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把一盘烤糊的面包丢出后门,双手捏着耳垂回来,难为情地说:“妈帮我烤面包,没注意温度……”
“烤箱岂不是烧坏了?”苏青心疼钱。
“没事儿吧你们?”苏乔和缓了语气,帮着开窗通风。
“没事儿,妈也是好心……”
艾秀英手烫着了,去冲了凉,甩着水走来,见两个闺女回来了,忽然有点心绪,“咋扎堆呢……”
“妈,我看看呢。”苏南快步上前拉起艾秀英的手,苏乔也凑了上去。
“涂点儿芦荟胶就成。”艾秀英说。
苏乔使唤苏青去楼上拿芦荟胶,苏青“哦”了一声,飞快跑去。没一会儿,芦荟胶落到艾秀英手上,“让屋子透透气,你们都出来。”
“干啥动烤箱……”苏青十分不舍地看着那台烤箱。
“就你话多!”艾秀英没好气地睇她一眼。
苏乔一手揽着艾秀英往外走,“我专门从北京给你带了稻香村,吃过吧,以前你就可劲说好吃。”
“我不要你的东西……”
“我这不是天天在你澡堂蹭吃蹭喝,多不好意思啊。再说吃的有啥错,浪费了多可惜!”
“小嘴叭叭的,消停点吧。”
两人说笑着走远,苏青蹲在地上检查烤箱,咕哝,“让孟叙冬来看看,指不定能修好呢。”
“我先问下售后。”苏南笑她小财迷,她抱怨贵妇不懂人间疾苦。
苏南面上的笑意渐渐消散,认真地说:“我离婚了。”
一早便知悉大姐姐的心思,可真正到了这时候,苏青不知该作何反应。她仔细瞧了瞧苏南的表情,“你们怎么说的?”
“我什么都不要。”苏南低头。
苏青默然。
苏乔踅回来,给了苏青一部崭新的笔记本电脑,“Surprise!”
苏青收下了,思绪还未缓过来,轻声告诉苏乔这件事。
苏乔面色一沉,“不是吧,你还真由着性子来?”
“他看不见我真实的需求,妥协一时有什么用?够了,我不想再让步了。”苏南略带哽咽,“这样分开,干净。”
当一个女人开始怀疑起生活,就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日子了。作为妻子、儿媳妇与母亲生活的日子,重复的一日又一日,其中真的有“我”的存在吗?
可是不过这样的日子,“我”又能怎样过呢?
至少,错过了婚礼,不想再错过今后的人生。
入夜,吊盏照亮餐桌。
应来穿着睡衣,盘腿坐在椅子上写作业。苏青和苏南对着笔记本电脑讨论面包房的事情。
应来有道题目想问,苏乔划开椅子,俯身拿起笔,唰唰写出解题步骤。
应来懵了,“这么简单吗?”
苏青闻言探身来瞧,颇有些哀怨,“你要讲好好讲,这太超前了。”
苏乔嗤声,去厨房拿啤酒。苏青换了一页草稿纸,一面写一面给讲解,应来连连点头,“我知道了,抛物线与 X 轴没有交点,所以公式是……”
“你自己算。”苏青翻扣草稿纸,为应来摆正作业本。
嘭一声,苏乔开了瓶啤酒,坐下来打手机游戏。声音外放,苏青警告了她好几回。
“好无聊。”苏乔丢开灰屏的手机,双手摊在餐桌上,“没人陪我玩儿。”
“你没有论文要写吗?”应来暗暗呛声。
“就是!”苏青附和。
外面传来脚步声,艾秀英唤了一声,“小青啊,美美来了!”
苏青抬头,见郝攸美穿过厨房走来。
“小来!”郝攸美放下怀里一堆相册,一手勾住应来肩膀。为之前领孩子加入直播的事情,她有些过意不去,常来澡堂关切。
“这啥?”应来掀起相册。
苏青抄笔打她的手,“我说,你们能不打扰小来学习么,本来注意力就不集中……”
“我哪有……”应来小声反驳,却是老老实实埋头写作业。
郝攸美走到苏青旁边,轻声说:“发廊重装,我爸收拾我的破烂儿,这回说什么也要把老照片扔了。有好多冬子的照片呢,多可惜。”
苏青始终觉得他们的少年时代与她毫无关系,那时的孟叙冬也不属于她,因而之前看到这些相片的时候,她只拿了其中一张作纪念。
“那你放这儿吧。”苏青无所谓。
苏南来了兴趣,“欸,我想看看。”
苏南翻看仔细,苏青也跟着一张张看下来。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映入眼帘,苏青有点恍惚,就听苏乔说:“是你啊!”
几道目光齐齐看去,苏乔接着说:“当年来跟我告密,小青和男同学处对象的,是你吧?”
郝攸美张了张嘴,哈哈一笑。
提起这事儿苏青便有些不服,“好哇,整这出。”
眼看这话题怎么也躲不过去了,郝攸美说:“我啥都不知道,有人怂恿我……”
一时寂静,苏乔说:“难不成是孟叙冬?”
“你们自己问他吧。”
孟叙冬生得好看,又会打球,骑摩托带着一帮兄弟在县城招摇过市,惹了不少桃花。女孩们递情书,送巧克力,他总是冷酷地回绝,也不嫌伤人。
女孩们锲而不舍,从他发小方面下手,还有人故意和军儿在一起,私下接近他。至此以后绫子声称不愿旁人破坏他们的友谊,有人找来,一贯替他回绝了。只有美美还老实巴交给他传话,深受其害。
彼时苏青在市师大附中寄宿,每到放月假才回家。而那一天,孟叙冬总是借口上台球厅,骑着摩托在车站附近兜圈。
有回苏青身后跟了个戴眼镜的男同学,美美看见了,和孟叙冬八卦。孟叙冬问美美,怎么不去澡堂给人姐姐打小报告。美美以为他想看笑话,愣是去了。
看见苏乔拿衣架追着苏青打,美美幸灾乐祸地回到台球厅,却看见他和一帮职高学生干起来了。
比起这则插曲,美美对他干架的事印象更深。就连绫子也认为,他是为了维护她家的台球厅才动手的。
孟叙冬或许喜欢绫子,美美从此将秘密藏在心底。
直到孟叙冬结婚,和苏青出双入对,美美回想过去种种,才觉着一切早有眉目。
郝攸美离去不久后,苏青回了招待所。房间里有点闷,飘散着皂角的气味。
她取出夹在书本里当书签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看,摩挲着背后手写的一行字,只觉心下翻涌。
孟叙冬回来时,苏青刚放下书。她若无其事地说:“孟叙冬,你怎么是这种人。”
孟叙冬蹙眉,走近了来听。
苏青喉咙紧涩,一把扯住他耳朵,“孟叙冬。”
“啥啊。”他有点不耐烦,就要直起身。
苏青的声音轻而缓:“孟叙冬,你一直在等我么?”
在有彩色玻璃灯的公寓,在从七点亮灯到午夜的澡堂,在她打游戏的网吧,在他们第一次去的招待所。
甚至在陌生的北京。
一直,一直在等。
孟叙冬顿了下,忽地哂笑,推开人,双手卷起衣衫脱掉,“知道还问。”
“等不到怎么办?”
孟叙冬将衣服扔进脏衣篓,语气随意,“等到四十岁,等你出轨,等到六十岁,你死老公,等到七老八十,和你埋一堆。”
分明连肢体接触都没有,苏青却感觉有什么填满了她。
她藏起不自然的声线,抬脚掷了只塑料拖鞋过去,“你忽悠吧就。”
“我要不忽悠自己,”孟叙冬回身,手指穿过她的长发,捧起她的脸,“怎么能等到。”
“孟叙冬,你太傻了。”
第68章 068痴人之爱
068
老孟发迹了,县城的人为孟叙冬惋惜,如果他妈妈没有离开多好。
到处都是闲言碎语,孟叙冬连那间公寓也待不下去,在县中寄宿。记忆中那些年岁天色总是阴沉,他逃课、打架,和蒙子小叔厮混。
小叔不过二十来岁,春风得意。他教会了他打台球、骑摩托还有修车。后来干爹那边出了事,让小叔顶罪。
无所谓,身边的人总会一个一个离去,一起长大的发小也不例外。终有一天,大家都会忘记那段历史。
十二岁那年冬天,他与一个女孩共享的历史。
女孩好想有一个家,执拗地呢喃 E.T. phone home。
十六岁,那个女孩有了家,在澡堂。坏孩子不知道谣言会破坏一个来之不易的家,他出手打伤了人。
孟叙冬在看守所待了两天,钟玫将他保释出来。她总是放任他惹是生非,但这次也劝诫他往后不要再惹是生非了,他是家中长子,要有出息。
他听不进去,脑子里只有电影台词,他想家,有小青的家。
就是这瞬间,过往的朦胧感觉一下清晰起来。他的梦遗、爱欲,一切暴力冲动,早已说明,他爱她。
爱一个人,会生出妒忌心、占有欲。他不喜欢她身边萦绕的男孩,那些会做数学题,读外国小说的好孩子,令人恶心。
那年圣诞节大雪,孟叙冬来到澡堂。在后院墙角看见苏乔训斥一个男孩,似乎是补习班的学生。他在课堂上给小青写纸条,约小青看电影,心思昭然若揭。
苏乔向来爽朗大方,孟叙冬从未见过她那般不客气,骂一个高中男孩痴心妄想。苏乔最后还说,如果你真心喜欢一个人,就要努力配得上她,等有一天能与她比肩的时候,堂堂正正出现在她面前,而不是设法让她坠落。
风霜如刀刃般剖开了孟叙冬的心,他发现自己和这些孩子并无不同,他的心意多么卑劣。
高考之后,小青考上了北京的名校。这对澡堂家而言不是一个好消息,她原本是可能上清北的。她的错失在英语听力,窗外蝉鸣肆虐,她第一句没听清,后面的亦听不清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考上了那个多少人望尘莫及的大学。
十八岁,他妄想和她有一个家。当钟玫将京大建筑学的资料摆在他面前,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The next station is Kyoto,地铁拥挤,巴士塞满了人。穿着西服的上班族在写着禁烟标识的巷子里吸烟,地上随处可见烟蒂。深夜嘈杂的居酒屋,人们大声喧哗。
夜晚的神社盛开染井吉野樱花,结缘神睥睨来往的恋人。
同行的留学生说这里特别灵,就是不知道国外的神管不管他们的事。孟叙冬说总该走个过场,他摇铃许愿,将身上所有的硬币投了进去。
接到京大通知那天,没什么特别的。孟叙冬结束了便利店最低时薪的劳务,在自动贩售机买了罐朝日啤酒,蹲在墙角吸烟。老头子从对面的情人酒店走出来,问他是不是中国人。
这般似是而非的讥讽听过不少,孟叙冬操一口关西腔说您身体康健怎么眼神不大好。老头子骂骂咧咧走开,孟叙冬接到了钟玫的电话。
钟玫来日本看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江黙浓在东京。
抛弃他的妈妈在东京,改名换姓做起了陪酒小姐。
孟叙冬知道这不可能,但还是去了。如果一生有一次奇迹,为什么不能降临在他身上?
孟叙冬从新宿到涩谷,从六本木到银座,红色高塔下飘散女人的香水气息,他一无所获。
准备返回京都入学那天,孟叙冬在新宿迷宫般的地铁站遇到了几个老乡。他们带他去了老乡聚集的池袋,那里有一间中华饭店。他们熟悉他家的事,声称江黙浓欠他们钱,跑了。
他们逼着孟叙冬还钱,不过都是借口,孟叙冬什么都明白了。那个承诺今后她就是他妈妈的女人,要断了他的路。
他从未要过要继承孟家的什么,她不肯信。她有千万种手段,偏要选择最刺痛人心的方式,真是荒谬。
孟叙冬无路可退,不得不从高处跌落。
下坠的过程不知怎么极其缓慢,仿佛热水灌入了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模糊地想,高考那天小青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这样难过,绝望。
钟玫花了很多钱给孟叙冬疗养,好起来之后,孟叙冬回了县城。他在汽修店打工,有时去乡下帮奶奶干活。
孟叙冬攒够钱带奶奶去了北京游玩。圣诞节,到处都是依偎的恋人。
他多希望他也有资格出现在那个女孩面前。他本该出现在她面前,邀请她一起庆祝他堪堪与她比肩。再等几年,只要再等几年,他会成为建筑师,他们会有一个电影一样的家。
他将一切错误归咎于,他挥霍了孟家的脏钱。
所以结缘神惩罚他,令他求不得他们的姻缘。
二十岁,犹如湿湿的梦。孟叙冬阴暗地想,即使是不被承认、见不得人的关系,也想要维持下去。然而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闪闪发光的女孩不属于这个县城,更不属于他,他一无所有。
二十二岁,孟叙冬回乡种了一园子草莓,等到草莓成熟时,就什么都淡忘。他跟了老师傅,拼命地干,别人不干的他都干。
老孟要他回集团做事,他跑去了西北高原。起初,夜晚会流鼻血,浸湿一枕头,仿佛凶案现场。工头骂他干不了趁早滚蛋,他沉默地干活,汗水犹如澡堂的蒸汽包裹他。
干燥的风刮伤了他皮肤,日头晒黑了皮肤,他在巨大的白色风车下,一点点失去了右耳听力。医生说他之前头部受创,听力已有轻度损伤,没有及时治疗,如今长期在噪音环境中作业,导致听阀超过 80dB 的重度损伤。
80 分贝几乎是一个人聆听的上限,这意味着他的右耳几乎什么也不能听见了。
使用助听器是无效的,医生建议他植入人工耳蜗。但医生也说,听障和近视不一样,不是戴一幅眼睛就能解决问题的,每个人体质不同,做了植入手术,效果也不一定好。
孟叙冬四处漂泊,工地在哪,家便在哪。他始终记得乡下的草莓大棚,每到年假,便回乡与奶奶一起采收草莓。
县城划了新区,到处都在招工。孟叙冬参与了老孟竞争对手的住宅项目,老孟骂得很难听,无所谓,反正他也听不见。
二十八岁,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小青回到了县城。
这不是他期待的重逢,她不该变成这个样子。但至少他不再是无能为力的少年,他可以给她干净的钱,干净的房子,他们会有一个崭新的家。
他忘不了,有太多恨,却在凛冽的冬风里化为了痴人之爱。
如果她想要,他会竭尽所能奉献给她。
所以发现小青为教学而振奋时,孟叙冬托关系联系了县中。
重回课堂,苏青每天都要花大量时间准备。孟叙冬洗澡回来,看见她蜷缩在迷你沙发上阅读资料,不时划拨手边的笔记本电脑。
光线映在她安静的脸上,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怅然若失。
他想,还有许多人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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