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晚之“啪”一下把书砸过去,余锦棠灰溜溜地跑了。
房门一关,世界总算是清净了。
坠云笑了笑,说:“小姐是刀子嘴豆腐心,说着烦,心里可高兴了。”
余晚之抬起眼皮斜她一眼,“你又知道了。”
坠云嘿嘿傻笑了片刻,说:“对了,之前少夫人房里的丫鬟送了东西过来。”
“拿过来我看看。”
坠云把东西一一端上来,说:“那会儿小姐还在休息,就没打扰,丫鬟带了话,说少夫人说了,年后郭尚书家的宴席去的都不是一般人,这些都不是新物,让小姐你挑捡着用。”
余晚之看着托盘中的首饰,她明白嫂子的用意。
林氏被送去了庄子上,外出赴宴得她去。
参加宴席的都是贵女,穿戴寒碜了未免叫人瞧不起,不管哪家小姐多少都有些出门见客的首饰,唯她没有。
余老夫人让她自己置办,但她没给自己添置,因为账本交到她手上,几遍算下来,余家差不多是个空壳子了。
况且她也不需要那些东西傍身给自己抬身价。
另一个托盘上卷着一张狐裘,虽有些杂质,却也是顶顶好了,毫无杂质的狐裘可遇不可求。
坠云爱不释手地摸着,不住赞叹,“可真漂亮呀。”
余晚之说:“这东西不多得,多半是嫂子的嫁妆,你将它送回去吧。”
“那首饰呢?”坠云问。
余晚之挑了两件中规中矩的,“剩下的也送回去,等一等。”
她披了衣裳起身,走到镜子前,拉开妆奁的抽屉,取出一只荷包,“别说是我绣的,就说里头的药材是我装的,给嫂子挂在床头安神用。”
坠云领了差事就跑了。
第 68 章 遮风雪
这一年新年风雪在深冬里肆意连绵,汴京城依旧是万家灯火,热闹得不似凡尘。
余晚之抬头望雪,“又是一年烟火。”
沈让尘几笔落成的一幅景进了火盆,转眼又化作了灰烬。
日子还长,他们同是孤独客。
……
正月里大昭寺香客众多,人山人海,还没上山便能见其盛景。
前山车水马龙,后山寂静无声,飞鸟停在竹林上抖落了一捧落雪,林间尽是沙沙声。
沈让尘朝着竹林深处去,忽听前面一阵很轻的脚步,他停了下来,看见蜿蜒的小路尽头走出来一个人。
雪天路滑,窄路难行,余晚之垂头仔细盯着路面生怕摔跤,待到不经意抬头看见前方的人,她脸上颇有些意外,停下脚步朝着面前的人笑了笑。
“二公子。”
上一次见面已是去年的事了。
沈让尘看着她的脸,多日不见,她又瘦了,脸上呈现出病态的苍白。
他不自觉蹙了蹙眉,问:“来烧香?”
余晚之点头,又反问:“二公子也是?”
去岁余家不太平,余老夫人想着正月里去大昭寺烧香祈福,身体又经不起颠簸,余晚之便代为前来。
“我来见故友。”沈让尘说。
没有之前的针锋相对,这样的对话显得单薄又生疏。
余晚之回头看了眼她出来的方向,说:“那我——”
“三小姐近来很忙吧?”沈让尘一句话掐断了她的话头。
余晚之淡笑道:“也还好,左右不过是些家事。”
“是了。”沈让尘说:“先将你母亲林氏送去别庄,又着手收拾许家,忙坏了吧?”
余晚之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消失,“我没听错吧,怎么听着这口气不像是寒暄。”
“你没听错。”沈让尘注视着她的眼,“自然不是寒暄,三小姐好手段,处理家事竟将我也算进去了。”
余晚之脸上有片刻的疑惑,“这话我实在听不懂。”
二人离得近,沈让尘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药味,“我那方子,还有我对余锦安的提醒,替你省了不少事吧?三小姐怎么说也该谢谢我才是。”
方子余晚之知道,但是沈让尘提醒余锦安她的确不知。
余晚之粗略一想便明白个大概,怪不得沈让尘误会,以为她刻意利用。
“原来是这样。”她轻轻笑了笑,又是从前那副狐狸般的模样,“那就多谢二公子成全。”
她这样随口一回,说得这样轻易,连笑容都没从眼底过,让沈让尘心中生出些没来由的怒意。
“你不反驳?”
“我为何要反驳?”余晚之反问道:“二公子明察秋毫,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反驳有用吗?反驳了你又会信吗?你心中早有答案,又何必来问我。”
沈让尘目光在她脸上巡游而过,出口的嗓音却有些冰冷,“是什么样的仇和恨,值得你拿命去搏?”
余晚之咬了咬牙,“我们是什么样的关系,能让你这样质问我?”
沈让尘没有说话,余晚之能看到他下颌隐忍地动了动。
余晚之:借过!”
沈让尘侧身让开,见她擦身而过,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手腕上的力道不轻不重,却让余晚之不得离开,她回头看向沈让尘时。
“沈让尘,你到底想做什么?”
沈让尘不知道这个问题该如何作答,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也不知自己这满腔的怒意从何而来。
今日从看到她的那一刻开始,他便生出了愤怒,脑中的第一个念头竟是,怎的又瘦了?怎的瘦成了这样?
她的冷淡和疏离又让他化成了遏制不住的怒意,无处宣泄,憋得五脏六腑似被架在火上烤,伸手抓她时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他手指轻轻收了收,这只手腕他握过,上一次握还没有这样细,这般瘦。
他垂下眼,看见了那只细白的手,腕骨明显,手背上是攀爬的青筋。
“我……”他眉心皱了皱,似是装了疑惑,“我也不清楚。”
余晚之心中忽地慌了一下,让她手上不自觉一缩。
她抽了抽手,却没能抽动,干脆朝他更靠近了些,披风的下摆与他的衣摆蹭在了一起。
“你问我是什么样的仇怨,告诉你也无妨。”
余晚之仰头注视着他的双眼,“她推我下假山,害我疯傻十几年,你说这仇我该不该报?”
沈让尘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心里倏地一紧,手上的力道却松开了,“你不怕我,你为什么如此笃定我会替你保密?”
这个问题闷头砸下来,余晚之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僵硬。
“因为如今咱们在一条船上呀,有的地方二公子还用得着我。”余晚之这样说。
这话竟是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服,不知沈让尘又信了几分。
沈让尘那样静静地注视让她心里没底,一切在她掌控之外的东西她都想逃离。
“你放手。”余晚之说。
手腕终于松了,原本滚烫的地方凉了下来。
余晚之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竟有些慌不择路的意思。
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整个人一滑,余晚之条件反射,伸手握住了一桠青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头顶积雪被拽得扑簌簌落下来。
预料中的冰冷并没有到来,她抬起头,看到了他宽大的袖子兜头覆在她头顶。
洒落的积雪落了他满身,连眼睫也被染白,却没有半点落在她身上。
他注视着她,用一方袖摆替她隔绝了风雪。
第 69 章 盟友
余晚之脑中嗡地一声轰鸣,本就不够澄明的心绪被骤然撞散,竟然一时片刻没能回神。
积雪还在下落,直到弯腰的青竹抖落完满身风雪之后又直起了身,林间又静了下来。
沈让尘眨了眨眼,雪花从他眼睫上跌落下去,他没有说话,只是抖了抖袖子上的雪,又轻轻掸落她肩上唯一沾上的那点。
“山路湿滑,路上当心。”沈让尘轻声说。
他转身往竹林深处走,走到尽头也没听见她离开的脚步,到底还是没忍住回头,见她还站在远处。
“你怎么不走?”
“我……”余晚之怔了一下,勉强定了定神说:“我这就走了。”
稍一动,她便轻轻皱了皱眉,看着他说:“你先走。”
沈让尘没有走,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又折返回来,低头看她的脚,问:“又崴了?”
这个“又”字用得极有灵性。
余晚之说:“无碍的。”
“你的丫鬟呢?怎么没跟着你?”沈让尘问。
“我不知道。”余晚之说完觉得这段对话有些敷衍的意思了,又补充道:“我让她自己去玩了,约了山门口见。”
沈让尘轻轻点了点头,又道:“今日澹风不在。”
余晚之还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觉得整个人骤然腾空,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余晚之下意识勾住他的脖子,霎时睁大了眼,过了半晌才理清他那句话的意思。
上次她崴了脚,说让他将护卫借她一用,方才他说护卫不在,那就是眼下只有他,她已经没得选。
沈让尘沿着小路往下走,垂眸看她一眼,“这么盯着我做什么?”
余晚之当即移开目光,她表情略些呆,这还是沈让尘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前一刻两人还针锋相对,毫不相让地争论,下一刻她人已经在他怀里。
这样的发展击得余晚之措手不及,许久都不知怎么开口才不显得尴尬。
沈让尘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神呆呆地,目光不知落在了哪里,那身动不动就炸的狐狸毛像是被捋顺了,这副模样倒是多了几分乖巧与可爱。
听见低低的笑声,余晚之看向沈让尘,“你笑什么?”
沈让尘看着前方,“早知这样能让你闭嘴我就早做了,省的你跟个刺猬似的,见人就扎。”
“分明是你没事找事。”余晚之毫不相让,“一见面就嘲讽我。”
沈让尘眸中冷意不再,他想了想,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报仇的方式有很多种,你那样聪慧,有一百种能让自己全身而退的方法。”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损我?”余晚之挑眉问。
沈让尘说:“你听得出好赖,这样的问题不必问。”
这样的姿势让余晚之呛声都不那么理直气壮,她抿了抿唇,说:“你太高看我了,我与你不同,我无权无势,唯这一身血肉尚可一搏,没有什么全身而退,要么我赢,要么一起死。”
沈让尘心里莫名揪了一下,但脚下的每一步都很稳,声音也一样。
“不是非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为了旁人,不值得,你太——”
你太瘦了。
这句话他没能说出口,到底是觉得逾越了。
“你想说我太冲动还是太冒进?”余晚之笑了笑。
沈让尘抿了抿唇,垂眸扫了她一眼,没有解释。
越往前山走,逐渐有了人烟,偶有僧侣经过也会看二人两眼。
余晚之被他抱在怀里极不自在,想要下地走是断然走不了的,只好侧过头面向他的肩膀,躲避着旁人的注视。
“兜帽。”沈让尘提醒。
余晚之没反应过来,“什么?”
沈让尘放慢脚步说:“把兜帽盖上。”
余晚之拉上兜帽,宽大的兜帽将她的脑袋遮了个严实,半张脸被沈让尘的肩膀挡住,其他人什么也瞧不见。
余晚之说了句什么,声音藏在兜帽里有些闷,沈让尘没能听清,问了她一句。
“什么?”
余晚之又说了一遍,“若是让人看见了,你就得和我绑在一块儿,我现在名声可不那么好。”
沈让尘似乎是笑了,因为余晚之听见他鼻间发出了一声不大明显的哼声。
“我名声挺好,要不要拉你一把?”
“大可不必。”余晚之拒绝道:“我可不想欠你人情。”
“眼下就不欠了?”沈让尘问:“我送你下山,怎么也当得起你一声谢吧。”
余晚之说:“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没你这样的。”
“我也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沈让尘说。
崴个脚,一番对话,之前的剑拔弩张又被冲散了。
余晚之的马车停在山门偏僻的地方,沈让尘将她放上马车,车帘下落,还剩一线时又重新掀开。
沈让尘看着她说:“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让人传个信,我们是……”
他顿了顿,说:“盟友。”
沈让尘没去看余晚之是什么表情,退开几步,转身走了。
车帘下落,车内霎时沉如暗夜,帘子留下的那点缝隙透着光,沈让尘离开的背影刚好夹在那一点缝隙里。
青色长衫,白玉束带,挺直的背脊透着孤傲,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让她动容,可他分明……分明……
余晚之没让自己再往下细想,她扯了扯车帘,闭上眼将自己完全沉入昏暗里。
大仇未报,父母不知所踪,她还有好多事没有做。
……
还是之前的那条竹林小径,沈让尘穿过竹林,看见寂然早已坐在亭中等候。
风炉上的茶壶盖被沸水掀动噼啪作响。
寂然盯着棋盘皱眉沉思,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招手道:“你可算来了,过来帮我看看这副残局。”
沈让尘走过去,低头看着错综复杂的棋局,白子大杀四方,黑子已成倾颓之势。
看寂然的位置,他是执黑子那一方。
“还有救吗?”寂然问。
沈让尘没有回答,两指捻着棋子摩挲,过了许久,寂然一壶茶都泡好了,他才落子,原本的死局因为一子盘活。
寂然一拍桌,“果真有救!还得是你。”
“这谁留下的残局?”沈让尘端起茶问。
“一位香客。”寂然手指点了点棋盘,“棋路大开大合,落子前我还当我捏个软柿子,让她执白子。”
寂然是旁人眼中的高僧,平时也一副四大皆空普度众生的模样,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那都是他装出来的,平日里没个正形,还没有他身边的沙弥明净稳重。
寂然喝了口茶,又问:“今日怎么晚了这么久?”
沈让尘想起了余晚之,说:“一位香客崴了脚,我送她下山。”
第 70 章 赴宴
说罢,半晌没听见寂然应声。
沈让尘抬眸,看见寂然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何事?”
寂然抬了抬袖子,“是女香客吧。”
“男的。”沈让尘故意说:“我将他抱下了山。”
寂然没忍住笑起来,笑得棋盘都让撞歪。
沈让尘拾起被寂然撞落的棋子,目光重新回到棋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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