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凌乱的男人赤着脚走来,苏青从未有如此难堪。
苏南从鞋柜里找出孟叙冬的靴子放到长椅旁,孟叙冬蹬上,系了鞋带。
“走。”孟叙冬面无表情。
“走哪儿?”苏青神色恍惚。
“回家。”
春雪纷飞。
招待所格外安静,孟叙冬吸了好几支烟,苏青没有话。太安静了,苏青打开了电视机。
“你是不是傻?”孟叙冬忽然怒斥,一截烟灰飘散。
遥控器从手里掉落,苏青没有回头,“你后悔了是不是?”
“是。”孟叙冬把烟蒂杵进烟灰缸,倾身掐住苏青的下巴,一瞬不瞬盯住人,“后悔听了你的话。”
温热的气息拂过面庞,苏青缓缓眨了下眼睛,“是我高估你了,你也没什么不一样。”
“你他……”孟叙冬颌面削直,眉头压得很低,“你没钱不知道管老子要?”
苏青蹙起眉头,笑了,“你挺享受当冤大头的是吧?”
孟叙冬倏地贴近,唇压住她的唇,牙齿啮咬,近乎低吼:“我他妈和你结婚就是为了当冤大头!”
想要推开他,可身体一动不能动。苏青闭了下眼睛,笑意更盛,“好,孟叙冬,你听好了,我他妈要五百万。”
唇齿的进攻吞没了她的话,他们接了一个漫长的吻,直到都喘不过气。
烟草气味在她鼻息间萦绕,她大口呼吸,冷冰冰地睨着他。
“就这么点破钱。”孟叙冬觑起眼睛。
苏青腾地起身,撞倒了椅子,哐哐一声。她伸手揪他衣领,拖着拽着把他往墙壁撞。
他闷哼一声,箍住她双肩,反过来将她抵在窗玻璃上。
冷气透过薄衫钻进身体,身前却又是热的。苏青胸膛起伏,衣料摩挲出轻响。
“不靠家里你给得起么?”她牙关打颤。
“还就有这个本事了。”孟叙冬捧起她的脸,要将她捂暖和似的。
苏青讥笑出声,一把推开他。迈开脚步,却又被他逮住,他们踢到横倒的椅子,跌落在柔软的被褥上。
好似连在一起剪纸小人,两个人无言地望着天花板,都失去了争吵的耐心。
“你要五百万做什么?”
“不知道,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
“一百万就只能装一个二十寸的行李箱。”
苏青偏头看向男人,散碎的头发下有双漠然的眼睛。
“孟叙冬,我们去抢吧。”
“好啊。”
“孟叙冬,你觉得钱是赎罪还是爱?”
“是个屁。”
“孟叙冬,你还说要过实在日子。”
“我挣,你花,多实在。”
“如果我不止卖酒呢,你还和我过吗?”
“我他妈就去当鸭。”
“我第一个嫖你。”
男人的手指缠绕住她的,用力地攥在手心,“女士,请问您想要什么的服务?我今天第一次上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随时提。现在计钟了,一个小时您看可以吗?”
谁在床上讲礼貌,这分明就是按摩技师的口吻,他不知道那该是什么样,他们都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是他的安慰。
“女士,这样你觉得舒服吗?”
“干你们这行很辛苦吧。”
“还行,你觉得这个姿势可以吗?”
“你粗鲁一点吧,他就是那样。哦,其实我结婚了,他干工地,挣得多,但也很辛苦。”
“他很坏吧,不然你也不会和我来这儿。”
“他对我不错的,虽然我搞不懂他,但谁说要搞懂了才能过日子。我想和他好好过,过他说的实在日子。”
“真让人羡慕。”
“是吗,你也想结婚?”
“想啊,可惜我喜欢的人结婚了。”
苏青哑然,“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好姑娘,和你一样。”
苏青转过脸去,看见孟叙冬眼眸里的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很久之前,真的很久了,我不记得了。”
“你们睡了吗?”
“睡了,就在昨天。”
苏青心下轰然。
才开始参加工作那会儿,苏青也梦想过远大前程,至少只要努力,在省城或市里拥有一套房子不是难事。
任职第二年,毫无背景的她“荣升”班主任。相熟的音乐老师怜悯地说,带实验班更辛苦哦。
班里大部分孩子来自不错的家庭,有一个稳定的环境与学习自觉,但她希望他们更听话一些,更专注一些。她用读书成功论督促他们的排名不要掉下来,哪怕几名之差。
事件发生时苏青已经是有些资历的模范老师了,老教师以更老道的口吻宽慰她,现在的孩子太脆弱了,这不是个例。
官方统计当前高中生抑郁测出率高达百分之五十,具体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没有人说明。
在南方培训机构任职的老同学曾发出邀请,苏青答应去试试看,一直没找到机会,如今也没有机会了。
挣钱的方式还有很多,苏青在老乡介绍下进入夜场。女公关卖酒拿提成,客人一单消费达到三千块,可以锁定一个女公关陪玩一晚上。一开始苏青并不能开单,直到放开了。客人希望她喝酒,便喝酒,客人希望她吸烟,便吸烟,客人希望她大笑,她便在眩晕的灯光中放肆大笑。
形形色色的男人围绕,有人施舍一只名表让她上车。她笑着拒绝,男人也笑着说我就喜欢你这股劲。她再度拒绝,一连好几个夜晚,男人变了脸色,抓起她头发往卡座玻璃桌砸,大骂出来卖还装。
血从眉尾滑下来,感觉不到痛。她撑着几近弯折的指关节起身,用还能发力的无名指与小拇指扯了扯包臀裙,诚恳道歉。
后来换了一个场,没再遇到这样的事,但也差不多。
人们说干夜场是挣快钱,苏青确是来挣快钱的,大把大把的钞票,那么诱人。她计划考证书,等有了稳定的工作,再准备别的考试。贫穷的奖学金女孩,唯一的优势只有考试。
即将入职一家财务代办公司的时候,苏青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第49章 049是喜欢这个人的,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喜欢
049
那天接到电话的还有孟叙冬,大姑打来说,苏伯伯死了。
死在了初雪的街头,脱得赤条条的。遗体整容师说这叫反常脱衣现象,太冷的时候,反而会有很热的感觉,喝了酒的人皮肤血管扩张,反应更强烈,才会脱衣服。
冰冷的北方,每年都有这么死的人。苏伯伯让人救回来了两次,这回没辙了。人们背地里议论,出事前两口子吵了架,苏伯伯被赶出了澡堂。
也有很多人觉着,他老婆早就不该管他了。当年工地出事,苏伯伯和孟家分家,拿了一笔钱要上省城五市场做生意。生意没做成,欠一屁股债。他老婆还,还不完的女儿接着还,欠了还,还了欠,到最后买酒的钱都是用信用卡套现。
但没人觉得苏伯伯是窝囊废,即使心里这么想,也都藏着不说。大家都觉得他太苦了,他们一家子太苦了。他经常请人到澡堂洗澡,到大马路啤酒屋喝酒。别人家有困难,他第一个站出来筹集大伙儿帮忙。
这么多年,孟家的人心里藏着对苏家的亏欠。孟叙冬去了澡堂,去了殡仪馆。吊唁苏伯伯的人很多,在哀乐里谈笑风生,苏青也笑着招待他们。
大姑进了灵堂,没有声张,在苏南照看的吊唁金登记册上签字。苏南不认识她,旁的人认识,大家议论起来。艾秀英推搡她,一语不发。
大姑失落地走了,和老孟打电话,两个人吵起来。孟叙冬在殡仪馆待了一个通宵,第二天早上离开,晚上下工了又过来。
苏青偶尔会从灵堂出来,在昏暗的建筑角落独自徘徊,偶尔手上玩着一张糖纸,偶尔走向路灯,伸手捉飞舞的雪花。她穿得很单薄,头发披散着,不能轻易看到她脸庞。
孟叙冬已经戒烟很久了,没忍住,摔上车门去外头买了包烟。真他妈操蛋,他好想抱她,想得快疯了。
澡堂家的男人走了,不是件好事。澡堂附近的老厂区在改造,工地上多的是肖想女人的男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坐在澡堂里,他们一窝蜂地就去了。
孟叙冬的工程在新区,和工人们住集装箱宿舍。打那以后,搬进了老街招待所。每天下工,不管早晚,他都兜圈从澡堂那条路过。
苏青不是那个中学女孩了,知道该怎么和这些人打交道。每天晚上她送迎客人,锁好澡堂的大门,日子安稳。
那天发小一起打牌,美美八卦她家婶子给苏青介绍了个相亲对象,两个人处得不错,应该是要成了。
他们感叹,她爸才走,她妈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把她嫁出去。有人问美美,苏家要多少彩礼,美美表示不知道,这个话题便到此为止。没有谁真正关心。
孟叙冬是看着苏青一次又一次离开县城的,以为她不会留下来,更没想过她会和县城的男人结婚。
苏家姐姐说过,小青要飞得很远很高,他们配不上。
孟叙冬又开始吸烟了。
干爹的马仔来堵他,他承认他缺德,故意把麻烦带到了澡堂。真他妈可笑,她竟然说那个警察是她对象。更可笑的是,她有了对象还想和他上床。
她在电影院那十分钟,他在工地的尘埃里耳鸣到眩晕。他已经知道了,她在别的男人那儿不如意了,就来找他。
他妈的他就是她的抹布。
孟叙冬觉得苏青对每一个人都很不错,除了他。他绝不会对她好的,可谁叫她成了他老婆。
是男人就不能不对老婆好。
他老婆心里没他,无所谓,过日子而已,正经人谁结婚了还谈情说爱。吴彦祖和老婆人到中年都没了激情,他们年轻,多少强点儿。
他们好的时候做,吵的时候也做,但他非常不喜欢她在难过的时候和他做。她搞错了慰藉的方式。
人难过的时候,应该吃饭、睡觉、看电视,甚至干活儿都行。
现在他老婆很难过,他们头一回没有做,只是说话。
一个钟到了,他老婆睡着了。孟叙冬靠在床头坐了会儿,拿起手机出门打电话。
不出所料,蒋蒙在背后调查过苏青,知道这事儿。
那个介绍苏青去夜场的老乡,因吸毒上了通缉名单,如今逃回县城。
县城不大,过去庄绫家开台球厅,和三教九流来往,有灰色门路。孟叙冬推测那个老乡为了逃罪,联系了庄绫,事情就这么传出来了。
蒋蒙没想到有人横插一刀,坏了他的局。他要带人去茶楼打探情况。
孟叙冬没空等他演卧底,联系了市监局和消防部门。县相关部门的规定,他很熟悉。
一大早,茶楼值班的员工就看见乌泱泱一帮人走了进来。他们面孔严肃,只宣布了一声检查消防,便奔着各处搜寻去了。
茶楼家经营多年,这些事见多了,从不吝惜在基础规范上花钱,何况他们同县局的同志多少有点交情。此番事先没有通知就来,只怕大事不妙。
员工琢磨着给庄绫打了电话。
庄绫得知昨晚一帮兄弟被澡堂家的小孩赶了出来,有些郁气,和人打了通宵麻将,将才睡下。接到电话,她风风火火赶来茶楼。
消防的人吹毛求疵,称茶楼违反了消防安全隐患标准法规,后厨等易燃易爆区域未配备灭火器,茶楼只有单侧步梯上下,安全出口标识与指示灯不足,存在隐患,还有前台堆放物品多且杂乱等等,问题很多!
罚款是要罚的,庄绫联系谁都没用,茶楼的员工和管事的她还要去部门进行消防培训。
庄绫蹬蹬下楼,看见站在街边的孟叙冬。结霜的清晨,他也不戴帽子,顶着干净的寸头,五官轮廓全暴露在冷气里。他单手插兜,姿态和往日一样散漫。
他不止一次这样出现,这几年他长本事了,给茶楼生意帮了不少忙。一个不屑于靠家里的人,肯为了她家动用关系,他们不应该只是朋友。
“你太过分了……”庄绫说。
孟叙冬冷晒,“给苏青道歉。”
庄绫紧紧盯着他,攥着车钥匙的手微微发抖,“不可能。我告诉你,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想怎么样啊?”孟叙冬挑唇角笑,庄绫有一瞬愣神。
他其实很少笑的,可那天他和苏青一起来茶楼打牌,笑了很多。她那会儿才发现,原来他也是会喜欢某个人的。
厂倒闭后苏青就和他们疏远了,苏青和他们不一样,连大人也这么说。
当然不一样了,破落的澡堂家的女儿,再飞也飞不高。她本来有点同情苏青,但那一刻,一切都不存在了。
他们说笑,苏青不怎么参与,仿佛置身事外。这令人难堪,她庄绫从小到大只有别人捧着的份儿,怎么要去讨好一个人。
这个女人如此理所理当地接受别人对她的好,从容而自信,哪怕依靠男人过日子,也没有半分羞愧。谁给她的底气,凭什么?
那种父母与家庭,凭什么养出这样的女儿。即使在喧哗而热络的夜市里,她看起来也是那么美,不言语就会引发灾难的那种美。
庄绫几度买醉,向美美诉说。美美难过地说,你忘了吗,小青从小就很招人喜欢。
“我不想看到她。”庄绫说。
“太好了,往后不会再看到了。”孟叙冬转身,“市监、工商、税务都要来喝茶,你看他们。”
孟叙冬开车回老街,在饺子馆点餐打包。正拎着往招待所走的时候,那军急匆匆跑来。
“冬子,冬子……”那军一手搭在孟叙冬肩上,孟叙冬侧身避开,那军喘着气,“不至于!”
“这话我说过,你们怎么做的?”
那军脸色微变,孟叙冬又说:“还当高中,什么都能糊弄过去。”
“冬子,这事儿是过火了,我不对,我道歉——”
“别墨迹了。昨晚上没弄死你们,纯属是我还要给老婆带早饭。”孟叙冬头也不回地走进招待所。
房间里在播放早间新闻,苏青坐在床上玩一堆扣子,乌法从肩头垂落,黯淡光线里看不见她松散的睫毛。
孟叙冬将椅子拖到床边,拆开打包盒放到椅子上,连筷子也掰开了。
苏青抬起头,笑着瞧了他一眼,“干什么,我至于么。”
“至于,太至于了。”孟叙冬说。
苏青显然愣了,狐疑地瞧着他,“你去哪儿了?别骗我,我知道你很早就出去了。”
“处理了点事情。”孟叙冬坐在床沿,捧起饭盒,要喂她吃饺子。
苏青皱着眉头,接过饭盒,往嘴里塞了半个饺子,咀嚼吞咽,“嗯,我今天不打算去澡堂,让我妈冷静冷静。”
孟叙冬看着她,稍抬起手,却又握拢放下,他语气随意,“怕被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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