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里带了些恼人的小刺,这反倒让赛缪尔空落落的心安稳了一些——看,她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事实上并不能完全放下他,不是吗?
他垂下眼,没再说话,放下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崔梅恩。
崔梅恩的身高没什么变化,赛缪尔却比少年时代长得更高了。他需要更大幅度地弯下腰,才能把她揽在怀里。
她抱起来温暖而柔软,好像拥着一床暖融融轻飘飘的被子。赛缪尔把头埋进她的颈窝,迫不及待地去嗅她的气息。
暌违二十多年,他终于再次回到了崔梅恩的怀抱。这让他感到一阵近乎晕眩般的幸福。
他在梦里做过太多这样的事,可是梦里的崔梅恩永远都是冷的,远的,虚假的。她没有温热的体温,没有皮肤的触感,没有令他魂牵梦萦的熟悉的气息,于是他得以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梦中。
他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再有拥抱她的机会了。
“卡伊骑士长,”崔梅恩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她说,“我是来同您商量关于深渊教派的问题的,不是同您发展亲密关系的。我数到三,您再不放开,我就不客气了。一,二,三。”
赛缪尔便乖乖地放开了她。他感到自己把一生的毅力都用在了此处,强迫自己把恋恋不舍的手臂拿了开来。
他将双手交握在身后,狠狠地在手上划了几道口子,黏黏糊糊的神志才清醒了几分。
崔梅恩抱着手臂站在他面前,淡淡地说:“卡伊骑士长,您还打算谈吗?如果您没什么要事,只是闲来无事踹寡妇门玩,请您还是早些离开我家为好。 ”
“……叫我的名字。”赛缪尔低低地说。
“什么?”崔梅恩皱了皱眉。
她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赛缪尔,好似不大明白他的用意。
“不要叫我卡伊骑士长。”赛缪尔说,鲜血淋漓的手臂自背后放了下来。银色的光芒一闪,鲜血连同伤口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叫我的名字。”
“你之前交给了我一些信件,我挨个挨个做了调查。你说得没错,深渊教派正在快速复苏,甚至他们的据点很可能就在首都。你之前诡异的昏迷,也许就与此有关— —我正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如果置之不理,我担心后面还会闹出更大的乱子。”
赛缪尔的声音越来越轻:“所以,叫我的名字。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崔梅恩挑挑眉。
她用食指轻轻地点了点嘴唇,思考了一阵子,便痛快地改了口:“赛缪尔。”
赛缪尔嗯了一声。
他飞快地眨了眨眼,一滴眼泪从他长长的睫毛上落了下来。
第39章
谈完正事送走赛缪尔后,崔梅恩打开门,把就差贴在门板上偷听的两个人(准确来说,是一人一魔鬼)拎进屋内。
亚瑟和魔鬼在梅兰斯封地时极不对付,面对赛缪尔时倒莫名其妙地同仇敌忾了起来。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亚瑟抢先开口问道。
“我不喜欢他,他身上有种令人不舒服的味道,”魔鬼一边刮着玻璃罐里剩余的柳橙酱,一边点评道,“比我旁边这个圣殿骑士要恶心多了。”
亚瑟瞪了他一眼。
赶在他俩又一次互殴起来前,崔梅恩从中间走了过去,把他俩一边一个推开。她把自己扔进沙发里,回忆了一番方才与赛缪尔交谈的内容:“他告诉我,他根据我提供的资料进行了调查,查出这些年深渊教派在全国各地迅速发展,甚至其中心据点很可能就在首都,他希望与我合作。”
“骗子。”亚瑟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直接上报圣殿,怎么可能随便找一个外人进行所谓的合作?”
崔梅恩说:“他说这是因为圣殿本身就有被渗透的痕迹,他不想打草惊蛇。”
魔鬼像只小鹿那样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往沙发扶手上一跳,又像只长条的猫那样大喇喇地把自己摊开在崔梅恩膝头。
他眨着金色的眼睛问:“那为什么是你?他可是你们人类的圣殿骑士长,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人脉。我的契约者,恕我直言,你在外人眼里就是个玩弄权术的小人,既没有实力,也没有权柄,他干嘛非得找你不可?”
这个动作魔鬼在她面前做过千百次,崔梅恩便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他的头发,又顺手蹭蹭他光滑的脸颊。
她一边像揉猫咪或是揉面团那样揉弄着魔鬼,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赛缪尔看出了我与魔鬼签订过契约。”
亚瑟皱了皱眉。
“他怎么看出来的?”他用手指抵住下巴,思索道,“你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人,没有任何被深渊浸染的痕迹,不然也不可能这么久都没被人认出来…… ”
崔梅恩说:“大概是因为他知道,'崔梅恩'早就死了吧。不知道是谁主动在他面前承认了自己魔鬼的身份,再联想到他跟在我身边,赛缪尔应该很容易就能推测出我是如何复活的。”
魔鬼听出她在嘲讽自己,不满地咬了咬她的手指。
亚瑟则抬起脸,惊愕地看着她。
崔梅恩读懂了她眼睛里的疑问。她用手指绕着魔鬼的头发玩,大大方方地说:“毕竟我跟赛缪尔以前很亲密——你不是之前在我的记忆里见过了?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亚瑟的脸莫名的发烧。
崔梅恩自苏醒以后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还以为她根本不会记得在梦境里发生的事——不会记得他曾经窥探过她的过往,又同他一起返回了现实世界。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人戳穿心事的小孩那般窘迫。
崔梅恩没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世界上只有深渊魔法能让死人短暂地复活,他猜出来倒也不难。他要求我跟他合作,找出深渊教派在首都的据点,倒是给我开了个极其具有诱惑力的条件。”
“什么条件?”回过神来的亚瑟问。
崔梅恩的把自己的手指从魔鬼嘴里抽出来,手指上一圈鲜红的牙印。她说:“他许诺可以真正地复活我。”
魔法并非万能。
在古老的歌谣或是市井流行的冒险者故事中,魔法能够沟通亡灵、复活逝者、乃至令人永生不死、永葆青春——这当然只是人们对魔法的美好幻想。
事实上,魔法是一门更接近于数学的学科:无数代魔法师与学徒前赴后继地实验、整理与总结,才得以摸到一点魔法的门槛。
就像往公式里代入数字从而获得结果一般,使用正确的施法材料、输入对应质量的魔力,才能获得理想的结果:那么,怎样的材料,才足够换回一个人类的肉丨体与灵魂呢?
这是一个在哲学中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在魔法里也是一样。古往今来,不是没有魔法师尝试进行相关的研究,结果要么碌碌半生,要么落得疯癫的下场。死亡是人类世界中为数不多的公平之一,它终将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的头顶。
虽然同样被称作“魔法”,深渊魔法却与人类的魔法大相径庭。
深渊造物使用魔法,如同人类呼吸那样自然。婴儿从诞生在时间的那一刻起就会呼吸,却无法为他人讲解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再加之深渊始终是一片充斥着混沌与厮杀的世界,从未有过人类踏足,有关深渊魔法的研究至今仍有大片大片的空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深渊魔法能够轻松达到许多人类魔法难以企及的领域,就像鸟儿天生便会飞翔而人类无法做到一般。
许多魔鬼契约者就是因此投入了深渊的怀抱:他们内心有着太强烈的渴望,为此甘愿付出自己的灵魂。作为回报,魔鬼实现了他们的愿望。
然而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妻子乞求横死的丈夫回到自己身边,于是一具腐烂的尸体敲响了房屋的大门;骄矜的骑士希望自己此生都如同二十岁一般强壮而勇猛,于是他在许下愿望的第二天死于非命;正值盛年的国王期望能够长生不死,于是他最终衰老如烂泥,被子孙囚禁于暗室,日夜被病痛与悔恨所折磨……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妄图触碰的凡人往往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而按照魔鬼的说法,他被召唤出来以后很是无聊,当时崔梅恩的灵魂也并未完全离体,便被他摁回了肉丨体之中。崔梅恩拖着残破的肉丨体与魔鬼缔结了契约,随后魔鬼为她制造了一具新的身体,再将她的灵魂塞进了新的肉丨体之中。
以上这一趟流程,与其说是“复活”,不如说只是为崔梅恩的灵魂提供了一个短暂的新居。这具新居将同时承受深渊的腐蚀与来自人类世界的排异反应,寿命极短,即使依靠魔鬼与亚瑟的“平衡”,也最多不过支撑十数年。
到时候如果崔梅恩的愿望还没有实现,或许她可以等待魔鬼再花费上许多时间制造一具肉丨体,或许可以选择以灵魂的状态继续游荡在人世间。
总之,不论是哪种选择,都远远称不上真正的“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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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像被人踩了尾巴的那样,怒气冲冲地跳了起来。
“他敢!!!”他咆哮道。
他气得厉害,在屋里重重地转圈,把地板踩得嘎吱作响,大骂赛缪尔无耻下作毫不要脸竟敢从他手里抢东西云云。语速越来越快,内容越来越不客气,说着说着就变成了没人听得懂的深渊语。
亚瑟默默地离他远一些,朝崔梅恩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崔梅恩没有分给他半个眼神。她正好笑地看着魔鬼气得吱吱哇哇乱叫,嘴角扬起一个愉快的弧度。
“您愿意吗?”他轻声问道,“关于卡伊骑士长的那个提议。您也想要复活,所以才答应了他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别误会。”崔梅恩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我对复活没有任何兴趣。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我只想要塞德里克的灵魂。拿到他的灵魂后,我就可以快乐地投入深渊的怀抱了。希望他们没有苛待新人的传统。”
亚瑟一时语塞。
在窥伺见崔梅恩的记忆之后,所有在他心底盘亘已久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仿佛一本缺少了关键页数的书籍,终于被拼凑回了原貌。
为什么从来冷漠的梅兰斯公爵会对崔梅恩一见钟情;为什么崔梅恩一面与他保持亲密关系、一面又同自己暗通款曲;为什么崔梅恩会成为魔鬼契约者;为什么她对塞德里克的灵魂如此执着… …
崔梅恩惨死在了少女时代,因为她愚蠢地错信了自己的丈夫。她与献祭仪式上召唤出的魔鬼缔结了契约——虽然之后的情景他不曾亲眼所见,不过不难想象梅兰斯家族是如何一夜覆灭的——然而身为凶手的塞德里克却不知何故活了下来。
崔梅恩的复仇之火并未熄灭,她要重新回到了世上,想要拿回塞德里克的灵魂。
“您当时对我……示好,”他慢慢地问,声音近乎恳求,说出自己一直以来不愿承认的猜想,“只是因为我是他的儿子,对吗?”
崔梅恩夸张地鼓鼓掌。
“好孩子,你猜得很对,”她笑眯眯地说,“老男人不就最怕这个?权利地位开始滑落,就连最在乎的性吸引力也惨败于年轻人,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被新长成的年轻雄狮咬死,却无法预测最终的死期,只能整天惶惶不可终日。没有看到他这样子可真遗憾,也许我该让他再拖一拖,让他晚死一阵子。”
她终于不再在亚瑟面前掩饰自己,毫不在乎地袒露自己真正的想法,也不知是因为信任还是不在乎。如果让亚瑟来猜,他会猜测是因为后者。
亚瑟·梅兰斯终于明白:这是一出关于复仇者的剧目,作为绝对主角的崔梅恩,眼中有且只有塞德里克的灵魂。
也许魔鬼和赛缪尔也能作为配角登场,但显而易见的是,其中没有半分亚瑟·梅兰斯的影子。
第40章
塞德里克·梅兰斯一下前线,便迫不及待地冲进屋内,满怀期待地拆开了信封。
不同于传统战场的运输模式,当圣殿与深渊作战时,会使用传送阵进行后勤补及运送伤员等工作。虽说保持传送阵的开启会消耗数量惊人的施法材料及魔力,不过此种做法能够最大限度地保持圣殿骑士的战斗力,遏制深渊的扩张。
毕竟,深渊开口一旦形成,便会疯狂地吞噬周围的一切活物,污染水源,腐蚀土地。受侵蚀严重的地区甚至需要几十年来恢复。相比深渊扩张带来的损失而言,传送阵的消耗就不值一提了。
除开必须要传送的物资与人员外,圣殿骑士们也可以申请私人目的使用传送阵,譬如给家里寄寄信之类的——听起来很是不错,然而对于塞德里克这样的见习骑士来说,每一个月才轮得到他们寄一次信,话总是多得说也说不完。
他打算读完这封就给崔梅恩写回信。
同世界上绝大多数平民百姓一样,崔梅恩没有上过学。她不会写字,也不识字,如果她需要阅读或写些什么东西,只能请他人代劳。
塞德里克最开始接近崔梅恩,就是打着教她读书认字的名义。她不算聪明,却勤奋好学,在分别的时候,崔梅恩已经能够熟练掌握基本的读写了。
自他远赴前线以来,他们已经通过两封信,每一封都被塞德里克珍重地带在身上,晚上睡觉前拿出来反复阅读。
看见信纸时,他却愣住了——他快速地跳到结尾看了眼落款,又回到开头,仔仔细细地把信读了一遍。
这封信不是来自于崔梅恩,而是来自于他的父亲,梅兰斯先生。
梅兰斯先生在信里写道,崔梅恩失踪了。她说是要出门散散心,却在集市上走丢了,找了一天都没见人影。
根据同行女仆的证词,崔梅恩夫人是故意把女仆支开的。梅兰斯先生在信中表示,近期并未听说家中有什么矛盾,据说有些妇人会在孕期出现多思、忧虑等症状,他们怀疑崔梅恩也是因心思过重才离家出走。
信的末尾写道,现在全家上下都乱了套,他们十分忧心崔梅恩的安全。梅兰斯先生希望塞德里克能够寄一些血液回来,以便通过亲子血缘的魔法找到崔梅恩的踪迹。她怀着身孕,只要能找到那个还未落地的孩子,就一定能找到她。
塞德里克腾的一下站起了身,控制不住地将手中的信纸捏成了团——他又赶忙重新展开,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他心乱如麻,只觉得如同坠下深不见底的悬崖,胸口空落落的,心脏惊慌失措地在胸腔里狂跳。他立刻找出一只药剂试管,割开手掌将血液灌入试管中,再小心地密封好。接着他站在桌边写了封字迹潦草的回信,便捏着信纸赶去了后勤部门。
“我是见习骑士塞德里克·梅兰斯,我要寄信回家。”他飞快地说,“我还想将这个试管一起寄回去,地址照旧。请问最快多久能到?”
“下午。”办事员抬抬眼皮,满脸不耐,“这什么这是?这个不行。我们对见习骑士寄收物品的规定很严格,每月只能邮寄一次信件,不能带别的东西。你以为传送阵一天要消耗多少材料?”
“我的妻子出了点事,我需要赶紧把这个东西送回去。”塞德里克恳求道,“求您了,没有多重,只是一支试管。我可以承担多出来的施法材料的损耗,或者说您需要多少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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