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白跟上去,小声说:“我能不能去后山的温泉里泡一泡,我觉得汴京的寒气可太重了。”
沈让尘没说话,倒是前面引路的明净开口道:“既白施主自行去便是,小僧便不为你引路了。”
既白赶忙合掌回礼,“好说,好说,不劳烦师父了。”
依旧是那片竹林,不过大雪过后,竹林被披上了风雪,被积雪压弯了枝条。
明净引到路口,说:“贫僧就不便带施主进去了,告辞。”
沈让尘颔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转身步入了竹林深处。
亭中已坐了一人,却不是明净口中的寂然,见沈让尘走来,起身拱手见礼,“沈大人。”
那人三十来岁,乌发高束,五官硬挺,生了一双鹰眼,颇带了几分正气。
沈让尘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回礼道:“徐大人客气了,算起来徐大人还官高我一级。”
徐则桉笑道:“沈大人是汴京新贵,要见一面可太难了。”
“朝上日日都见,徐大人这话倒是叫在下听不懂了。”沈让尘说罢,在那人对面坐了下来。
石桌上置了个三足两耳的风炉,水已沸腾翻滚,雪中围炉煮茶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沈让尘取水烹茶,一边问道:“敢问徐大人今日邀请我前来,所为何事?”
徐则桉面上全无笑意,“听说沈大人也在查那个案子,看来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他这般直接,一味迂回倒也没意思了。
沈让尘早猜到他的目的,扫了徐则桉一眼,“郭自贤手眼通天,他在朝中党羽众多,想要扳倒他可不容易,单凭半册账本可起不了什么作用。”
“所以我们才需要沈大人做帮手。”徐则桉正色道:“沈大人,我们正是同路人。”
“此言差矣。”沈让尘淡淡道:“我要诛郭家,是为私仇。”
徐则桉当即道:“我们要诛郭家,是为私利,亦算作殊途同归。”
徐则桉不等他说话,又道:“我知道沈大人也在查此事,刑部当时扣的就是杀人的罪名,我们都察院根本无法插手,人虽然喂了毒,但问题出在人没死在刑部,没有彻查的理由, 抓不到郭自贤半点把柄。”
沈让尘当然知道人为什么没死在刑部,还不是楼七忽然横插一脚劫走了她师兄,搅乱了他们的计划。
若当时人死在刑部,都察院正好可借滥用私刑屈打成招为由介入。
但沈让尘没把楼七这条线索说出来,人总得留张底牌。
徐则桉见他沉思,说道:“沈大人怕是也遇到了瓶颈,我这里倒是听到件新鲜事想说与大人听。”
沈让尘抬眸,“什么事?”
徐则桉道:“近来宋卿时与郭自贤走得近,有人曾在深夜看到宋卿时从郭家出来。”
“这倒不算是什么新鲜事。”沈让尘道:“宋卿时是吏部的人,吏部尚书程昌是一路人。”
“可还有一点沈大人怕是不知。”徐则桉说:“年后尚书府郭老太君要做寿,想必沈大人也收到了请柬,听说郭自贤想将他的女儿许配给吏部郎中宋卿时。”
沈让尘不由一愣,“宋卿时是个鳏夫,郭自贤舍得将他女儿嫁给他?”
徐则桉笑道:“沈大人这就不知道了吧,郭自贤妾室众多,单是庶女就有九个,嫁一个庶女拉拢一个宋卿时,这不亏,况且宋卿时是要往上爬的人,有程昌和郭自贤替他保驾护航,升迁怕是指日可待了。”
朔风扫过竹林,压竹的雪簌簌落了些许。
沈让尘笑了笑,若真是如此,那那个狐狸岂不是要伤心了?
他可是记得在醉霄楼门口时,她见到宋卿时紧张的模样。
……
绕过村子,马车就不能再往前去。
昨夜一夜风雪,雪地里只有一道从后山离开的车辙印,想必是宋卿时早晨离开时留下的。
她们没敢走那条路,以免留下足迹,而是踩着簌簌的雪声在林间穿梭。
余晚之走得气喘吁吁,这具身体太弱了, 楼七要背她,她没让,自己咬着牙上山。
“一会儿上去动静不能太大,我看那几个护卫太阳穴微凸,想必都不是吃素的。”
楼七叮嘱着,反身把剑鞘递给余晚之,拉着她上了个难迈的坎。
那处宅子已经近在眼前,楼七轻车熟路地带着她绕到了高处,宅子全貌尽收眼底。
楼七手一指,轻声道:“那里就是那个女人的卧房,宋卿时昨夜就是在那过的夜。”
说罢,楼七看向余晚之,“我忽然觉得我们像是来捉奸的。”
余晚之没有笑,也没出声,笔直地盯着楼七指的那处。
“放松些。”楼七见她紧绷成这样,提醒道:“怕是要等上一会儿,大冬天的那女人多半不会一直在外面转。”
时间过得太慢,等得楼七都懒怠地靠坐在树下,抬头望着被树枝分割成无数片的云天。
忽然,身侧的余晚之动了动,背脊倏地挺直了。
楼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扇门终于开了,走出来一个丫鬟模样的人。
余晚之死死盯着那扇门,心脏几乎从胸口跳了出来。
其实不是不害怕的,她其实想过一种可能,最怕的结果就是里面是她的丫鬟彩屏,这就意味着她遭到了双重的背叛。
那丫鬟笑着回身,似乎是说了什么什么话。
门口先是迈出了一只脚,裙摆晃动,一个女从房中走了出来。
轰——
在看清那女人面容的瞬间,余晚之如遭雷击,身体的血液齐齐往头上涌,手中的枯枝瞬间断作了两截,鲜血从指缝中溢了出来,哒哒滴落在雪地里。
她呼吸急促,血丝开始在眼眶里蔓延。
楼七顿感不妙,想要掰开她的手将断枝取出来。
可余晚之握得太紧,真要硬掰唯恐把手指也折断。
“那女人你认识?”楼七握着她的手腕问。
余晚之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她身体颤抖,耳鸣如雷,除了那张脸,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一片。
她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第 53 章 那是我
楼七皱着眉,她从未见过余晚之如此失态。
她所见过的余晚之,冷静,从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即便是刀架颈侧,她也能泰然自若地与之周旋。
这太不对劲了。
楼七也不由开始紧张起来。
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低声提醒,“冷静些,余晚之!那到底是谁?”
那声“余晚之”终于钻入了耳中。
余晚之盯着那个在院中赏梅的女人,颤抖着唇开口:
“那是,那是我……那是我……”
“是你的什么人?”
朔风突如其来,林间歇息的飞鸟乘风而起,风里传来飞鸟的清唳。
“是我——”
那几声鸣音骤然将余晚之散乱的神志拽了回来,她迅速掐断了自己的声音。
余晚之在飞鸟的扑哧声中闭上了眼,又缓缓睁开,眼中终于恢复了几分清明。
她轻轻地说:“是我……很熟悉,非常熟悉的人。”
楼七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余晚之弄下了山。
川连一直在村外等,见楼七扶着余晚之走来,赶忙迎上去,却不好伸手搀扶。
“小姐这是怎么了?”
楼七沉默地对他摇了摇头,扶着余晚之上了马车。
他们今日没带坠云,主要是担心万一暴露,楼七一下照顾不了那么多人,因而哪怕上山也只带了余晚之。
余晚之靠着车壁闭上了眼,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又过了凉风,贴在身上极度令人不适。
但那种透心的凉意和不适却让她逐渐冷静了下来,去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楼七问她是不是认识那个女人。
是的没错,她的确认识,并且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熟悉。
楼七问她那是她的什么人。
她以为余晚之没把话说完,可余晚之早就说完了。
她说:“那是我!那是我!”
她在宋卿时的院落中看到的,那是身为江晚之的她自己。
她曾有万般的猜测,可从未想到过这样一种可能。
如今她到了余晚之的身体里,那么她自己的身体呢?那具身体里面的人又是谁?
既然江晚之可以成为余晚之,那么余晚之是不是也成了江晚之呢?
余晚之捏紧了手,此刻才感觉到了掌心的刺痛。
“自己”没有死。
宋卿时也没有杀妻。
他只是费尽心思地将她藏了起来,是为了躲避什么人?
那么,那代替她躺在刻着“亡妻宋江氏晚之之墓”的坟墓里的人,又会是谁呢?
她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
“回城!”余晚之忽然掀开了车帘,对川连道:“要快。”
他们回城后又再次出城,已是日斜西山暮色浓的时候。
楼七和川连一人提着锄头一人拎着铁锹往山上走。
楼七边走还试图劝阻,“挖人坟墓不太好吧?这事真不地道,人家已经入土为安,干这种缺德事是要遭雷劈的。”
余晚之提着裙摆,盯着前路一言不发,
楼七无奈地摇了摇头。
类似的话在来路上楼七已经说过无数遍,知道没办法让余晚之改变主意,她太有自己的想法了。
三人终于站在了那座陵墓前。
上面刻着“亡妻宋江氏晚之之墓,立碑人宋卿时”,后面再无其他人的名字,意味着他们没有子嗣。
墓修得不大,因为宋卿时也不是汴京人氏,他与江晚之同是信州人,祖籍信州,祖坟自然也在信州。
按理说江晚之的灵柩是要移到信州的祖坟安葬,但葬下之后三年内不宜动土,不宜迁坟,须得等三年后再迁坟去信州。
余晚之看着坟墓,坟头上已盖满了积雪,那个人孤零零躺在这里,寥落得很。
“你想好了吗?”楼七手杵铁锹问:“挖坟这种事真的太缺德了。”
余晚之这次还是没有回她,她看着墓碑的眼神里有内疚也有怜悯。
唯独没有半分动摇。
余晚之径直拿过楼七手中的铁锹,用尽全力铲下了第一铲,接着是第二铲……
楼七看她动作吃力,一把抢过铁锹,“还是我来吧,等你铲到明年去。”
川连也拎着锄头加入了进去。
幸好是刚下过雪,雪水还没有浸进土里,否则冻起来就难挖了。
天光擦黑,泥土翻飞,风里又开始飘起了雪,棺椁逐渐显露了出来。
“开吗?”楼七问。
余晚之深吸了口气,轻轻地点了点头。
楼七心中抱有敬畏,对着棺椁作揖,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拔出了剑,将棺材上的镇魂钉撬了出来。
她手撑棺盖,在余晚之紧张的目光中用力一推。
嘎吱——
棺木摩擦出沉重的声响,楼七侧开头,潮湿发霉到味道和腐臭味扑面而来。
“火把给我。”
楼七接过川连手中的火把,凑近低头一看,说:“这地方潮湿,又埋得不深,都成白骨了,你真要看?”
余晚之发白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她抬脚上前,缓缓步入了坑里。
她在火光里低下头,看见尸体已经化作了白骨,两个空洞的眼眶笔直地盯着天,像是在诉说着她的不甘。
余晚之缓缓伸出了手,将要碰到尸骨时,楼七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
“你干什么?”
“我得看看是不是她。”余晚之说。
她得亲自确认一遍,棺椁里代替她躺着的究竟是不是她猜想的那个人。
余晚之挣脱开了楼七的手,颤抖的手抓住了尸骨的鞋袜。
她顿了顿,似在鼓足勇气,才一把扯了下来。
余晚之盯着尸骨的趾骨,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然后一下跌坐在了黄土间,垂下头,肩背开始轻耸,紧接着发出了抽泣声。
她一手搭着棺木,把头也靠在了棺木上,眼泪扑簌簌滴进了泥土中。
楼七没见过她哭,说实话,她真的以为她这样的女子天生就没有眼泪。
她凑近了些,想要安慰,于是听见了一阵呢喃。
“为什么?……她是我妹妹,她是我妹妹呀,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
余晚之心痛难忍。
继父母失去消息后,宋卿时又在她心上狠狠扎了一刀。
宋卿时明明知道她与彩屏自幼一起长大,虽为主仆,但胜似姐妹,可他还是杀了彩屏,让彩屏替她躺在了棺木里。
楼七没有开口,她看着扶棺而哭的女人,不知道她这些话是对谁说的,又为何伤心成了这样。
楼七看了眼露出来的趾骨,没看出什么端倪,定睛一看才发现那趾骨比正常人多出了一个脚趾。
怪不得呢,怪不得她要开棺,怪不得她看了趾骨就哭成这样。
原来是从趾骨认出来是她认识的人。
妹妹吗?楼七心想,这具尸骨叫江晚之,虽然与余晚之一字之差,但宋卿时的夫人又怎会是余家小姐的妹妹?
第 54 章 阴魂不散
风雪渐渐大了,楼七拍掉她头上的雪,说:“我们该走了。”
余晚之已经平复下来,她直起身,又将鞋袜替尸骨套了回去。
她又成了那个冷静自持的余晚之,好似楼七之前看见的痛哭流涕的那个人只是幻觉。
“盖棺吧。”余晚之哑声说。
棺木重新封上,余晚之抓着泥土一把一把撒在了棺木上。
楼七和川连又将土回填,铲雪重新覆盖了坟冢。
余晚之在墓碑前慢慢蹲下来,那上面刻着她的名字,躺着的人却是彩屏。
墓碑上连她的名字都没有。
那宋卿时烧的纸钱她也收不到吧,在下面估计还挨着饿,受着冻呢。
余晚之想起了当初买回彩屏的时候。
那个八岁的小姑娘大冬天仍旧穿着单衣,脸颊冻得通红嘴唇发白,脚趾头还露在破烂的鞋外面,扯着短了一截的袖子局促地在她面前,怯生生地喊了她一声小姐。
年幼的余晚之说:“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小丫头问她能吃饱吗?她说能。
小丫头当时就咧着嘴开心地笑了,干裂的嘴唇裂开冒出了血珠。
自那时起,那个苦命的丫头啊,便将她当作了天。
余晚之扮成男孩去学堂念书,彩屏就抱着腿坐在学堂外等她。
学堂里的男孩们取笑她像个女人,欺负她,彩屏就冲上去和他们打架,嘴角被打出了血,还笑着说小姐我把他们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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