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是“如同”。
塞德里克的全身的确散发着淡淡的莹润的光芒,使得他看上去仿佛一座大理石雕刻的神像;无独有偶,崔梅恩的身上也散发着类似的光芒。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塞德里克,再看了看自己,心头那个越来越明显的疑惑终于浮出了水面。
她用颤抖的手指指向他,问道:“……这是你的灵魂?”
“是的。”金发的青年说,“这是我的灵魂。”
强烈的荒谬感自崔梅恩心中升腾而起。
她首先感到一种被戏耍的愤怒,紧接着是对多年执念即将成真的欣喜,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滑稽之感。
身体中激烈冲刷的种种强烈感情的旋涡让她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她注视着塞德里克的眼睛许久,终于抬起左手,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那枚被赛缪尔碾碎的结婚戒指不知何时回归了原处。已经破碎的物品如何能再恢复原状?只可能因为它是一件并不普通的魔法道具。
戒指是婚礼上塞德里克送给她的,小小的绿宝石,同他眼睛一样的颜色。
崔梅恩一直戴着这枚戒指,甚至在她与魔鬼签订契约后也是如此。
她把它视作一个时刻滋滋作响灼烧着皮肉的烙印,一个从未愈合的狰狞的伤口,用作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屈辱和仇恨。
小小的绿宝石在崔梅恩的手指上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她闲来无事时喜欢转着戒指玩,思考时则喜欢反复摩挲它。
这么多年下来,戒圈被她摩挲得异常光洁润滑,除此之外,它就再没什么特别之处了。不论谁来看,都只会说:这只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成色也很平常的宝石戒指罢了。
——然而就在刚才,就在那根拴住她灵魂的契约被赛缪尔握在手中时,崔梅恩清楚地看见,在她空荡荡的无名指上,被捏碎的戒指恢复了原形,接着,一束光点从这枚“再普通不过的宝石戒指”中迸发而出。
光点汇聚成模糊的人形,挡在她的身前。先是随着动作飘扬的金发,再是高大健壮的躯体,人形逐渐清晰了起来。
神圣魔法制造出强横的光之屏障,同时抵挡住了赛缪尔和魔鬼的攻击,光汇聚成男人的模样,他侧过脸来,最后一点光芒恰好在此时融进他新叶般的绿色瞳孔中。
崔梅恩只感到浑身的血液(尽管此时灵魂状态的她并没有这种东西)都凝固住了。
时至今日,即便时提起当年地下室里的那场献祭,她也很少会生气了。可是眼下她感受到了强烈的愤怒——愤怒、屈辱、荒谬、憎恨。
她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那个绝望幽黑的地下空间,借着跳动的烛光,看见金发的行刑人掀开面具,露出那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她找了那么久的、构成了她与魔鬼的契约中最关键一环的,塞德里克·梅兰斯的灵魂,原来从头到尾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藏在她从不离身的戒指之中。
是了,这就可以解释魔鬼为什么不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的灵魂:他和崔梅恩把梅兰斯领地和首都掘地三尺,找遍了能想到的任何一个角落,却没想过在她的身上检查一遍;即使魔鬼察觉到她的身上有神圣魔法的波动,也只会认为那是亚瑟留下的印记——他们从没想过他就藏身在这里!
魔鬼在塞德里克去世后立刻搜捕他的灵魂,依然慢了一拍,这就意味着这个魔法不可能是他在死前才匆忙施展的,一定是提前就布置好的把戏。
塞德里克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如此大费周章。
崔梅恩从入住梅兰斯宅邸那一天开始就给塞德里克下药,一下就是一年。
为了避免暴露,更重要的是为了能够更长久地折磨他,她亲自配置了一种效果良好的慢性毒药。
毒药让他的内脏慢慢萎缩,原本健壮的身体一天天衰弱,直到最后就连呼吸都成了割喉的剧痛。
甚至直到那时,塞德里克还没有死去。崔梅恩在最后一个月减少了毒药的用量,反复欣赏他被无处不在的痛苦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模样,直到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一命呜呼。
塞德里克一定在生前察觉到了异样。他察觉到身体出现的异常与崔梅恩有关,却找不到她下毒的渠道——他当然找不到!毒药涂抹在崔梅恩的嘴唇上,浸染在她的发丝中,她在每一次亲密接触中慢刀割肉。
她如今使用的肉丨体是由魔鬼塑造的,因此自己不会中毒;她每日都会把解药混在给亚瑟和仆人的饮食中,如此一来,即便他们因为某些原因误食小剂量的毒药,也不会因此中毒。
即使塞德里克察觉有异,也无法查出下毒的渠道。
食物、饮水、熏香、挂毯、生活用具……哪怕他更换掉所有可能被下毒的物品,毒药依然会狡猾地进入他的身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活蹦乱跳,而自己的生命则如风中残烛般消逝。
他会困惑,会恐惧,会不解吗?就像当年的崔梅恩一样? ——崔梅恩敢肯定他有过,所以他直到生命的最后都在挣扎,将自己的灵魂当做最后的底牌打出,默不作声地躲了起来。
崔梅恩几乎从不取下这枚戒指,而面对魔鬼和亚瑟时她也从不避讳说出自己的想法,所以藏在戒指里的塞德里克一定听到了:他听到崔梅恩和魔鬼无头苍蝇一样找他的灵魂,听到她对亚瑟说“我勾引你是为了报复他”,听到她畅想找到他的灵魂后要如何如何折磨他……
这让崔梅恩感到自己无比的滑稽和可笑。
她于是笑了起来,笑得既不优雅,也不体面,活像是舞台上癫狂的演员。
她问道:“既然你知道我在找什么,就该乖乖躲起来。躲了那么久,为什么现在又出来了?”
塞德里克的目光落在手中的锁链上,崔梅恩也跟着看过去,鲜红的锁链一头箍住她的脖颈,另一头本该链接着魔鬼的灵魂,却在半途被赛缪尔截断——现在,这截无主的契约落在了塞德里克的手上。
崔梅恩恍然大悟:契约链接着她的灵魂,本就足以控制住她,更遑论她当年与魔鬼定下的是主仆契约。塞德里克在戒指里蛰伏了那么久,大概就是在等这样一个合适的时机吧。
他害得她惨死,又还想继续折磨她的灵魂吗? !愤怒几乎要将崔梅恩整个人都烧成灰烬。她死死地攥紧拳头,假使她还具有肉丨体,此时手心大概已经被指甲刺得鲜血淋漓。
别急,她在心中拼命地强迫自己冷静,别急,别急,总会有办法的,即使主仆契约被他握在了手中,只要她不放弃,总会想到别的办法,绕开契约杀死他——
“……我一直……”
塞德里克终于开口了。
崔梅恩闭目做了几次深呼吸,才重新睁开眼,以免自己克制不住冲上去咬断他的喉咙。
他们注视对方的视线那样专注,以至于没人发现那道将二人与外界隔开的光之屏障上出现了细小的裂痕。
“……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塞德里克说。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她的嘴角扬起讽刺的笑容,“对不起我杀了你请你原谅我?”
当年与魔鬼签订契约之后,崔梅恩便失去了意识,再醒来已是二十年后。
如果说分别二十年的恋人再相聚尚且算得上破镜重圆的美好故事,那么被你亲手杀死的恋人二十年后再出现就是一个吓人的惊悚故事了。
从地狱爬回人世之后,崔梅恩的原本的计划是先在梅兰斯领地里打探打探情报,再根据得到的情报制定接近塞德里克的计划,却万万没想到他在初见的第一面就把自己带回了宅邸。
塞德里克的这一举动替她省了许多麻烦,她当时还在感慨计划推进得如此顺利。
现在想来,她自信满满地以为自己是猎人,却也许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之中。
是愧疚、后悔,还是听了令人忍俊不禁的“情深义重”?是他单纯的喜欢这个类型的脸,还是他看破了她的计划、打算反将她一军?崔梅恩无从得知。
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是从死亡的深渊爬回地面的恶鬼。她回到世界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复仇、复仇、复仇!事到如今,塞德里克难道以为凭借区区道歉就可以化解她的怒火吗? !
“对不起,”金发碧眼的青年轻声说,“你的人生不该是这样的。”
第64章
根据圣殿的调查,梅兰斯家族用以献祭的魔法理论来自于首都的某个公爵,那位生前权势滔天的大贵族亲自甘当祭品在自家举办了仪式,打开了深渊入口,却没能活到与魔鬼签订契约,就重伤而死了。
那次献祭算不上完全成功,然而能够打开深渊大门本身已是重大的突破。经公爵之手完善过的理论通过深渊教派的地下情报网传递至各处,如果不是梅兰斯惨案导致了献祭的暴露,恐怕圣殿还得等好一阵子才能发现。
整理父母遗物的时候,塞德里克在父亲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小支试管。
试管被郑重地保存起来,附加了好几个保鲜咒文,因此直到被他发现时,试管中的血液依旧新鲜,没有半点干涸或是腐烂变质的迹象。
塞德里克将其拿起来,立刻就认出这是圣殿制式的试管。他很容易就想到那支被自己寄回家的血液。试管中的血液只剩下了浅浅的一点,他们都用它干了些什么?
他继续在书房中翻找,终于找到了母亲写下的记录。
他的父亲继承了梅兰斯的爵位与领土,却实在不成器,不论剑术、魔法还是经营能力都一塌糊涂,家中几乎全靠母亲才得以支撑。
母亲是个细心谨慎的人,做任何事都会事无巨细地留下记录:小到支给女儿买布丁的零花钱,大到筹划一场活人献祭的仪式。
经过她精心的测量,塞德里克寄回家的血液被分作了三份,以便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一份用来找到逃走的崔梅恩,一份留作备用。还有一份,记录上写着,用于“易容魔药”。
易容魔药是一种特殊的魔药:说简单也简单,说困难也困难。如果说要评选“最鸡肋魔药”,它一定能包揽大半票数。
简单之处在于,配置易容魔药十分容易,只需要最基础的魔法材料与易容对象的血液就可以了,完全不需要用到那些或价格昂贵,或难以收集,或又价格昂贵又难以收集的施法材料。
困难之处在于,如果不通过任何其余魔法辅助,仅通过易容魔药改变的样貌,很大程度上会受到使用者本身的影响。
通常情况下来说,与易容对象血缘的亲疏程度、年龄的差异、性别的异同等因素,都会影响魔药的效果。
如果想要使魔药发挥最好的效果,自然就是得让与易容对象血缘亲近、年龄相近、性别相同——总之,越接近易容对象越好——的人饮下魔药。
然而,当人们迫切需要易容魔药的时候,是很难找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人的。是以,尽管称得上是配置难度最低的魔药之一,大多数魔法师也宁愿再额外学习更复杂的易容魔法。
他们用我的血液配置了易容魔药。
塞德里克想,然后呢?
他将笔记翻到了下一页。
下一页上记录了几个人名,塞德里克扫了一眼,全是来自他母系与父系家族的青壮年男性,他也的确在地下室里找到了他们几个的尸体。
最后被圈出的名字是一个同样姓梅兰斯的远房堂亲,塞德里克记得那人是个没什么本事的闲汉,打着梅兰斯的旗号参加了圣殿见习骑士的选拔,却连针对贵族的简单考核都并未通过,在初选就被刷了下去。
塞德里克接着想起来的是,在地下室中,他的尸体距离崔梅恩最近——甚至比梅兰斯夫妇还要近。
如果说梅兰斯夫妇是献祭的主持者,那一个没什么本事的远房堂亲,为什么会同他们一样处在法阵的最中心处?
他很快就在接下来的笔记中找到了答案:喝了魔药的堂亲将易容成他的模样,担任处刑人的角色。
据说,深渊热爱饱受折磨与摧残的灵魂,因此他们决定让“塞德里克·梅兰斯”亲自对祭品处刑。肉丨体上已经遭受极大的痛苦,精神上还要承受来自亲密之人的背叛,如此一来,也许就能提高成功召唤出魔鬼的概率。
“据说”“也许”。
“深渊热爱饱受折磨与摧残的灵魂”是一个流传已久的说法,也许来自于人们对于邪恶之物朴素的认知,也许来自于古代魔法师总结的经验,总之,到了最近一百多年,由于圣殿对深渊魔法研究的严格管控,成功举办一次献祭已实属不易,更遑论从中总结出什么经验了。
在成熟的魔法研究中,对于任何魔药与法阵中使用的素材都要精准测量——而在有关深渊魔法的地下研究中,祭品遭受的折磨是否能影响献祭的成功,影响又大到什么程度,完全只能依靠仅有的几次成功的先例倒推。
——就是这可笑到仿佛滑稽戏一般的“据说”和“也许”,就让他的深爱之人在痛苦与绝望中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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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塞德里克闯入地下室的时候,所有参与献祭之人的尸体都腐烂得不成样子,唯独“祭品”崔梅恩栩栩如生。她的面孔清晰地保留了死前最后一刻的挣扎与憎恨。
此后二十多年,塞德里克没有一天能够忘记她。
人们常说时间会抚平所有的伤口,然而对于塞德里克·梅兰斯而言,时间却成为了割开伤口的利刃。
他在起床时想到她,用餐时想到她,入睡时想到她……时间每流逝一天,都好似在他早已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割开一刀,永不停歇。
最开始的几年,他后悔自己做过的一切举措。他后悔自己把怀孕的妻子送回了家中,后悔寄回了那支装有自己血液的试管,甚至后悔为什么要在那个时间去寄试管——如果提前或者推迟一些,他就不会遇见赛缪尔,那么对方也就不会帮助他把那支试管寄回家……
总之,就像所有走错了路的人一样,塞德里克·梅兰斯悔恨自己做过的每一个选择,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反复推演:如果当时没有这样就好了,如果当时没有那样就好了。
他满心固执地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日没夜地在想象中走进各种不同的选项,为自己编织从不曾存在过的美好结局。
这种虚幻的自我安慰持续了好几年,直到被一封远方传来的信件击碎。寄信人是与塞德里克同期的一位见习骑士,他在正式成为骑士后,被分配到了位于北方边境的圣殿中。
同期在信中告诉他,世代镇守北方边境的豪族格温家族一夜之间覆灭,圣殿察觉到了深渊的气息,派遣了一支小队前去调查——因着梅兰斯惨案与深渊教派复兴的缘故,圣殿如今对所有相关事件都保持高度警惕。
调查结果是,虽说格温家族的覆灭的确是深渊魔法造成的,却没有深渊之门洞开的痕迹,没有祭坛与法阵,也没有任何格温家族可能与魔鬼扯上关系的证据。
在现任格温公爵与第二任妻子的订婚礼上,一个强大的高级火焰深渊魔法猛地展开,席卷了在场几乎所有格温家族的成员。他那位未婚妻倒是毫发无伤,只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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