的博弈。所以事情又回到了原点,系统问林久,“如今图穷匕见了,神女你站哪边?”
这时刘彻忽然转过头,看着林久说,“柏梁台将要竣工,神女可要前往一观?”
系统一愣,“什么柏梁台,刘彻给你修宫殿了?这么大动静竟然没有成就被打出来啊?”
不等林久回话,系统又是一愣,“我忘了,这是刘邦当年承诺给你修建的宫殿吧,修了这么多年啊。”
过了一会儿,系统又说,“这应当是长安城中,乃至整个大汉境内最高的建筑了吧。”
林久没说话,只是默默远眺。
柏梁台修建在未央宫外,但刘彻并没有要林久出宫的意思,而是叫人将林久带到了未央宫中最高的楼阁。
从这里往远处,能将整个柏梁台尽收眼底,或者说,柏梁台与未央宫遥遥相望。
系统难以理清楚这其中代表的各种含义,但他知道林久一定比他看到的更多更远。
“柏梁台中修建了水渠,等到了夏天,神女可以去赏荷花。”有人在林久身后说。
这个声音响起的同时,林久身后的侍从分列两边默默下跪,有人从中走来,刺金的衣裾落在地上,下巴微微扬起,露出一个含蓄的微笑。
是王停但好像又不是王停见惯了她粗服素容的模样,再看她如今盛装严容,会有种迷乱感。
听闻她以朴素的装束赢得先帝的宠爱,可见了她如今的模样,才能意识到她原来是个这么美丽的女人,眼睛明亮,嘴唇殷红,含笑而来,又美又威严,将大汉太后四个字诠释到了极致。
很难以形容她缓步走来的样子,系统在那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看见了林久,她身上某些气质和林久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她这样缓步走来,却像是要把这整座未央宫都踩在脚下。
“完了,完了。”系统轻声说,“活久见,你竟然还有被人在气势上压制住的一天。”
说着他看了林久一眼,正看见林久飞快地划拉了一大串【成就】,并一气呵成地点中了【一键换装】按钮。
系统瞬间瞪大眼。
王兔腿煌O履撬坪跻碾压一切的脚步。
林久歪着头看着她,方才那一瞬间她转过身,雪白衣裾飞扬到一半忽然变成水红色,那种飞扬的姿态,有种要蔓延无际,直到铺满整片天空的气度。
系统的提示音姗姗来迟,“确认兑换并更换SR级套装【西洲曲】,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王涂醋帕志茫她应该行礼,应该说话,但此时此刻她唯一能做的是克制住后退的冲动。
林久张开手臂,【西洲曲】是一套绣满荷花的水红色襦裙,此前曾经被系统推荐给林久,那种水红色的裙摆就像是铺满夕阳的水面,万顷荷花就绽放在夕阳之中,看起来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丽。
而在林久张开手臂的同时,衣袖展开,全身衣料也都随着衣袖展开,荷花和夕阳都震颤起来,显出一种铺天盖地的壮美。
第53章 在汉武朝做神女
在展开的衣袖和荷花中, 王陀幸凰布渚醯茫神女应该说一句话。
她听过神女的声音,在窦太皇太后弥留之际, 此情此景就应该配上那样的声音。
但神女什么都没说,神女只是看了她一眼。
很难以形容那种感觉, 仿佛漫不经心,但其中又隐含着一种说不上来的东西。就像是绣在衣服上的荷花,仿佛柔弱地颤抖, 但一千一万支荷花和在一起, 仿佛带动着整片天地都在震颤。
神女从她身边静静地走了过去。
跪在王蜕砗蟮哪切┠谑檀掖掖拥厣吓榔鹄矗跟在她身后一起离去。王痛来的内侍上前一步, 叫道, “太后。”
王兔挥谢赜Γ于是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
描黑的眉毛慢慢皱起,过了一会儿,所有人都听见太后忽然开口,“方才神女就站在这里?”
但不等内侍回话, 她又忽然扬手示意内侍息声,缓步走过去, 凭栏远眺。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口中那条水渠看起来像一条细长的丝带。
内侍静静立在她身边, 以余光关注着太后的脸色, 不敢猜测太后都看见了什么,只看见太后的眉头越皱越紧。
过了一会儿, 王秃鋈凰, “派人――不,你亲自出宫, 去看看那条水渠里都有什么。”
内侍诧异地看着王停看见王腿匀辉诳醋拍翘跛渠,用一种近似于战栗的声音说,“去看看……那里面有没有荷花。”
秋风萧瑟,吹动檐角成串的雨铃。
内侍穿得很暖和,并不觉得这阵风有多么冷,却在读懂太后话中含义的同时,慢而沉地打了一个寒战。
秋天,哪里来的荷花。除非是神女看过去的那一眼,所有人都在此刻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神女衣裾上铺满的荷花。
莫非真能……逆转天时?
――
“你这是选定了多少成就……”系统几乎在呻吟了。
他的心情很复杂,不用林久回答,他也知道,林久这次几乎把所有关于目标任务的妈妈的【成就】都勾选了下来。
林久这次兑换的【西洲曲】套装他并不陌生,他曾经向林久强烈推荐过这套衣服,因为上面带的技能【无尽夏】,一旦施放可以让一块水域恒定在夏天,并开满荷花。
那时候哪能想到这个技能没用在刘彻身上,用在了王蜕砩稀
――
长乐宫中,悄无人声。太后已然独坐半晌,所有人连走路的声音都放轻了。
有人走进来,王亡时站起来,随侍在她身侧的侍女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王突夯鹤下,扶住袖子问道,“如何了?”
走进来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失魂落魄的、恍惚的脸。他只说了一句话,声音飘忽,“柏梁台上开了荷花……满渠荷花……”
如有霹雳惊雷倏忽炸响,簌簌冷汗一瞬而下,王土成惨白,目眩良久。
恍惚间又有人低声说,“馆陶长公主问,何日再请神女相问?”
没有回应,很长、很长的沉寂,兽首描金的香炉蒸腾起袅袅香雾,拂过长乐宫的雕梁画柱。
这里是住过窦太皇太后的长乐宫。
可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窦太皇太后,在面对神女的时候,也从未有过片刻的不恭敬。
王吞手扶住坐榻两侧伸展出的龙型扶手,在这个过程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身边人听到她低声说,“这样的小事,就不要再去打扰神女了。”
满宫屏息静气,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些微的声息。
王兔挥性偎祷埃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不以为自己方才的措辞有什么不妥之处,也或许在她看来,那样的措辞根本就没有丝毫不妥之处。
神女在上,人间俗事,都是小事。
香雾袅袅升起,升入回廊里透进来的阳光之中,香草焚烧之后生出的香气就变成了透明的颜色。
王吐慢挺直脊背,平静地说,“去回长公主殿下,请她不必忧虑。那是我的儿子,当年我能扶他上位,如今就也能把他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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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我在见证历史。”系统说。
他此时和林久共享端坐在宣室殿上首的视角,而田`和窦婴则在宣室殿正中的位置,彼此相对而坐,中间隔着很小的一段距离。
天光照亮他们两个人的面孔,和那些模糊不清的列位者相比较,他们的身形和面孔清晰得就像是舞台剧中配角环衬之下唯二的两位主角。
窦婴和田`正在激烈地辩论,或者说,正在激烈地对骂。
起先田`还维持着风度,说窦婴的门客当众辱骂他。
窦婴说,看到狗大口吃肉时得意洋洋的模样,想起他曾经趴在人的脚底下摇尾乞怜,这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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