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魔鬼从喉咙里吐出一大口半凝固的血块,作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女人皱了皱眉,蹲在了他的身边。她把抱着的一筐食材放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上,伸出手摸了摸魔鬼滚烫的额头。
“你是魔法协会的学徒?”她瞥了一眼魔鬼身上裹着的床单,问道,“我现在去那边叫人,你能撑得住吗?”
混到地面这么多次来,魔鬼也见过(杀过)魔法协会的人,他们在他眼中基本就是一群裹在袍子里看不清脸的胆小鬼形象,一旦被他近了身,会比圣殿骑士好杀很多。
看来这个女人把他误认成了一名魔法师,还是说这件床单其实就是那群胆小鬼中的哪一个晾在阳台上的?
见女人立刻就要起身,魔鬼终于抬起沉重的手臂,拽住了她的衣角。
魔法协会虽然没有圣殿那么危险,但是身份暴露的可能性仍旧很大,他可不想被一群魔法师当做研究材料大卸八块——更重要的是,这具躯体已经濒临崩溃,他撑不到她回来。
魔鬼已经做好了被遣返回深渊的准备,然而眼下出现的这个人类让他又找回了一丝希望。
“……血。”他说。
“什么?”女人满脸疑惑。
“血。”魔鬼清了清嗓子,“给我你的血,一点点就可以了。”
女人皱了皱眉:“我知道血液在许多魔法中都是施法媒介。你要我的血干什么?抱歉,我不能——”
“我要死了。”魔鬼仰面躺在地上,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他从身体里吐出更多的血液,以至于不得不把一句话分成好几段才能说完。他说,“如果你能给我一点血,就可以救我。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让让,你挡着我了。”
雨下得更大了,魔鬼享受地睁大眼,感受着雨水抚摸过脸颊,把他脸上糊着的血液冲走了些许。深渊从来没有雨水,只有干燥灼热的空气,与永不停歇地、互相争斗吞噬的同胞。
魔鬼时常会嫉妒人类,譬如,面前这个看起来既不会剑术也不会魔法的女人,在深渊根本就活不了多久,然而在人类的世界里,她不但可以活着,还能够享受天空与雨水。
灰蒙蒙的天空,下雨的天空,臃肿的乌云在天空中艰难地爬行。多么有趣的景象,也不知道下次看到会是多久以后……
就在这时,一粒鲜艳的红色水珠闯进了他灰色的天空中。
魔鬼疑惑地眨眨眼睛,下一秒,更多的水珠涌了下来。它们滴滴答答地拍打在魔鬼的嘴唇上,魔鬼伸出舌头舔了舔,又舔了舔,接着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抓出女人流血的指尖就往嘴里塞去!
女人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躲闪。
“……别走、别走……一会儿就好……”
魔鬼一边拼命地扯回一丝神智——至少他不能把眼前的女人吓走——一边万分珍惜地舔舐着从她指尖涌出的鲜血。
世间怎会有如此美妙的味道?他感到自己装在躯壳里的灵魂一阵一阵地颤抖,恨不得从临时的□□中挣脱,绕着天空一圈一圈地飞翔。
他身上的伤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疲累的身躯中也注入了源源不断的力量,仿若新生。
深渊造物以吞噬灵魂为生。
作为人体的生命之源,血液向来被运用于各种魔法之中,被视为□□与灵魂联系最紧密的部分之一。
通过一滴血液,魔法师们可以轻松地定位到某个具体的人物,对他施加诅咒或是祝福,不论对方远在千里之外,抑或近在眼前。
而说来惭愧,这还是魔鬼进入人类世界后第一次饮用人类的血液。效果非常明显:血液并非灵魂,不能让他变得更强,却足以让他濒死的身体获得喘息之机。
许久后,魔鬼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那只手。他从地上爬起来,站起身,把脸凑近女人,第一次观察她的样貌。
这是一个平凡的年轻女子。黑色的卷发,黑色的眼睛,没什么记忆点的外貌,跟魔鬼见过的万千人类女子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如果一定说要有,那就是她的眼睛:一双满溢生机与活力的眼睛,叫魔鬼只看上一眼,就立刻联想到了她好吃的血液。
他咽了咽口水,对女人行了一个以前从人类社会学来的礼仪。
“谢谢你的帮助,我会报答你的。”魔鬼认真地说。
女人用他披着的床单擦了擦手,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筐子,站起身道:“不必了,我急着回家。雨越下越大了,你也赶紧找地方躲躲吧。”
她似乎是在赶时间,抱着筐子匆匆离开了。魔鬼注视着她离去的身影,远远地喊道:“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实现你一个愿望——!”
女人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大雨中。与人类不同,深渊造物不会轻易许诺,因为它们的诺言具有极强的束缚性,有诺必践。
不过嘛。魔鬼叉着腰想,以深渊和人类世界的时间来算,他与这个女人根本没有下次再见的机会,实现愿望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嗯,不愧是我,又懂得人类的知恩图报,又聪明机智。
魔鬼洋洋得意。
他没想到他那么快又见到了她,比他想象中要快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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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那次偶然的召唤之后,魔鬼还是被巡查的圣殿骑士发现了。同以往无数次一样,他被砍成几截,回到了深渊。
魔鬼砸吧砸吧嘴,趴在地上回味了一下好吃的血的味道,决定等下次爬出深渊时还要骗个人类喝她的血。
这时他感到尾巴有些发痒,回头一看,已经有两三只深渊造物趴在了他的尾巴上,正大口大口啃得起劲。
魔鬼一甩尾巴,张嘴一咬,将它们全部吞入了腹中。
深渊的日子就是如此,不是你吃吃我,就是我吃吃你。魔鬼和同胞们互相吃了不知道多久,某一日又感受到深渊之中打开了新的人造开口,开口那头的人类高声互换,乞求强大的魔鬼与自己缔结契约。
与之前在首都打开的开口不同,这个口子明显经过了改良,实力不够的深渊造物只会被法阵本身的力量杀死,根本无法通过——法阵上还附加了一个强有力的先决条件,要求通过者必须与在场的某个人类签订契约。
魔鬼来了兴趣。
他安然无恙地通过了开口,在遍布尸体与哀嚎的法阵中舒展身形,缓缓起身,面向眼前满脸激动的召唤者,正准备按照法阵的束缚与这些人类缔结契约,却被眼角闪过的一道光芒吸引了目光。
魔鬼在法阵中转了个身,一步一步地向那道光芒走去。走得近了,他才发现那是双眼睛。
眼睛镶嵌在血肉模糊的头颅中,头颅悬挂在不成人形的躯干上。仅从外表上看,没有人能把这具尸体和雨天里的那个女人联系起来。
可是魔鬼不是人类。生命中头一次品尝到的鲜甜甘美的血液的味道仍旧铭刻在他的灵魂中,更要紧的是,这双眼睛让他着迷。
女人的眼睛里刻着强烈的仇恨与不甘。它们如同打磨宝石的刀具,将她的眼睛打磨得熠熠生辉。即便她已经死去,即便这双美丽的眼睛很快就要化为浑浊的烂肉,它们却仍旧坚定地闪耀着可怖的光芒。
它们在说:“我不要死,我想活下去。”
这可怖的光芒吸引了魔鬼的注意。
好吧。魔鬼想。与她缔结契约看起来更有趣一些,而且她还有很好喝的血,想必灵魂的味道也不坏。
女人的灵魂并未完全离开躯体。魔鬼伸出手,用力地往下一摁,把它重新塞进了她的□□中。
他看见她从地上爬起来,用力地咳嗽、尖叫、哭喊,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她的眼中迸发出比先前更疯狂的神采,惊愕与仇恨、痛苦与恐惧在她的眼中交织,仿佛烈焰熊熊,仿佛一幅波澜壮阔的绘卷。
与这双闪耀着痛苦的眼睛对比起来,先前吸引了魔鬼注意的死人的眼睛便显得无趣与呆板。魔鬼再一次弯下腰,将脸凑近崔梅恩,欣赏她瞳仁中两个小小的自己。
果然。他琢磨道。还是活着的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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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是被人用力地推醒的。
“醒醒!”埃莉亚·梅兰斯在她耳边焦急地说。
起初崔梅恩以为自己仍在做梦。直到埃莉亚又推了她几次,她才清醒了过来。崔梅恩扶着腰从床上爬了起来,正想点灯,被埃莉亚一把握住了手。
“别!”她低声道,“也别出声!跟我走!等出去了我再和你解释!”
崔梅恩犹豫片刻,点点头,草草穿好衣服,便在埃莉亚的催促中同她一起离开了房间。
她们没有走房间的正门,而是通过位于衣柜后的一条暗道离开——想来,埃莉亚便是通过这条暗道悄悄进入她的房间的,而崔梅恩对此一无所知。
她们轻手轻脚、七拐八拐地走了好一会儿,暗道尽头才透出一丝光来。新鲜的空气涌入口鼻中,崔梅恩发现她们居然已经到了室外。
暗道的出口位于梅兰斯宅邸的后方,这里生长着几棵并不精神的大树,树影里居然停着一辆灰扑扑的马车。
埃莉亚对崔梅恩招了招手,示意她上车,再把一个包裹塞在她手中,低声道:“车会送你到城门口,到了那儿另外有人接应你。回首都也可以,一路向北或者向南都行,总之离这儿越远越好。路上注意隐藏踪迹,可以的话把发型衣服都换了,别暴露真名。包袱里有钱和身份证明,你们赶紧出发,千万别耽搁,缺什么等出了城再买……”
“埃莉亚,你不和我一起走吗?”崔梅恩一把攥住她的胳膊,着急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总得告诉我!”
埃莉亚摇了摇头。她把崔梅恩推上车,咬咬嘴唇,最终还是开口道:“……我父母要杀你。”
第35章
“什么?”崔梅恩问。
“我父母要杀你。”埃莉亚说,她扫了一眼崔梅恩微微隆起的腹部,低声道,“他们要用你的孩子献祭,所以你最好赶快逃走。塞德里克现在没法赶回来,我也藏不住你,你最好藏到外地去才保险——详细的解释我给你写了封信,总之你现在快走!”
“埃莉亚,你——”
“我没事的,我毕竟是他们的女儿,他们再生气也不会真的杀我。”埃莉亚短促地笑了一声,握住崔梅恩汗涔涔的手晃了晃,说道,“祝你一切都好,再见。”
这是崔梅恩生前最后一次见到埃莉亚·梅兰斯。
崔梅恩在马车上读完了埃莉亚塞在包裹里的信件。
梅兰斯夫妇起先强烈反对小儿子的婚事,不过听说崔梅恩怀孕后,他们的态度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表示“大度地原谅”了二人,并建议儿子将妻子送来老家养胎。
塞德里克一开始拒绝了这个提议,然而边境战事来得猝不及防,在他上前线后,家中将无人照顾。他与埃莉亚反复地写信商量,最终同意将崔梅恩送回梅兰斯封地,并拜托姐姐帮忙多多留心。
埃莉亚也为父母态度的转变感到疑惑,不过她把这归在了崔梅恩的身孕上:父母古板又传统,也许他们就跟许多老人一样,将子嗣看得比什么重要。
然而随着崔梅恩怀孕月份的增大,埃莉亚发现父母越来越频繁地邀请一些魔法师与不知来头的陌生人至家中做客,并且通常是在书房与地下室谈话,从不让崔梅恩和她知道——这就很奇怪了。
埃莉亚调查了一个多月,才逐渐明白了两件事:第一:在她和弟弟不知道的时候,父母信仰了深渊教派,并对此深信不疑。
第二,他们打算以崔梅恩腹中之子进行献祭。据说,在首都某位公爵遗留下来的资料的帮助下,原本停滞的祭祀理论得到了完善,甚至那位公爵本人已经进行了一场献祭,成功打开了深渊开口。
理论中最困难的部分已经被突破,现在只需要再添加能束缚住魔鬼的咒文,就能强迫魔鬼与献祭者签订契约。
对于大多数信徒来说,最困难的一点也许在于祭品的选择:必须使用血亲进行献祭,并且血缘联系越是紧密,成功打开开口的可能性也越大。如果献祭者和祭品之间的血缘太过淡薄,则无法打开深渊开口。
“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我无法对他们做出什么……”埃莉亚在信中写道,“我想他们会在孩子出生前后动手,所以我才这么着急把你送走。现在月份还不大,你行动比较方便。梅兰斯家族现在没有多少势力,等你出了封地应该就安全了。祝好。”
崔梅恩面无表情地读完信,划起一根火柴将它点燃,扔到了窗外。她用右手轻轻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佩戴的绿宝石戒指,眉眼里透出些许烦躁。
马车行走在寂静的小道上。亚瑟从窗口往外望去,窗外是漆黑的一望无尽的夜色,只有车头有一点亮光。
不知跑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车夫跳下车来为崔梅恩开门,门刚一拉开,一支闪着寒光的箭矢便穿过了他的太阳穴。
车夫的尸体重重地砸在崔梅恩身前。她愣了片刻,拔腿就跑,然而还没跑出几步就被追上了。
来人也许是想留下她的性命——或者说她腹中孩子的性命——于是只是强行地往她嘴中灌入了魔药。崔梅恩拼命挣扎了几下,最终失去了意识。
在愤怒之前,亚瑟·梅兰斯先一步感到了恐惧。恐惧如同一条冰凉的巨蛇,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的脊背。
他没学过预言魔法,却无端感到自己预见了什么。塞德里克远在千里之外,埃莉亚在梅兰斯宅邸中周旋,崔梅恩从前的好友与相熟之人都在首都,她能孤身一人顺利地逃出梅拉斯封地吗?
答案显而易见。
即使明知眼前的一切是早已发生、不能被改变的历史,亚瑟还是害怕得要命。他看见崔梅恩在强壮的侍从手下挣扎,恨不能一剑将他们砍为两段。
他想要救她,他想要站在她的身边,想要握住她的手带她远走高飞,离开这片可怖的土地。
可是他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
伴随着崔梅恩的昏迷,四周的画面也黯淡了下去,风暴再度席卷而来。亚瑟想起了埃莉亚的信件,想起了自己这些年在梅兰斯封地时听见过的诡异传闻。
他模糊地记得,梅兰斯家族(包括旁系在内)曾遭受过一次意外的灭顶之灾,包括上一任梅兰斯夫妇在内,没有任何人活了下来,唯有当年远在北方边境的埃莉亚与身处前线作战的塞德里克逃过了一劫。
奇怪的是,塞德里克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事,也从未祭拜过自己的父母。他每年都会为早逝的前妻和姐姐埃莉亚奉上祭品,在修道院举办悼念死者的仪式,对象却从不曾包含过梅兰斯夫妇。
更为古怪的是,亚瑟每年也会抽出时间为母亲的坟茔奉上鲜花——埃莉亚去世后被草草葬在了北境,在塞德里克收养亚瑟为养子后,他也一并将埃莉亚的坟墓迁回了梅兰斯封地——可是在坟地里,亚瑟从没见过梅兰斯夫妇的坟墓。
他们仿佛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坟墓,没有墓碑,也没有人为他们哀悼。如果说是意外身故,无论如何,塞德里克也不应该如此对待自己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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