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他知道了什么?
她掐住手心,压下不安,沉声道:“属下是男子,自不会喜欢男子。”
闻言,公子手又一紧。
程令雪看着那被捏皱的书卷,一颗心也被他捏得紧紧的。
她小心试探道:“公子?”
姬月恒没看她,松了手,平静翻过一页书:“没什么,我随口一说罢了,就算你喜欢她,也是人之常情。”
他微蹙的眉头舒展开,仿若缠绕已久的心结解开了。
“你喜欢她,这挺好。”
“不必紧张,我不会怪罪你。”
看来公子不是在怀疑她是女子,只是纯粹怀疑她是断袖……
罢了,断袖就断袖,好歹证明在他心目中她还是个少年,程令雪默不作声地退至一边,却见公子忽地扣住窗台,另一手则捂住心口。
她再度紧张起来:“公子?!”
公子倏地偏过脸,避开她,扣着窗台的手紧了又松。
程令雪顾不得礼节,怕他要自伤,控住他的腕子:“您不舒服么?”
公子回过头,眉心的痣在灯下倍显昳丽,也倍加迷离。
他紧紧、紧紧地盯着她。
眼中竟有寒意闪过,旋即他竟还反手一把握住她腕子!
那瞬间他力度大得入骨,发凉的手又让她想起贼窝那夜。
不安攀上程令雪眉心。
她暗暗蓄力,要挣脱他的桎梏。
公子松了手,凝着她的那双眸子寒意消散,只剩寂寥。
像在看水中月、镜中花。
不像发病,更像被什么事刺激到了,程令雪怔怔看着他,回想着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竟让公子如此难过。
她目光软下:“公子?”
公子已恢复平静:“我很好,适才只是心口发闷。”又补道:“也不必请郎中,这是寻常事,我已习惯了。”
他说,他已习惯了。
短短几个字,蕴着许多落寞。
程令雪心情复杂地退到一边,担心公子有事,并不敢走远,不时偏过头留意着窗便公子的一举一动。
“吱呀——”
窗竟被公子给合上了。
程令雪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公子情绪波动如此之大,她透过窗纸,只隐约看到青年的剪影,他仰面倚靠在轮椅上,留下一个寂寥的轮廓。
察觉到她在看他,公子广袖一抬,执起剪子,一剪掐断烛光。
窗纸骤然暗淡。
她彻底看不清他了。
.
翌日,姬月恒早早便起榻。
屋内传出摇铃声后,子苓与其余侍婢端着一应物件入园。
因着昨晚做的亏心事,程令雪对子苓颇内疚,便主动帮她拿东西。
她的生涩让子苓想起家中的弟弟,调侃道:“晨时我去青松苑时,客人还说你太怕生,他怕吓跑你!”
程令雪拘谨地扯了扯嘴角,心中暗暗将青松苑客人数落一通。
她身量与其余护卫相比虽很秀气,在女子中却算颀长,子苓又娇小,二人立在一处,远看像不善言辞的青涩少年在和心仪的少女交谈。
窗边修剪花枝那只手一合。
含苞待放的花被剪下。
姬月恒拈起花端详,指间动作温柔,经朱砂痣一衬,更有慈悲的意味,可随后,他掌心收紧,再摊开时,娇艳的花瓣被揉出花汁。
糜丽,破碎。
一如梦中瘫软在他怀中的少女。
看着远处那对金童玉女,烦躁再起,姬月恒指端拂过剪刀刃口,温柔低语:“喜欢她是么。”
桃花眼中有暗流汹涌。
随后又一阵怔忪。
他为何想摧折那一双眷侣?
若是狩猎欲,昨夜察觉少年对子苓有例外时,他就该生出不满。
可那时他却只觉得解脱。
然而过后又莫名其妙地空落,现下则毫无缘由地不悦。
若是狩猎欲,昨夜他攥住少年双手时,就不会因为看到那杏眸中露出不安而心软,四次三番地放过他。
所以,究竟为何?
姬月恒凝向园中的少年。
这厢程令雪与子苓聊了两句,奈何实在不擅长闲谈,很快撑不下去,正打算道别。余光看到公子没在剪花,正望着窗外看景,不,不是看景。
他在看她和子苓。
她想起昨夜那个寂寥的剪影,下意识对他挤出一个生涩的笑容。
二人对视时,公子恍了下神。
可随后,他袖摆猛动。
“砰——”
竟一下关了窗!
纵然再迟钝,程令雪也能觉出他是不想见到她。若是旁人这样,她只会比对方更冷淡,可这会她非但不生气,还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心他。
紧闭的窗后,姬月恒开始一页页地翻书,但过一会,书又被放下。
看不见的确清净了。
但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最终开了窗。
“公子?”
同样的措辞,同样的语气,立在窗前的那道影子却成了亭松。
亭松看公子心不在焉,也是一头雾水,尤其今日轮值时,竹雪瞧着也有心事,问道:“公子可是还有事要吩咐竹雪?属下这就把他叫回。”
“不了。”
姬月恒几乎第一时刻回绝。
他看着窗外的竹枝,陡然忆起在戏楼中随口说出的那一句话。
想见就是喜欢。
难不成,他当真动了情?
这个可怕的念头侵入脑海,姬月恒唤亭松:“帮我办件事。”
.
指尖捏紧,稍一用力。
一根杂草便被从土里拎起来,连根带须,很干净。脚边堆了齐整一排小草,像公子写的一行行字。
想到公子,程令雪又发愁了。
起初她以为公子不高兴和坠树有关,但船上那几日他很愉悦,显然已从阴霾中走了出来。
变故发生在昨夜。
昨夜她说了什么不对的话么?
程令雪正苦想着,忽听不远处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说话。
“竹雪、亭松、赤箭……
“清傲如竹上雪,亭亭如崖间松,迅捷如火中箭。恩人果真是风雅俊逸,连给底下护卫起名都如此妥帖!”
乍然听到自己名字,又是从她不想见到的人口中说出,程令雪手一重,本能连根拔起的草断了。
她冷着脸将其扔至一旁。
赤箭恰好发现她,远远地招手:“嘿!这不是我们竹雪么?”
程令雪不大愉快地凝起眉,这园子这么大,还能碰见。
果真应了那句冤家路窄。
还一下来了俩。
她假装不曾听到赤箭唤她,冷淡起身,清冷背影隐入繁花中。
赤箭“噗嗤”一声笑了。
“晏公子别介意,这家伙怕生,除了和公子亲近些,旁人谁都不理。”
晏三郎凝着那清绝的背影:“恩公身边侍从,皆人如其名。”
笑语传入树上的程令雪耳中。
她本想离开,但信不过赤箭,怕他把她是女子的事说漏嘴让青松苑那人起疑心,便在树上盯梢。
她最忌惮的两人正有说有笑。
说来青松苑的客人和公子算一类人,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但他们又不同。那人喜欢和人打交道,也很擅长与各种人打交道。
而公子相反,他不喜欢与人往来,但不是不会,他是不想。
只有她,是真的不会,至于想不想,她其实也说不清。
“哈!有意思!”
赤箭突兀的笑声打断了她。
“竹雪这冰坨子喜欢拔草,拔完还得排成齐齐整整的一排!”
程令雪正把玩着一片树叶,闻言,猛地收紧手,树叶被大力捏坏。
拔草是她幼时养成的习惯。每当犯错或惹主子不高兴,她多半会被罚去拔草,久了也学会苦中取乐,喜欢把杂草当烦恼拔出,再挨个摆齐。
过去对她稍微熟悉的人都知道。
包括青松苑那个人。
她竟忘了这事!
程令雪忙从树上直起身。
透过错落的树枝,她清楚地看到,青松苑的那个人负着手立在她留下的那排杂草前,若有所思地看。
他朗然一笑,亦拔起一根杂草,有样学样地续摆在她那排草后方。
刚定下来的心,被他连根拔起。
程令雪欲哭无泪。
第22章 022
晏三郎看着那一排齐整的野草,目光平和,心里却不住喧嚣。
是她,真的是她……
她没死,且因缘际会,和他重逢了。周遭风声在那一刻变得凛冽,从心头呼哨而过,他望着那道身影远去的方向,想追上前拉住她,和她说,是他没照顾好她,求她原谅。
还想说,他一直在找她……
“晏公子怎的了?”
赤箭的声音把他思绪勾回,身上伤口牵出痛意,他又冷静下来。
眼下还不是时候。
晏三郎笑笑:“只是见到杂草想起家中烦心事,一时竟走神了。”
赤箭眉梢挑起,乐道:“我还当晏公子是为竹雪失神!这小子也是太过生,见着晏公子就跑!”
晏三郎面上只是笑,心却一痛,她在躲他。定是还生他的气。
又随口问起竹雪何时来到公子身边,得知她是恩公的救命恩人,不免又想起她在恩公房中待的那几日。
她和他是何关系?
被心绪折磨之时,赤箭又感慨:“这家伙只和公子亲近,公子也待她很不寻常,若不是公子不近女色,我简直要怀疑公子心悦她呢!”
此话一出,不论是晏三郎,还是树上的程令雪,都乱了心绪。
赤箭这张臭嘴!明知道她是女子,还把她和公子的关系说得不清不白,想是察觉青松苑那客人的失态在试探。
狡猾的狐狸……
要不直接与晏三郎摊开了说,再威胁他不能说出。
刚下决心,她便听晏三郎笑道:“恩公惜才之心。但此类玩笑话,恐损及恩公和竹雪小兄弟名声,让心悦于恩公和竹雪兄弟的女郎望而却步!”
说罢又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程令雪听出些意思。
这人似乎不打算拆穿她。
既是这样,她不妨先暗中观察——且不说不想与青松苑那人说话,她也实在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于是后半日她饭也无心吃,像只盯梢的猫头鹰,在树上睁大杏眸,留意着青松苑那条可能危及她的蛇。
困了,便在树上午憩。
一觉醒来,竟已到黄昏,青松苑那人老老实实待在院中,未去搅扰公子,她觉出他态度,回房洗沐又换身干净衣裳,匆匆去了公子那。
一入园子,程令雪惊住了。
园中,跪着几名侍婢,各个皆面露动容,手中是一个钱袋,正感激涕零地朝着窗边的方向致谢。
可今日也不是放月钱的日子。
她悄悄地问廊下的亭松:“公子是在给底下人发赏银?”
不知有没有她的份……
亭松摇头,打破了她的美梦。
“公子半年后要回洛川,因这些侍婢都是江南人士,便提早放人。”
可程令雪还是很纳闷。
别院的侍婢多半是江南人士,怎么公子只遣散这几个?
还都是为数不多与她说过话的姐姐,且她还同公子夸过这些姐姐们生得好,其中也包括子苓姐姐。
她难免失落,子苓倒很欣喜:“我也到了嫁人的年纪,本想多攒些银子好过日子,没成想公子菩萨心肠,提早放我归家,还都赐了不少赏银!”
满脸洋溢着白白捡钱般的喜悦。
程令雪又是艳羡,又是不舍,与子苓道别后,回到廊下守着。
“舍不得她么?”
公子突然幽幽地出声,吓了程令雪一跳,他晨时不是不想见到她么,怎么这会又愿意与她说话了?
是见她失落心软了?
她把五分不舍化为十二分,寂寥地点头:“嗯,十分舍不得。”
姬月恒眸底一暗。
想到今日的困惑,他又说:“我要外出办件事,你与我一道吧。”
虽不解,但程令雪仍跟上他。
马车在一繁华街市停下。
青州的夜比他们想像的还要繁华,商贩挑担沿街而过,行人摩肩接踵,几人只能拐入一处街巷。
这街巷比闹市安静,店铺也比闹市要雅致,像是达官显贵常来的。
程令雪推着轮椅,亭松和赤箭两人则分别护卫左右。
几人来到一处书肆,公子随意扫了一眼:“这些话本都带回去吧。”
程令雪诧异于贵公子的豪横,一出手竟把书肆里所有的话本买了。不过,这人怎的突然想看话本?
看出她疑惑,姬月恒凝向她又转眸:“有些困惑待解。”
他看着眼前人,思绪却游走到很久以前养过的狸奴。那狸奴和对面的人很像,起初不好养熟,后来只黏他一人,然而还是被那小孩子勾去心思。
眼前的,也会么?
但不重要了。
关于那桩疑惑,他直觉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不会令人很快乐。
.
嘱咐好书肆掌柜,几人很快出来,前方的金店中倏然冲出一只凶神恶煞的大犬,挣脱了束缚,直奔他们几人而来,叫唤着,直奔几人而来!
姬月恒扣紧扶手。
虽有护卫在前,但熟悉的绝望仍涌上来。仿佛回到许多年前,他也是如此下意识抓住身边人。
即便那个孩子比他还要小。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姬月恒攥紧了掌心的手。发觉少年的手,竟也在轻颤。
他怔然低头,看向手心那只手。
程令雪也看向自己的手。
为什么会下意识发抖?她什么时候怕过狗?不应该啊……
想必是公子突然抓住她的手,她沾染了他的恐惧。她忍住挣开的冲动,护在公子身前:“公子别怕。”
恶犬还未到眼前,就被亭松制住了,程令雪被攥得不舒服,担心赤箭看到了说闲话,用力抽回手。
手中的腕子抽'出。
那股似曾相识感和恐惧也远了。
姬月恒揉额平复心绪。
“对不住!对不住!贵人可有受伤?”有个小厮奔出来勒住狗并再三道歉,随后金店中走出个中年人。
中年人一身衣袍华贵,看打扮像是商贾之流,先是道过歉,见那狗仍在冲赤箭狂叫,又审慎地问道:“这犬平日很是规矩,今日疾奔而出大抵是嗅到了什么气味,敢问几位贵人,可曾拾到什么物件或遇着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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