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问他你的尸体去哪儿了。”赛缪尔回答。
崔梅恩笑出了声,好像在听一个有趣的笑话,而不是与别人讨论自己尸体的下落。
“你真傻,这什么问题。没有了吧。”她笑道,“应该一起被烧掉了。”
赛缪尔点点头。
尽管此时此刻,崔梅恩正活生生地坐在他的身前,他的思绪仍是不由自主地被带回到了那个灼热、焦臭的黄昏,带回到了他听到她死讯的那一刻。
赛缪尔不是没有恨过崔梅恩——按常理他才是应该被恨的那一方,但他仍恨崔梅恩抛弃了他。
没办法,赛缪尔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虽说长了副好皮囊,内里却藏了个自私怯懦的灵魂。他恨她不要他,恨她选择了另一个人,恨那个“另一个人”是塞德里克。
赛缪尔最恨她藏了起来,再也没出现过。
他查阅过塞德里克·梅兰斯事后向圣殿提交的报告。深渊入侵边境期间,梅兰斯夫妇被深渊教派的信徒蛊惑,在自家宅邸的地下室举行了献祭仪式,妄图召唤魔鬼,缔结契约。
除了已经毫无联系的部分远亲外,梅兰斯一族所有成员都参与了献祭。仪式失败了,参与仪式的人全都横死当场,包括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妻子崔梅恩在内。
如此残忍血腥的献祭仪式称得上骇人听闻,更何况还是发生在贵族世家中。为了掩盖丑闻,圣殿出手帮助塞德里克做了扫尾工作,彻底地将这起献祭抹杀在了世间。在圣殿内部,这次事件被称作“梅兰斯惨案”。
报告显示,惨案结束一段时间后,塞德里克才自边境前线返回了梅兰斯封地。为了尽快处理地下室内大量高度腐败的尸体,也为了销毁任何可能与深渊教派相关的物品,在固定好基本的证据后,他烧毁了梅兰斯宅邸,安葬了妻子的尸体。
赛缪尔一个单词都不信。
他把这份报告翻来覆去地读,一个词一个词地嚼碎了再咽下去,从字里行间挑出一个又一个微小的错误,以此来佐证自己对于报告的怀疑。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固执地认为崔梅恩还活着,所谓的“卷入献祭中意外死亡”不过是塞德里克同她一起编造的谎言。
她为什么要撒谎?为了躲避他、懒得应付贵族的生活,或是她突然爱上了旅游,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天杀的原因。
总之,崔梅恩只是躲起来了而已。赛缪尔知道她并没有死,而是仍旧好好地活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里。
在崔梅恩与塞德里克天天甜甜蜜蜜卿卿我我的时候,赛缪尔认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就是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晃荡;梅兰斯惨案后,他想他可以容忍他们天天在他眼前蹦跶来蹦跶去,只要他能看崔梅恩一眼。
于是他开始寻找崔梅恩的下落。他跟踪塞德里克的足迹,把他去过的每一块土地都翻了个底朝天,暗中调查他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希望能找到有关崔梅恩的任何消息。他想崔梅恩总会联系塞德里克的,那时他就能知道到底藏身何处。
奇怪的是,不论他怎么找,都没有找到有关她的哪怕一丁点消息。
她藏得实在是太好了。赛缪尔想。
梅兰斯惨案后第三年,赛缪尔在墓园里拦住了塞德里克。
“我知道你把她藏起来了。”赛缪尔说。
他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塞德里克面上每一个最细微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出崔梅恩的藏身之处。
他本想表现得再无所谓一些,甚至可以恶毒一些——可那些话语最终说出口时,竟然接近哀切的恳求。
天边滚来团团乌云,狂风把墓园的接骨木树吹得哗哗作响。赛缪尔垂下头,一字一字地说:“我知道她只是不想见我。我……我想再见见她,只要远远的看一眼就好,我什么也不会做。……求你了。”
幼年时被母亲的客人狠狠殴打的时候,赛缪尔没有求过人,只是会用一双渗人的紫色眼睛死死地盯着客人——往往这会为他惹来新一轮殴打;在卡伊爵士喷出带着酒臭的呼吸,用空酒瓶狠狠砸他脑袋的时候,他也只会抱头缩在出租房的角落,他从没有求过他。
赛缪尔想他这一生都没怎么求过什么人,唯一有的几次,却全都落在了崔梅恩的身上。
长久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中。
终于,塞德里克说:“赛缪尔,我告诉过你了。她死了。”
“我看过你的报告,你赶到现场时都过去了多久?!那么多人都烂在一起,能分得出来吗?!你怎么能确定里面就有她的尸体?!!”赛缪尔猛地抬起脸,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目眦欲裂,“她一向很聪明,说不定早就逃出来了!!”
“你既然看过我提交的报告,就应该清楚,她是作为祭品被绑在法阵中心的。我不会认错她的尸体。”塞德里克·梅兰斯平静地说,“换做是你,你会认错吗?”
远处传来沉闷的雷鸣。不久,一滴雨珠滚落下来,落在赛缪尔的身上。眨眼间,大雨倾盆,豆大的雨水劈头盖脸地往下砸,一时间世间仿佛只剩下了连绵的雨声。
几分钟后,塞德里克绕开僵硬的赛缪尔,离开了墓园。
赛缪尔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捂住了脸颊。雨水将他的长发黏在脸上,使得那张好看的脸也显得有几分可怖。
他感到心脏像被撕扯般的疼痛,疼的喘不过气来。他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身体拼命地吸入空气,却仍旧感到窒息般的眩晕。明明没有受到外伤,却比任何一次受伤都要痛苦。炽热的泪水混合着冰凉的雨珠往下落去,打在身下墓园的土地上。
这一次的大雨中,不会再有人为他打开房门,将他领进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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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起身,椅子在地上拖动的声音将赛缪尔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对他微微点头,说道:“您应该也挺忙的,我就不多打扰了。”
赛缪尔刚想说些什么,神色却陡然一变。
他刷的一下站起身,身体前倾,越过桌面捉住崔梅恩的手,急切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的动作显然把崔梅恩吓了一跳。
她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说道:“……我没有什么不舒服——”
她只来得及说出几个单词,就捂住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暗红色的血液从她的指缝中涌出,顺着苍白的手腕,滴滴答答地往下滑去。
第44章
崔梅恩咳了好一阵才停了下来。她拿开自己的手,掌心里全是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夹杂着一小块一小块血肉的碎片。
对于自己身体的异状,她看上去倒比身为旁观者的赛缪尔要镇定。
“没什么大事,这几天没有做好平衡,身体有点吃不消。”她抓过一张餐巾擦擦手,坦然地说,“据说魔鬼契约者都这样。您不必太担心,我——”
说着说着,她停了下来,古怪地注视着赛缪尔:“卡……赛缪尔,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体出问题的?你问我的时候,我还没有开始咳嗽。”
赛缪尔轻轻地咬了咬嘴唇——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他看上去很是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和盘托出:“那次在圣殿见面的时候,我在你的身上下了一个观测魔法。没有任何副作用或是别的效果,我发誓,只是如果你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以第一时间感知到。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但我……”
“怪不得他们说我刚昏迷你就赶到了,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崔梅恩恍然大悟,“就跟你下在那面镜子上的追踪魔法一样?你到底在我身上下了多少个魔法?”
赛缪尔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就这两个。一个观测,一个追踪。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害怕……”
“我也很害怕。”崔梅恩从怀中掏出小镜子,对着镜面擦干净了嘴边的血迹,“有人没经过我的同意,就往我身上下奇怪的咒语,谁能不害怕吗?”
赛缪尔没有回答她的话——没有表示认可或否定。他低下头,颊边的黑发垂落下来,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眼神。
崔梅恩合上镜子,递还给他:“以后用不上了,还给你。之前你提出的合作,我的回答是拒绝,我对复活没有半点兴趣。如果你在打击深渊教派方面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们可以像之前那样通过信件联系——请相信我,圣殿能为您提供的帮助绝对比我要多得多。我希望您是真的想打击深渊教派,而非只是将他们用作一个拙劣的借口接近我。我讨厌这种借口。”
赛缪尔淡淡地瞥了镜子一眼,并未伸手去接。他说:“如果是塞德里克,是不是就可以?”
崔梅恩一愣:“什么?”
“如果这两个魔法是塞德里克下的,你是不是就会原谅他?”赛缪尔的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极浅的微笑,紫色眼眸亮得吓人,“你之所以拒绝,只是因为是我做的。”
他的语气中明显带了挑衅,崔梅恩却并未像预想中那样发火。她只是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如果是塞德里克,他不会未经我的允许就对我做这种事。”
她用手指点点嘴唇,语气中竟然带上了些许怀念:“赛缪尔,也许这就是你和他最大的差别。”
赛缪尔用力握住桌沿,好几秒后才缓缓松开了手。
崔梅恩仍然将镜子摊开在手心里,递到他面前。赛缪尔垂眸看了镜子一眼,说道:“你不喜欢的话,就把它砸了吧。我不会收的。”
话说出口的时候,他的心里依旧带着一丁点只有自己知道的最幽微的期盼——然而崔梅恩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她说。
她平静地抬起手,举起镜子向地上掷去。
那面赛缪尔花了好长时间精心挑选出的小镜子就这样碎裂开来,精致的外壳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委委屈屈地停住了。
崔梅恩的脸上依旧挂着敷衍的笑容,她客气地向赛缪尔道了谢,表示感谢他就如何处理尸体提出的建议云云,接着转身想要离开——赛缪尔再次叫住了她。
“我已经取消了与你身体里追踪魔法的魔力链接。”他说道,“没有持续的魔力供应,它会在一两天之内自动分解……但是你的身体很糟糕。你需要治疗。我能帮你。”
崔梅恩耸耸肩:“谢谢您的关心。不过我已经说过了,人类的肉丨体难以承受深渊的侵蚀,这是魔鬼契约者必须支付的代价,没有治疗的办法。您作为圣殿骑士,应该比我更了解才对。”
“有。”赛缪尔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我可以帮你治疗。我也跟你说过,我有办法让你真正地重新复活。只要你愿意答应,我就能做到。我并非只是将深渊教派当做接近你的借口。你不愿意与我合作也可以,那至少让我复活你,我——”
他抬起长长的睫毛,直视着崔梅恩的眼睛,轻轻地、轻轻地说:“我不想再被丢下了。”
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胆敢妄言自己能掌控生死的凡人是多么的傲慢!可当赛缪尔·卡伊站在你面前,用毫不动摇的视线注视着你时,便会让人产生一种“也许他真的可以做到”的错觉。
无他,只因为他实在太像画卷与雕像所表现的俊美神祇了。
阳光自五彩雕花的窗格中穿过,明亮的光线模糊了他脸上那些属于凡人的细细的皱纹,又为他打上一层朦胧却耀眼的光晕。
赛缪尔站在斑斓炫目的光芒中,便仿佛是神祇走下祭坛,向信徒发布神谕。
——崔梅恩却不是他的信徒。
她再度露出一个极为客气的笑容,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你看,我说这是你和他差距最大的地方,你却还意识不到。卡伊骑士长,我不想复活,我-不-想-复-活。说得够清楚了吗?”
赛缪尔默不作声。
崔梅恩遏制住了自己叹气的冲动,决定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说到底,'复活我'是你的执念,而非我的。你总是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我的身上,指望我来满足你,一旦得不到满足,就好像我多对不起你似的。你总是不在意我的感受,却要求我非得照顾你的心思。我讨厌这样。就这样吧,我先走了,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有交流的机会。跟你说话真不愉快。”
她说完后便转身离去了。
赛缪尔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久,慢慢地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拾起地上镜子的碎片。
在他的身后,细细的裂纹在硬木制成的小圆桌上蔓延开,接着,那张小圆桌从中间整齐地断裂,向两边倒去。
赛缪尔浑然未觉,只是专注地将碎掉的镜子一片片地拢在掌中。碎片锋利的边缘很快便将他的皮肤划破,鲜红的血珠从皮肤的裂隙中挤出来,摇摇欲坠地挂着,或是顺着镜子的碎片往下淌去,滴答,悄悄地落在地上。
赛缪尔捡了许久,却依旧拼不出一块完整的镜子:有些太过细小的碎片在镜子落地的同时便向四周飞溅开去,再也找不到了,或许只有等哪天它扎进人脚底的时候才能找出来。
他将残破的镜子捧在手中,专注地看着。
光在这双美丽的深紫色眼睛中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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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回到家中的时候,照例是亚瑟给她开的门——魔鬼是从不愿意干这种事的,嫌弃太麻烦。自然啦,魔鬼也不会做家务,家里又没有仆人,所以亚瑟几乎包揽了从洗衣到做饭的全部家务。
照理说他白天还得去圣殿接受训练,不过这几天都请假在家,据他自己说,至少得把魔鬼留下来的尸体处理干净了再说,省得他又惹出什么乱子来。
要崔梅恩说,这个借口找得委实不算高明:魔鬼的尸体在衣柜里塞了有一阵子了,也不见闹出什么乱子。
此时此刻,她却是感谢亚瑟找的“委实不算高明”的借口,否则她就得忍到他从圣殿回来之后才能进行“平衡”的仪式了。
一进门她便热情地揽住亚瑟的脖子,转身拉上门,将他抵在门板上,用力扯住他的衣领,示意他低头。
亚瑟顺从地低下头,崔梅恩捧着他的脸,吻上他的嘴唇。
“我需要你的魔力。”她含糊不清地说,“快。”
含糊不清是因为她又吐出了一大口血,湿哒哒地落在亚瑟和她自己胸前的衣服上。
亚瑟起先还有些迷惑,见到她吐血便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揽住崔梅恩的腰,摁住她的后脑,俯身下去加深了这个吻。
大量纯净的神圣魔力汹涌地灌入崔梅恩的口中,她闭上眼享受了片刻,等估摸着身体的状况已经回转一些了,才推推亚瑟的胸口,示意他停下。
亚瑟却没有立即放手。他弯下腰,与崔梅恩额头相抵,翠绿的眼睛染上了几分动情的色彩。
“……你还需要一些吧,这一点不够。”他讨好似的蹭了蹭崔梅恩的脸颊,动作可以说十分笨拙。
“的确,不过不是现在。”崔梅恩拍拍他贴在自己腰上的滚烫的手掌,“今天有事情要做,晚点再说。”
亚瑟沉默了片刻,乖乖地松开了手。
“大白天的,你们在干什么呢?”
头顶突然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亚瑟小声地啧了一声,崔梅恩则抬起头,笑眯眯地冲魔鬼挥手道:“下来,我有办法处理你的尸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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