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捂在衣服底下的文身刺痛,腰部稍一弯曲弧度,皮肤便绷得更难受。感觉那部分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在文身结痂之前,不能碰水,每天要涂凡士林或修复膏。后腰那块位置操作起来不便,好在今天才搓了澡,明天再去澡堂找姐姐帮忙。
苏青到家简单收拾了便睡下,方才的困意来势汹汹。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枕边的人说:“你偏喜欢那样的?”
哪样?她意识打结,从文身想到台球,想到飞驰而过的摩托。
彼时瞬间心动还没有一个流行词来形容,她只感觉到摩托带起的风,撞进了心灵。
“嗯……”苏青进入了青春的梦。
冬季天亮得特别早,苏青到面包房找人,竟撞见章宗成。他亲自来买面包,买了便走了,也没多说话。
苏南适才从厨房出来,蒸熟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她抬头抹了抹额角的汗,“这么早呢。”
“我想让你帮我忙……”
得知苏青文身了,苏南吓一跳。到澡堂浴池,看见那有酷酷的又有点可爱的图案,她笑:“什么呀。”
苏南帮她擦洗,之后在文身的部位抹上厚厚的保湿啫喱。
“那个人是怎么回事?”苏青问。
苏南叹气,“他们觉得很好玩吧?”
男人天然以为自己有权把女人当宝物一样抢来抢去,且从中获得乐趣。
苏青不知道能说些什么,擦干净身子,在腰上裹了新的保鲜膜。
“学校不允许吧……”苏南忽然想起这件事,“你不打算转正了?”
苏青若无其事地说:“我有我的计划。”
从澡堂出来,一路走到街口,苏青看见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原是饺子馆和延吉饭馆两家吵起来了。延吉饭馆的男人怀疑妻子与别人有染,扇了妻子耳光。饺子馆儿子发现了,对男人大打出手,男人便要报警。
警车乌拉乌拉来了,饺子馆老板娘先发制人,控诉男人家暴。
两家人闹得不可开交。
躲在玻璃后挺着大肚子的女人,那么绝望。
苏青一下想起了小时候,整个县城一片混乱,男人打女人,男人杀杀女人,到处都是械斗,青少年也一样暴力。
留在这里,就会变得不幸。她太害怕了,以至于不敢什么有起心动念。
除了学习,没有任何事能够拯救自己的命运。
民警认为这是家事,调解教育了两句,便赶着去执行任务了,宣传防范网络诈骗是重中之重。
延吉饭馆的男人闭门谢客,饺子馆老板娘将儿子拽回门市,看热闹的人见渐渐散去。
细雪落在睫毛上,苏青眨了下眼睛,继续往前走。
刺青与伤口无异,先是刺痛,随着皮肤组织愈合、结痂,开始发痒。有时下意识就去挠,抠出火辣辣的痛感。
苏青忍耐着度过了期末周。监考这天,家里人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手机开了静音,考试结束之后她才看到。
孟叙冬来校门口接她,两个人都没有话。
大哥送外卖时在马路上逆行,出了车祸,当场死亡。家里人已经办理了手续,将大哥的遗体送至县城殡仪馆。
灵堂静悄悄的,大嫂呆呆地坐在角落,应来和艾秀英将瓜果传到桌席上。
苏南迎上来,握了握苏青的手。
“通知乔了吗?”
“飞机上了。”
苏青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艾秀英叫他们过去,守着烛火,别灭了。孟叙冬拖了张凳子过来让她坐,接着从塑料袋里拿出纸钱,往盆里烧纸。
火光憧憧,黑烟升腾,苏青呛得咳嗽。孟叙冬拍抚她的背脊,她闷闷地说:“我没事,只是难免……”
“我明白。”
这一刻,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明白她的心情。
亲友陆续来了,堂子里出现欢笑,俨然变成棋牌室。孟叙冬陪客人打麻将,苏青忙着去订晚餐。
苏乔和章晚成一起来的,带着困乏的豆豆。
苏南把豆豆抱了过去,豆豆仰头蹭她脸颊,“妈妈,不要难过……”
苏南只笑。
章晚成说:“大哥知道么?”
听张小梅说,他与章宗成在家宴上闹得不愉快。苏南不知道他此刻是否在计较什么,冷淡地说:“不告诉他了吧。”
章晚成上了香,和苏南一起把豆豆带到休息室睡觉。没一会儿孩子便睡着了,他坐在床沿,交合的双手撑抵额头,“小南,你真的不能原谅我么……”
“我不怨你了。”苏南无奈。
“我宁愿你怨我。”章晚成抬头,眼里写满疲倦,“我那么做,都是想要挽回你啊,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过的什么日子。”
“公司的事处理好了吗?”
“快了,在走最后的流程。老总打算派我驻海外,我可以不去,只要你——”
“你去吧。我想明白了,不是你不肯留给我时间,是比起我,你对工作更有激情,那是能让你有获得感的事。”
“怎么可能……”
苏南站起来,极尽温柔地摸了摸他脑袋,“阿成,现在我也找到了这样的事。”
“面包房?”
“你看不上是吗?我做了你家的好媳妇,学会烘焙,那时我只会做这个,所以开了一家面包房。其实想想,我对这门生意的热情还不如两个妹妹。我想要的不过是长长久久陪伴在家人身边,在她们需要的时候,能够成为她们的支撑。”
章晚成有点茫然似的,苏南叹息:“阿成,你曾经也是我的家人。”
“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了吗?”
“阿成,我没法再爱你了。”
苏南转身,拉开虚掩的门走了出去,徒留一室昏暗。
夜渐深,江黙浓和孟家大姑来了,大姑把丰厚的吊唁金塞给艾秀英,艾秀英没有闹脾气,叫孟叙冬过来陪着说话。
苏青回来,看见江黙浓从兜里摸出一条铂金链子,坠着一颗小巧的牙齿。
“冬子,我还捡着你的乳牙呢。”
孟叙冬皱眉,“原来是你偷了。”
“咋能叫偷呢……”
“这不是我的牙。”
江黙浓诧异,“不可能啊,这牙一直放在那巧克力盒子里。”
孟叙冬想说什么,不经意瞥见苏青的身影。江黙浓亦瞧见了,献宝似的拿给她,“瞧,你老公的乳牙。”
“……”
“……”
苏青拿起链子端详,有几分新奇,“孟叙冬,你的牙好可爱啊。”
长辈们听了都笑,艾秀英说:“我想起来,有回他俩闹,把牙都磕坏了。”
“可不是,就是那颗牙。”江黙浓说。
“妈,你怎么不把我的牙收藏起来?”苏青佯作遗憾。
“你?”艾秀英嗤笑,“你哭着回来和我告状,记得把牙丢哪儿了么?”
“你俩当时为啥闹别扭啊?”江黙浓来回看着小两口。
孟叙冬挠了挠眉毛,“过家家……”
回忆闪现,苏青涨红了脸,一把捂住他嘴巴,“肯定是他欺负我啊!”
孟叙冬抬眼睨着她,似笑非笑。
江黙浓眯起眼睛,“有事儿。”
“没有……”苏青试图辩解,长辈们齐齐围攻,非要他们讲清楚。
“他,他才和我结婚,转头就答应别人做孩子爸爸……”苏青无地自容,说罢便要离开,孟叙冬一把拉住她手腕。
长辈们唏嘘感叹,“小青从小就会吃醋呢。”
艾秀英又气又笑,“可不是,打小就占强!”
江黙浓呛声:“不知道遗传谁呢。”
“你有完没完?”
“我跟你就没完!”
苏青趁势挣脱开孟叙冬手,动作幅度大,后腰传来猛烈痛感,她趔趄一步。他双手将他揽回怀里,当着一众人,毫无顾忌。
“哎呀。”苏青抱怨,好似娇嗔。
怀抱松落几分,孟叙冬低头看她,“累了吧。”
“还好……”苏青轻轻拂开搭在她后腰的手,“我肯定要守夜。”
澡堂家的女儿和女婿轮流守夜,到了出殡这日,艾秀英让他们一齐扶灵。按照传统,结了婚的女人是不能扶灵的,艾秀英说我们家女人当家,不兴那些个坏规矩。
裹布的遗体送入火炉,玻璃墙外,大嫂颤抖不已,“小来,你没爸爸了……”
应来一直忍着没有表露情绪,听到妈妈这句话,再也无法忍耐。
小豆丁跑过去,蛮横地拥住她,“姐姐不哭,不哭,豆豆长大了保护你!”
应来蹲下来,伸出小拇指,“那我们拉钩,豆豆要好好长大。”
豆豆脆生生地说:“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应来笑了。
一家人都笑了。
午后,一行人缓缓从墓园出来,穿过大雪覆盖的林荫道。应来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苏青揽住她肩头,“去年跑去海边,你想要死,是吗?”
应来浑身一僵。
苏青觑眼望着天际的雾霭,“我也想过,无数次。可是总有一点不甘心,我幻想的未来,还等着我去实现。”
“小姑,你觉得我们读书是为了什么?”
“是救生圈。”
第83章 083还背着我干什么了
期末考试结束也在这天,苏青赶不及回学校,让班主任代为布置了寒假作业。
寒夜森森,女人们在澡堂蒸汽里洗去香火余烬。苏青不想人们看见她的文身大呼小叫,同孟叙冬回了公寓。
连续熬大夜,苏青疲乏至极,一靠到沙发上便昏睡过去。
孟叙冬停好车,回来看见,轻声哄她去房间里睡。
“哥哥……”
又来了,不知道做梦还是故意的。
孟叙冬恶狠狠掐她脸蛋儿,“我是谁?”
苏青迷蒙地掀起睫毛,“我不舒服……”
这阵子她睡觉不大安稳,辗转反侧,时常把他吵醒。问她什么毛病,她又不说。此刻不免来了火气,“和我在一起就这么不舒服?”
苏青怔然片刻,慢吞吞撑起身来,“我要洗澡,两天没洗了,不舒服……”
孟叙冬呵出一口气,拽了她一把,“快去,我给你拿衣服。”
苏青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拖着步履来到浴室。
正犹豫要不要脱衣服的时候,孟叙冬拿了换洗的睡裙过来。她抿唇看着他,他似乎觉得她意有所指,冷嗤一声,掩门离去。
苏青洗了澡,换孟叙冬去洗,她这才放心地去厨房拿保鲜膜。换下来的保鲜膜用厨房纸包着,藏进垃圾桶。
孟叙冬洗澡很敷衍,不过几分钟,已经出来了。苏青听到动静,快步走出厨房,撞见孟叙冬。
他不经意打量她,微微蹙眉,“你裙子上是什么?”
苏青心下一惊,摸了摸睡裙后片,正对文身的位置沾上了保湿啫喱,有点濡湿。
“不小心打湿了吧……”
“换一件。”孟叙冬并未怀疑,走进了卧室。
苏青跟了进去,“没关系,只是一点。”
“小心风湿。”孟叙冬拉开衣柜,拿出一条黑绸睡裙。他回身,上下扫视她,“要我帮你换?”
苏青抿了抿唇,接过睡裙。见她一时也不换,他关了灯,背对她坐在床沿。
她腰缠保鲜膜,乍看像做了什么修复手术,十分可怖。生怕他瞥见分毫,她缩到角落先套上黑绸睡裙,再把原本那件褪至脚下。
“好了没?”
“嗯……”苏青捡起睡裙放到一旁,上了床。
这一觉睡到中午,几通电话才将人叫醒。苏青去洗漱,发现文身的结痂掉了些,皮肤轻微出血。她有点担心,先去了书店。
“这几天守夜,没有涂保湿啫喱……”
傅屿查看过后说:“没有大碍,放心吧。现在看着色彩保持得可以,如果之后掉色了,你随时来找我补。”
“好。”
“不过,没有以后了,对吧?”
苏青蹙眉而笑,“那说不准,家里还有一堆事儿,走不了。”
从书店出来,正遇见孟叙冬和蒋蒙在街角说话。孟叙冬看过来,微眯起眼,像是逮住了什么。
苏青故作自然地打了招呼,往澡堂的方向走去。
大嫂童诗情一个人无法负担市区的房租与开销,赖在澡堂不走了。艾秀英没有赶她走,她们都明白,那只是借口。
需要一个能够容身的家,是人之本能。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童诗情又变回了吵闹的样子。她干了半天活儿,好不容易歇了口气,仍有闲心逮住苏青说有的没的。
“冬子妈妈的房子给你们住了吧?要我说,那毕竟是老房子,何况还和老人一块住。我和你说,照顾老人可辛苦了,你要多为自己打算。我看冬子妈妈不像差钱的,该叫她给你们买套新房,新区那高档小区开盘了,这儿,我拿了传单,你看看……”
苏青无奈,“看过了……”
“看啦?你们要买新房了?”童诗情扯着嗓子往浴池喊,“妈,你闺女有好消息要宣布!”
苏青忍了忍,踅去厨房同苏南一起准备午餐。
“大嫂和你胡说八道了吧?”苏南笑着叹息。
“嗯……”
“装样子呢,昨晚抱着小来哭了一宿。”
再是两看相厌的男人,也是过了半辈子的丈夫,人走了,心中凄苦无处诉说。
苏青莫名有点感同身受,苏南也觉得这个话题沉重,便说起别家的事,“饺子馆儿子之前谈了个网友,被骗了钱,好像就有精神创伤了,延吉饭馆的老板娘同情他吧,和他多说了几句话,他就非说老板娘是他老婆,孩子也是他的……”
苏青错愕。
“老板娘那男人更是个怪的,为这事儿打她,报警也没有用。她害怕,现在躲到澡堂来了。”
“她男人找过来了怎么办?”
“她孕中期,也是怕孩子没了。我想帮帮她。”
“这不是小事儿……”
“我知道,妈让我别多管闲事。可是,我吃过人家的饭,不能眼睁睁看着……当初也是你们救了我。”
受过恩惠,如今有了一点力量,便想要布施。大姐姐也有她的理想主义。
苏南又说:“我打算找梅姐商量,梅姐不就想做点好事?你觉得呢?”
苏青迟疑地点了点头,“梅姐讲义气,你没看错人。”
得到肯定,苏南放心了。
过了些天,江黙浓接奶奶去了趟市里,看望卧病在床的老孟。苏青趁公寓没人,做了大扫除。
奶奶生活习惯很好,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不像孟叙冬,衣服乱堆乱放,拿取了的东西也不放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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