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龙极快地略过狭长的街道,黑色火焰在他所经之处燃烧,如同巨大的虫豸趴在法阵上,很快,组成法阵的魔力通道上便出现了一个个的肉眼可见的魔力紊乱。
原本流畅稳定的光芒时而愈发耀眼,时而黯淡无光,时而在二者间癫狂的切换。亚瑟用力地一咬牙,举剑下压,神圣魔力倾泻而出,加入了这场破坏行动之中。
眼看下一秒就会发动的法阵,终于减缓了运转的步伐。原本依靠惯性还能运转的魔力在一重又一重的岔路中迷失了方向,变得拖沓而迟钝。
愈是强大的法阵,愈是对组成法阵的符文有着严苛的要求,等到赛缪尔察觉到几人的破坏行动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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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在嘶吼——
怪物在嘶吼、惨叫、嚎啕。每一声都远非人类的喉咙能发出的声音,每一声都比前一声更加骇人。
崔梅恩从没听过这样凄厉且可怖的声音。随着赛缪尔的吼叫,漆黑的天幕如同在响应他的呼唤一般,狂风呼啸。
明明依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却依然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源自本能的压迫与恐惧。
显而易见,崔梅恩那个近乎儿戏一般的提议成功了:这一次,在亚瑟与魔鬼的魔力轮流为法阵添上新的咒文后,它没能再自我修复。
巨龙在城市上空盘旋,所有人都能够清楚地看清脚下的情形:这个覆盖了整个城市、由神圣魔法、深渊魔法与投影魔法共同织就的、仿佛只有故事里最邪恶最疯狂的大魔王才能制造出的庞大的魔法阵,此刻正在逐渐衰退。
就连对魔法只有最粗浅了解的崔梅恩也能看出,它正濒临崩溃。
与赛缪尔精心布局、规划、制作的法阵相比,亚瑟和魔鬼在匆忙间刻下的符文粗糙得简直就是小孩的涂鸦,任何一个魔法师都不会容忍它们出现在自己的作品上——可眼下,它们就是堂而皇之地出现了。
在它们的影响下,原本流畅奔腾的魔力的河流进入不同的岔道,运转出现堵塞,有些部分堆积了大量的魔力,亮得让人无法直视,另一些部分则黯淡无光,魔力的河道缩得又细又窄,如同枯萎的藤蔓。
在魔鬼半是嘲讽半是戏谑的讲解——以及亚瑟时不时的补充中——崔梅恩明白了,他们此次的胜利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轻松。
如果只是随便在布置好的法阵上乱画就能摧毁它,那么法阵如何成为当代魔法在社会中最普遍的应用之一呢?
事实上,在绘制完成并灌入魔力的情况下,法阵自身便会成为一个强大的魔法力场,外来的魔力很难再进入其中;即使是强行添加上别的符文,也会因为法阵本身运转的惯性而被排斥。越是强大的法阵,这一惯性就越强。
亚瑟推测,正因为此前他和魔鬼的魔力分别被法阵吸收过,因此这一排斥的惯性会被减弱;加之赛缪尔构筑的法阵主体是由神圣魔法和深渊魔法缝合而成,本身就极不稳定,因此才会让分属这两种魔力体系的他和魔鬼钻了空子。
总之,钻空子也好,撞大运也罢,他们终究是赢了。
第62章
法阵正在缓慢地崩溃,所有被注入其中的魔力都在逐渐地消散,在空中返还为晶莹闪烁的魔力元素。
如果单看这一幅场面,甚至还有几分缥缈梦幻,令人难以想象其背后隐藏着一个残忍又疯狂的阴谋。
在刚才与亚瑟沟通时,他简单提及过,这座“被投影的首都”建立在一片被切割开的深渊空间之中,显然是赛缪尔的杰作。
在献祭失败、没有后续魔力进行补充的情况下,这片被强行切割出的空间也会很快随之消散。
首都在无声无息中经历了从毁灭到重生的巨大转变,而在其中居住生活的市民对此一无所知。对崔梅恩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或许是崩得太紧的神经终于放松的缘故,在她松了口气的同时,方才的剧痛更强烈地袭击了过来!
崔梅恩的身体因为疼痛而僵直、抽搐。她清晰地感受到契约正在从灵魂里一点点被连根拔起,生硬地剥离,仿佛从活人的身体上生拉硬拽地抽取脊椎。
正如当年在地下室中时一般,人痛到极致的时候,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的。她汗如雨下,手指陷入身下巨龙鳞片的缝隙中,几乎要生生拔下它的鳞片来。
魔鬼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它一个翻身,巨龙的躯体消失不见,亚瑟和崔梅恩齐齐往下落去。它一甩尾巴勾住崔梅恩,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尖锐的獠牙在口中闪着寒光,就要把她吞入腹中!
亚瑟的剑气擦着它的脸颊而过。虽然已经减弱了太多,神圣魔力天生蕴含的伤害仍使得魔鬼不得不歪头避开这一击。
黑色的人影不满地咂咂嘴,崔梅恩困难地扭过头去,伸出手阻止年轻的骑士:“……别这样,我答应他的。”
“你在说什么疯话!”亚瑟怒吼道,“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它杀死你吗?!!”
连轴转的战斗让他变得疲惫而虚弱,翡翠绿的眼睛不再熠熠生辉,身体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血液和尘土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即使落败仍然在吠叫的小狗。
他的声音比平日要尖锐很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
你在坚持什么呢?崔梅恩想问问他。她对自己的生死早已不在意,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人在意。
她曾经的丈夫把她送入了地狱,魔鬼将她的肉丨体视作可以任意揉捏的玩具,至于赛缪尔根本就是个自说自话的疯子。
她生得渺小,死得也渺小,如今不过是一缕被复仇的火焰驱动的亡魂。你何苦去在意一个早已死去的亡魂?
“……别说傻话了……”崔梅恩最后只是对他说,“我是不会死的……”
她怎么会死?
她是人类的叛徒、可鄙的女巫,舍弃了身为人的尊严跪在异种脚下的魔鬼契约者。只要魔鬼还活着,只要契约还没有结束,只要她的灵魂还没有彻底消散,那么她就是不死不灭的存在。
不论肉丨体遭受怎样的痛苦和折磨,她的灵魂始终都是魔鬼的奴隶,永永远远,生生世世。
死亡对崔梅恩来说不是什么值得畏惧的东西,她乞求魔鬼救下首都,就得支付相应的代价,就像她当年跪倒在那间地下室中,苦苦恳求魔鬼时一样。
它毕竟是魔鬼,所有童话故事中的大反派,是阴森、恐怖、邪恶、混沌的代名词,你怎么能够妄想从魔鬼手中得到什么,又不付出任何代价呢?
亚瑟还在说些什么,她已经没力气去听了。
深入骨髓的剧痛折磨得崔梅恩身心俱疲,就连感官也变得迟钝了许多。魔鬼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颊上,他的牙齿即将刺破她的皮肤。
就这样吧,崔梅恩想,希望不要太疼。
她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利齿穿透崔梅恩皮肤的同时,一股滚烫的火焰却倏然咆哮而至!
不同于圣殿骑士纯净圣洁的魔力,也不同于纯粹混沌无序的深渊魔力,那是种异常诡异的,由银白与漆黑混合而成的魔力。
两股魔力互相交融,火焰如同疯狗一般咬来,瞬间便烧掉了魔鬼的小半个身体!
魔鬼的反应极快,另一只还没被烧化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崔梅恩的身体。
他的面部依旧被火焰包裹,却不管不顾、毫不犹豫地再度向她咬来!他的利齿冰凉,而那股诡异的火焰滚烫,魔鬼非人的牙齿穿透了她的皮肉,鲜红的血液从伤口处汩汩涌出,如同魔鬼喜爱的甜腻草莓酱,多加三份糖的那种。
崔梅恩只觉得身体上的痛楚达到了顶点,下一秒却陡然浑身一轻,所有的痛苦在同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感到一阵久违的安宁与舒适,如同劳累一天后浸泡在暖呼呼的热水里。酸痛的肌肉在热水的抚慰下发出快慰的呻丨吟,水温柔地托起她的躯体,她感觉自己甚至漂浮了起来——
崔梅恩楞了有那么几秒,才发现自己是真的漂浮了起来。
她往下看去,看见了一双半透明的小腿,以及自己毫无生气的躯体。她举起手臂,再打量自己的躯体,发现不止是小腿,在她目之所及处,她的全身都变成了半透明的模样。
在崔梅恩半透明的脚下,是一具惨死的尸体。
黑色卷发的女人倒在地上,睁着一双无神的漆黑眼睛,看向昏暗的天空。
一个巨大、可怖的齿痕自她的肩膀处横跨到腰间,不难看出她刚被某种体型大到骇人的生物咬了一口。鲜血从她被利齿撕裂的伤口中流出,很快就在地面积起了一滩小小的血泊。
女人的面庞因为痛苦而扭曲,崔梅恩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就是她自己的脸。
……所以,我是已经死去了吗?
赛缪尔想要剥离她身上的契约,魔鬼为了阻止这种剥离,试图用吃掉她的方式,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契约。
所以现在她算是被魔鬼吃掉了吗?他们的计划成功了吗?如今契约到底掌握在谁的手中?
她的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一根鲜红的锁链死死地扣在她半透明的脖颈上,延伸至魔鬼的方向,却在中途被截断——显然,那根鲜艳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锁链,就是所谓“灵魂契约”的具象化,它不约束身体,而是直接锚定灵魂。
它本应该紧紧联系着崔梅恩与魔鬼,此刻却突兀地断开。这截被硬生生从中切断的锁链,便握在赛缪尔的手中。
赛缪尔一手抓着锁链的另一头,一手朝着崔梅恩伸了过来。灵魂契约的掌控力何其霸道,他不过轻轻一拽,崔梅恩便不受控制地向那边漂了过去。
那张熟悉而陌生的美丽的面孔离她越来越近,赛缪尔紫色的眼眸已经被狂喜点燃。他迫不及待地渴望地伸出畸形的手臂,手臂上的鳞片因兴奋而翕合,他说——
他没能说得出口。
一道拔地而起金色的光壁拦在了他的面前,竖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直接削掉了他伸出的手臂!鲜红的契约之锁再次失去了主人,不论是魔鬼还是赛缪尔,都被准确地拦在了屏障之外。
与赛缪尔·卡伊方才使出的阴冷的火焰不同,这道纯金的屏障由纯粹的神圣魔力构成,强大、圣洁、威严,叫人会误以为是正午最炽烈的阳光。
与亚瑟·梅兰斯尚不成熟的剑气不同,这道屏障既是坚固的盾牌,也是锋利的剑刃,看似简单而轻薄,然而不论对面如何攻击,都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相反,赛缪尔每每试图靠近,都会被炽烈的金光削去一部分躯体。
新的血肉蠕动着自伤口长出,怪物目眦欲裂,狠狠地瞪视着面前那个突然出现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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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骑士吗?
不是说君主赐予的封号,也并非是指圣殿授予的职位,是指一种更梦幻、更虚无、更幼稚的存在——你在无数童话、绘本与冒险故事中读到,这个世界上危机四伏,潜藏着许多可怕的存在:魔鬼自深渊降临,密密麻麻地从撕开的裂口中涌出,将一座又一座村庄吞噬殆尽;巨龙沉眠在深山中,每一百年苏醒一次,用岩浆灼烧大地,抢走王国中最美丽的少女;邪恶的魔术师以活人血肉献祭异界之神,城市间流传着有关连环失踪案的诡异传闻……
所有这些故事中,都会有一名英勇的骑士,手执利剑,击碎所有的黑暗与恐怖。他一定要年轻,花一般的年纪,仿佛冉冉升起的朝阳;他一定要俊美,就连敌人也会为他的面孔所迷惑;最后,他一定要强大,只要他出现在故事里,读者就会感到心安。
他要从故事的第一页战斗至最后一页,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取得所有的财富、荣耀与冠冕,披挂着鲜花与掌声,带领故事走向尾声。他的存在就是“骑士”这一词语在人间的化身。
说来可笑,崔梅恩层曾有一段时间真的相信过。在那个昏暗的小巷中,在她承受着暴力与屈辱的时候,曾有人如同故事里的骑士一般打倒那些凶恶的反派,向她走来。
在那个瞬间她的心脏疯狂地跳动,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脸红,也许是有过的。
那时,塞德里克·梅兰斯就是她的骑士。
——这个滑稽的认知延续了好些年,一直延续到她丢掉性命的那个深夜。行刑人摘下面具,露出了骑士的面庞。
崔梅恩直愣愣地盯着他绿色的眼睛,心想,所有的故事都在说,骑士要年轻,俊美,强大,却没有一个人告诉过她,原来骑士也可以拥有一颗恶魔般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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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高墙的出现将赛缪尔、魔鬼与亚瑟都隔离在外,墙内的这头只剩下了崔梅恩,以及一个此前从未出现在战斗中的身影。
那人弯下腰,捡起了同样被金色屏障斩断的红色锁链。
他有着一头仿佛被太阳神亲吻过的金发、一双比新春最娇嫩的新叶还要翠绿的眼睛。他身姿高大、脊背挺拔,宽的肩、窄的腰、紧的腹,令人想起圣殿中大理石雕刻的古老神祇。
塞德里克·梅兰斯对崔梅恩说:“好久不见。”
第63章
在崔梅恩与塞德里克还是对黏糊糊小情侣的时候,塞德里克有着一副完全符合民众对“圣殿骑士”的刻板印象的皮囊。
与雌雄莫辩、身形纤细又沉默寡言的赛缪尔·卡伊不同,金发碧眼的塞德里克整天都挂着傻乎乎的笑脸。
他面容俊秀,脊背如白桦树一般挺拔,远比常人优渥的生活又给了他一身白皙的肌肤,穿戴好盔甲之后,看起来简直就像童话插图里无所不能又俊美异常的骑士。
而当崔梅恩重返梅兰斯宅邸时,塞德里克·梅兰斯已经年逾四十。因着常年征战于前线的缘故,他那一身雪白的皮肤早已被晒成了古铜色。
大大小小的战争在他的身躯表面留下了数不尽的伤口,尽管它们早已愈合,但通过狰狞恐怖的伤疤,仍不难想象伤口形成时会有多么骇人。
笑容消失在了塞德里克的脸上,连同其他的表情一起。
他不怎么笑,也不怎么悲伤、愤怒、忧愁。总之,当人们凝视他时,很难从这个被誉为“帝国之盾”的男人的脸上揣测他的心情。
与青年时期的自己相比,也许塞德里克的身上唯一没有改变的,也就只有梅兰斯家族标志性的金发碧眼了。
他从不曾缺席任何一场对抗深渊的战争,却从不为胜利而喜悦,也不为失败而痛苦;他对来自于圣殿和帝国的荣誉照单全收,对权力的倾轧毫无兴趣,却又每每在恰到好处的时机露出獠牙,斩断那些试图染指他利益的触角。
“真叫人怀疑他的脸是不是缝上去的!”人们窃窃私语,“从没见过他有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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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时此刻,站在崔梅恩身前的这个男人,却不是她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塞德里克·梅兰斯。
他比青年时期更高大和强壮,嘴角噙着一抹微笑,比年轻时少了几分傻气,又比死气沉沉的“梅兰斯公爵”多了几分青年人的率性和热忱。
在面前这人的身上,塞德里克年轻时的活泼与成熟后的稳重奇异地糅合在了一起,使他看起来那般璀璨而耀眼,简直如同在发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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