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余晚之无辜地眨了眨眼,“今日也不能怪我,我哪知道他想死。”
沈让尘沉默须臾,“怪我。”
“我没有怪你。”
他低眸看着她,“我是生我自己的气,没有将你送进门再离开,这事怪我。”
余晚之鬓角在他肩上蹭了蹭,她太会拿捏和撩拨他了,仅这一个动作就让他溃不成军。
“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沈让尘哪还气得起来,额上的筋跳了跳,“你从前也这般和人撒过娇?”
“翻旧账?”她音调往上挑了挑,眼眸也跟着上挑,“是谁说不在意的?”
怎会不在意?想起来就心里梗,她这样好,姓宋的还不知道珍惜。
他恨宋卿时的不珍惜,又庆幸他没有珍惜,否则也不会轮到自己。
沈让尘把住她的腰,勾着她贴近自己,“你要是撒过,我要双倍。”
手上的水浸透了薄薄的衣料,贴在她身上微微发凉。
余晚之仰头看着他,“要是没有呢?”
沈让尘看破她眼中的狡黠,“要是没有,我也要双倍。”
她一下笑了起来,“左右都是让你赚了。”
他被她那一笑惹得眉眼一柔,“我方才气坏了。”
她踮起脚,在他颊侧轻轻亲了一下,“这样好些吗?”
沈让尘一愣,立马反应过来,又将另一侧凑过去,“还没有。”
余晚之抬指抵着他的额头往后推,“你得寸进尺。”
沈让尘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拿下来仔细瞧了瞧,血迹已经洗得差不多了,但指甲缝里的很难清。
这手在天色未明时明明还拿捏过他的死穴,此刻沾上了宋卿时的血,想想就让人心梗。
沈让尘侧头喊丫鬟,“再打盆水来。”
“你不入宫了?”
“替你洗完手便走,来得及。”沈让尘说完,径直走过去打开她的衣柜,翻找起来。
余晚之看着他的背影,似乎从昨日圣旨一下,沈让尘就变了些,变得有些……
她忽然想起一个词——登堂入室。
第 255 章 父子
“你找什么?”余晚之看着他问。
沈让尘头也不回,“衣裳,把你身上那身带血的换下来。”说完又补了几个字,“扔了。”
他拿起衣裳回身,塞到她手里,“去更衣吧。”
余晚之一手抱着衣衫,一手抓住他,“你先走吧,我自己净手,顺便……”
她踟蹰稍许,说:“顺便看看宋卿时怎么样了,如果可以的话,替他找个大夫。”
说到底,她还是一个心软的人,落水的寡妇她尚且能帮,哪怕是陌生人她也会伸手,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她跟前死去。
她想象中的宋卿时,应该义无反顾走上他自己选择的那条路,便一直在那条路上走下去,做一个两袖清风、为国为民的好官。
这些事原本能在他离开之后悄悄派人去办,但相爱之人最忌隐瞒,易生猜忌,若当初宋卿时能够和盘托出他的计划,她未必不会支持,或许今日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所以她不会走上相同的路,她选择对沈让尘毫无保留。
沈让尘注视着她的眉眼,抬手将她的发丝向后捋了捋,说:“在我面前,你不用如此小心翼翼,我在外面留了人,会送他去就医,你不必担心。”
沈让尘不能久留,回府换了官服便入宫。
宫里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明德殿的灯火亮了一夜。
昭仁的事哪能捂得住,在殿中哭求了半夜,天不亮就被内侍带走了。
秦王入内时,皇后除了钗镮仍旧在明德殿门口跪着,为昭仁公主求情。
秦王此刻哪有功夫操心旁人的事,他被囚一夜,也忐忑一夜未眠,不知建元帝会如何处置他。
殿门大开,秦王整理衣衫,理到一半又顿住,思索片刻后将头发理得乱了些。
殿中熏香浓重,却压不过药气,混合出一股异常奇怪的味道。
殿门在身后关闭,嘎吱声压出了岁月的沉重。
那声不算重的“砰”的一响如同砸在秦王头上,他跪地伏低,背脊已止不住开始冒汗。
“父,父皇。”
秦王的声音很轻,建元帝不知听没听见,没有出声。
秦王只觉威压沉重,沉沉地压在他的脊梁上,他鼓起勇气抬起头,却见建元帝靠着软榻,并未睁眼。
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何为天子威严,即便不睁眼,天子威压尤在。
“父皇,儿臣来了。”秦王又说了一句。
建元帝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跪于殿中的秦王身上,“你太叫朕失望了。”
秦王垂下头,“父皇息怒,儿臣,儿臣……”
斟酌半夜的脱罪之辞在此刻卡了壳,因为那些话连他自己都不能说服,又岂能让建元帝相信。
况且,禁军本就在建元帝的掌握之中,他如何安排调兵,如何布局,恐怕早就一字不落地落入建元帝耳中。
他是辩无可辩。
“求父皇,饶了儿臣。”
“朕问你。”建元帝压着膝倾身,“你可有悔改之心?”
那天子之威也随着他倾身的动作压了过来,让人如被猛虎盯视。
“儿臣有,儿臣有。”秦王连连磕头。
“你抬起头来。”
秦王抬起头,那脸上涕泪交错,头发散乱,“爹爹。”
建元帝微怔,似乎透过他狼狈的模样,看见了二十多年前的秦王。
那时李见深还不是皇帝,他非嫡非长,在潜邸做一个循规蹈矩的王爷。
秦王李祁佑是他的长子,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做父亲的滋味,也曾将他扛在肩上,抱坐膝上,享过真正的父子天伦。
李祁佑幼时顽劣,摔了跌了,总是哭着来喊爹爹,也是这般狼狈,论父子之情,他对李祁佑最深。
建元帝颓然地闭上眼。
他未老先衰,已是行将就木,难道临了临了,还要杀了自己的儿子吗?
建元帝几乎是叹息出声,“这江山,本就是你,何须多此一举?”
秦王张了张嘴,“儿臣,有罪。”
这不是他的心里话,他自个儿明白,建元帝也明白。
建元帝看着他,“时至今日,有什么话,你我父子便敞开来说吧。”
这些话让秦王品出了另一层意义,“时至今日”,那便是,再也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吗?父皇要他死?
逼宫之罪,万死难消。
秦王一下跌坐在地。
是啊,既已到了今日的境地,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抬起头,眸中的祈求与哀伤不在,那股破釜沉舟的气势若能在别处出现,或许能让人高看他三分。
“是我的吗?”秦王苦笑,“父皇属意我为储君,为何却迟迟不下立储诏书,名不正则言不顺,儿臣想啊,为什么?后来……”
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秦王依稀听见有人在喊皇后。
秦王大剌剌坐在地上,接着说:“后来儿臣想明白了,因为父皇明知谁为储君便是众矢之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没有立储,您将我推出去,不过是想用儿臣给老四挡下刀枪剑戟!”
建元帝怔住,盯着秦王看了半晌,颓然道:“是朕看错了人。”
“儿臣也看错了人。”秦王垂泪道:“儿臣曾经以为父皇是真的想立我为储。”
建元帝神情一肃,“为君者,可无才,盖天下之英才尽可为君所用。为君者,可无情,然不可绝情,你连你父皇皆欲杀之,实乃绝情至甚。为君者,不可刚愎自用、小肚鸡肠,你,太让朕失望了!”
第 256 章 罪臣
“我从没想过要杀父皇。”秦王哭诉道:“我只是担心父皇立老四为储,那儿臣根本就没有活路,儿臣也是被逼无奈。”
那句“被逼无奈”正好戳中了建元帝心里的那道疤,想当初,他是被逼无奈,一旦卷入夺嫡洪流,便是退无可退。
可他为了避免历史重演,已经将路都扫清了呀!为何还是如今这样?
“你想做至高无上的那个位置,却不愿担风险。”建元帝说:“朕把你推出来,是想让你明白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当你坐上这个位置,只会比从前更凶险。”
“你若不在朕殡天前做出一番事业,来日又如何服众?!朕将沈让尘召回京中,就是因为你无才,给你留后路,你若是有脑子就该将他视为左膀右臂,而不是联合郭党打压!”
建元帝越说越愤慨,“你可知身为君王,权柄倾斜即是利刃,今日你用这利刃对准别人,他日那利刃便能抵住你的喉咙,郭党根基太深,朕为何命沈让尘为詹事府詹事,你当明白朕的用意!你……你……”
接连说了一番,建元帝气得一顿咳嗽。
殿中无人,秦王扫视一番,爬起来捧了热茶递过去。
“父皇息怒。”
建元帝看他一眼,胸口喘着气,伸手接茶时手颤抖得厉害,茶盏在他手中磕得叮当作响。
见此情形,秦王端着茶凑到建元帝唇边。
他的目光落在建元帝发间,才四十多岁,鬓间已掺着白发,父皇不行了,连杯茶都端不住了。
这位置,早该换个人来坐了,秦王这样想。
殿中只有他和建元帝二人,连父皇最信任的内侍福安也候在殿外,秦王眼中凶光微显,不过须臾之间又散去。
此举行不通,殿中只有他一个人,若建元帝出了什么事,他首当其冲。
建元帝喝完茶,秦王便退了下去,跪回原位,重拾话题。
“儿臣也想过亲近于他,但他油盐不进,根本未将儿臣放在眼里,况且如今仪妃已有了身孕,那他更不可能为儿臣所用。”
建元帝缓过气,“仪妃,朕会让她殉葬。”
秦王豁然抬头,呆滞道:“父皇……”
建元帝点了点头,“你不用将她视作威胁。”
秦王呆了呆,忽然上前抱住建元帝的腿,哭喊道:“儿臣错了,儿臣没有体会到父皇的良苦用心,求父皇再给儿臣一次机会。”
建元帝心力交瘁,缓缓闭上眼,摆了摆手,“你,退出去吧,即日起,禁足思过。”
日光晃着窗棱上一个影子闪过,秦王蓦地转头,却没看见人影,只当错觉。
他跪地拜了拜,“儿臣告退。”
沈明仪沿着明德殿侧边的台阶拾阶而下。
步辇还在下头候着,她搭着丹彩的手坐上去,步辇抬起,她跟着晃了晃,眼前的明德殿变得那样不清晰。
晨光洒明德殿阶前,有些晃人眼。
沈让尘和徐则桉不久前才来,来时太医院院使和几名御医已在门口候着,等着给建元帝请脉。
“皇上一夜未眠,身体怕是受不住。”福安提醒道:“稍后二位大人觐见时还望温和些。”
所谓温和,便是一切以皇上安危为重,所禀之事切莫过激,以免建元帝急火攻心。
“昭仁公主已连夜送去了道观,这是皇上给的交代。”福安还想说什么,殿门忽然打开。
秦王走出来,目光和沈让尘一触即离,“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走了。
福安连忙入内,向建元帝禀报先前外头发生的事。
皇后跪了一夜,秦王入内没多久,皇后便晕了过去,已命人将其送了回去,还有沈詹事和左都御史也在外头候着。
建元帝听完,说:“一并进来吧。”
沈让尘和徐则桉应召入内。
建元帝将手搭在脉枕上让御医请脉,另一只手对着福安一挥,福安当即呈上一道圣旨。
沈让尘展开圣旨。
圣旨所书内容不长,褫夺昭仁公主封号,入道观清修。
沈让尘合上,递给福安,道:“和亲一事不可出尔反尔,皇上预备如何处置?”
“徐卿。”建元帝道:“你来说。”
徐则桉上前一步,“回禀皇上,眼下看来,只能从世家中择一适龄女子,封为公主,去大齐和亲,且大齐或不能就此善罢甘休,珍宝财物等需得由礼部商议。”
建元帝疲惫地点了点头,“此事就这么安排吧。”
随即看向二人,“还有何事要奏?”
沈让尘和徐则桉对视一眼。
徐则桉稳声道:“臣身为左都御史,肩负监察之责,今查刑部尚书郭自贤诸多罪证,实乃触目惊心,不得不事先呈报皇上。”
徐则桉呈上奏疏,继续道:“上书罪责有七,郭自贤收受贿赂,致使冤假错案频出,滥用职权为亲信谋取要职,泄露机密,私挪公款,购置田宅,奢侈无度,更与朝中奸佞相互勾结,妄图左右朝政,其心可诛。”
“更有科举舞弊一事,将手伸到了礼,乡试中更替考卷,所收贿银层层上交之后皆落入他手,臣深知此事干系重大,不敢有丝毫隐瞒,恳请皇上明察,以正国法,以肃朝纲……”
……
自昨夜秦王被带走,郭自贤便隐隐觉得不妙。
府上一切照旧,用过午饭,他交代完事,只带了小厮去往宋府后门。
后门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郭自贤上了马车,在车内更换了衣裳,说:“走吧。”
马车毫无动静,他又说了一声,“走。”
郭自贤总算察觉到不对,他飞快掀开车帘,看清了眼前的人。
沈让尘骑在马上,目光淡然地看着他,“郭大人想去何处?我送你一程。”
郭自贤内心狂跳,“”
沈让尘转眸看向宋府高大的围墙,“抛下全家老小,你也真狠得下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想必令郎已经连夜出城,郭大人,不如我们来赌一把。”
他微微俯身,目光中压着笃定,“我赌令郎,出不了城。”
郭自贤一下跌坐回车里。
车帘被他拽着,肥胖的身体压出刺啦一声,帘子碎了。
第 257 章 吾心已死
郭自贤入狱几日,他受过刑,狱中连日黑夜白天接踵的审问将他的精力消耗殆尽。
曾经八面威风的郭尚书如今蓬头垢面,铁链加身,身体消瘦了不少,人也憔悴不堪。
他的牢房在最里侧那间,牢门外还有一层结实的铁栏杆,这是关押穷凶极恶之徒的地方。
牢门的铁链响动了一下,郭自贤肥胖的身体在木板上翻了个身,压出轧轧的声音。
每日的审讯又要到了,他躺着等候,会有人将他架起来,拖入刑房去审问。
等了许久,四周毫无动静,他睁开眼,朝着牢门处看了一眼。
壁灯下原本空着的地方如今摆了张椅子,椅子上坐着人,那人一身青色的袍子,宛如修竹。
郭自贤忽然翻身坐了起来,“贤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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