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粗人”了。
他们从远东第七区带回来了很多东西, 所以实验室暗房里的材料存储区也全部开放了。
他不在实验室，那肯定就在存储区里。
我打开了存储区的金属门。
里面的空间很深，暗蓝色的墙体荧光管道将这里点亮。里面堆积着大量的机械和器皿，就连三百年前人们视若珍宝的什么原子对撞机,在这里也就是个书架大小的机器。
“'粗人'。”
我试着叫他的代号。
没有回应。
我绕了两圈,顺着光,走到一个人形高的透明培养皿旁。
里面浸泡着一块黄色石头。
石头的透明度很高, 棱角都被磨得光滑, 像冰冻橘子汁一样。
“这总不可能就是创世纪的093号吧。”
不确定“粗人”在不在附近，我开玩笑道。
结果刚说完，“粗人”就从培养皿的后面出现了。
“你认为呢。”他说。
“事实上, 它看起来更像彩色玻璃。”我试图活跃气氛。
“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也是这么觉得的。”
“粗人”将培养皿中的液体放空了。
“不过, 其实这是一块宝石。”
石头“啪嗒”一声掉到底。
“你在远东第七区, 就发现了这个吗？”我问, “你的身体, 是因为这个所以才……”
他说：“地基勘测的时候, 他们从下面挖出了很多东西。”
我点了点头：“好吧，那既然已经离开了那里, 脱离了辐射源, 想必你很快就会彻底好起来的。”
我是真的觉得那里的辐射伤害了他的身体健康。我没有想过战争结束之后的战场,会有人多少死在那里，在连绵的雨季中,变成了黑色的泥。
“粗人”将那块黄石头拿了出来。
我对他说实话：“我无意中得知了你的实验计划。”
“然后呢？”
“我只是想从一个围观群众的角度问你，这项实验真的会成功吗？”
“也许吧。”
“真的？难道你已经开始解剖别人的……”
话音未落, “粗人”蹙起了眉头。
他看着我，仿佛全身都冻住了：“……”
我没反应过来, 并且怀疑我是不是出现了口音问题而让他没听懂：“我只是在说，这种实验你需不需要解剖，就是……”
他缓缓弯下腰。
那块石头从他的手中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跌出了橙色的玻璃渣。
与此同时，他突然伏在地上，开始剧烈地咳嗽，他压抑地喘息着，鼻腔渗出丝丝缕缕的血液，从他的指缝中流出来，滴到地上。
察觉到不对劲，我立刻扶住他：怎么了！ ？ ”
“我也不想对你那样。”
“粗人”突然说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
很显然不是在对我说。
“我不想。”
他的声音含混在深深的嘶哑呼吸里。
我愣住了：“谁？什么？”
他完全陷入了动物般的应激反应。即使肢体再拼命克制，再用颤抖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庞，血也还是在流个不停。
“可是，我必须那样做。”
“相信我。”
“相信我吧……”
我几乎不敢呼吸，只是倾听着他混乱中的只言片语。
看来，我刚刚说的话中有关键词伤害了他。
我从数据信息上看出来的几次起伏，也都来源于这种状态。他第一次出现这种状态，是在科考第三天的时候，然后开始有所缓和。回来整理收获时重新恶化，直到昨晚昏迷。
联合政府认为这是战后创伤应激反应，给他配置了疗法。
我找到了他的药水。
但是，他并没有做出其他的情绪表现， psd病人常见的流泪和惊恐大叫也没有。在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只是沉默着睁大了眼睛，不再言语，清醒地调控自己的生理反应，往自己的手腕里扎针头，注入液体，直到不再咳嗽，不再颤抖。
我看着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没办法说。
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有血迹。
“……”
我感觉到，一时间，我和他变得相对无言。大概刚刚的只言片语中，已经无意间透露了太多太多他原先没打算透露的秘密。
至于具体是怎样的秘密，我暂时不愿意，也不敢去细想。
不过我大概明白他的psd是从哪里来的了。
再理智的大脑，那也是人类的大脑。人类是动物，是动物就会冲动，而冲动就会失误。
果然外出科考只是一个幌子吧。
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回家看一看。
“实验会成功的。”
这回，“粗人”对我说。
“你确定吗？”我问。
他扯了一下嘴角。
“确定。”他说，“因为，这是为了我自己。”
“那就好。”
想了想，我决定在这个时候对他说出来。
作为情报员，想要尽可能发展自己的触手，一定要看准时机。
尤其是，在我们“传奇办公室”被战争击碎之后，变成了四散飘零的碎片的情况下，作为唯一成功进入了联合政府的我，就显得尤为重要。只有我安全存在于中心，才能重新在这片战后大路上连接起“传奇办公室”的网络。
虽然到目前为止，我还一直在用适当的装傻和优秀的业务能力当成我深入这里的钥匙。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其实我来到这里，进入联合政府，是抱着一个很大胆的想法。”
“我想说，如果你也有就更好了。”
我这样对他说。
“粗人”把石头捡到了桌子上。
他垂眸擦拭着手指上自己的血，沉默良久，用一个抬眼默认了。
他果然对我递出了邀请我成为双面间谍的，血淋淋的橄榄枝。
“来我的实验室吧。”
第59章
26/09/534
在回到房间,开始写今天的日记之前，我将日期一直往前翻，翻的都要打瞌睡了，才一直翻到了十年前,也就是新地表历524年,九月二十六日的那一天。
在那一天的结尾, “粗人”对我说：“来我的实验室吧。”
其实, 他并没有立刻履行这个条约。
甚至这十年间, 我面对面地与他相处的次数少得可怜。我们大部分都是通过屏幕和数据沟通。他进入了长久的实验中，几乎没有从实验室出来过。而他的实验进度，联合政府也并没有火急火燎地催促他。
因为, 十年嘛。
十年在人的一生中似乎很长, 但是在科学的年轮上, 只不过是一瞬间。
人类有多少伟大的创造, 是需要几代人, 甚至十几代人的十年才能完成的？
所以,十年,联合政府并不着急，只是要求他定期汇报实验的最新进展。
而我作为负责他的情报员,则可以从他实验室的数据中看出来具体情况。我们偶尔通话,讨论他的实验最新进展,讨论我向幸存者们伸出的“触手”，有时候也会讨论我和他还算接近的家乡。最近的一次,我们说了一些关于柯利昂的坏话。
我们俩就像那种因为工作才能玩到一起的泛泛之交，假若这是一个普通职场,我们只会在骂领导和去食堂抢饭的时候心有灵犀。他绝对不会和我说他小的时候喜欢过什么女孩子，我也绝对不会和他说,我到现在做梦还会梦见我穿着花裙子捞金鱼的那个仲夏夜，这太隐私了。
这并不是因为我们之间有什么隔阂或是矛盾，只是因为，我们共同有着一个干大事的计划，而作为新政府的社畜，“同事”这样的身份，是最有力，最有效率的。
只不过，在我和他逐渐熟悉，勉强算成为了朋友的过程中，我发现他似乎在有意地向我隐瞒了一些事实。
因为，一，我还是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
二，我还是不知道十年前的那一天，他的病态究竟因什么而起。
看来男人都是骗子这句话不假。
只不过当一个男人在你面前充当骗子的时候，与此同时，他一定会在另一个地方向别人履行诺言。
战争结束后，地表上的所有大区都进入了紧锣密鼓的战后重建工作。中心联合政府在中央陆区统御了所有力量，以原先的中央陆三大区为界限，在基础上建造了一座地球上最耀眼夺目，也是最庞大的城市——
中心联合城。
一切事情似乎都在很顺利，很光明地进行。在这场人类进化战争中，物理上确实摧毁了很多原有的城市，而在这场战争之后，人类得到的则是前所未有的科技爆发式发展。联合政府将当初用来打仗的科技，无论是进化派还是反进化派的，在这十年间都被捡了起来，用于建造全新的未来城市。
联合政府对“粗人”的唯一要求，就是严格规定了他所建造的培养皿的规格。亚空间的“中心城”的范式，必须要贴合现实中心城的模样。因为只有当这样培育出来的“新人类意识”转生数据变成活生生的新人类之后，才能做到完全契合现实世界，可以立刻投入使用。
所以，总之……
这十年间，一切事情都开始变得缓和起来。包括我在联合政府的处境。
我已经如鱼得水了。哈哈哈。
人们各怀鬼胎地生活着。中心城的高楼大厦一天天向空中延伸着。
最近他们开始规划建造空中轨道了。建造完供空中列车行驶的轨道，城市的第二层近地面就可以开始正式投入使用。
真是慷慨激昂的黄金年代啊。
所以，回到我刚刚称“粗人”为骗子的那一句话……
那是因为，在十年前的九月二十六日，他对我说“来我的实验室吧”之后，我根本一次都没有被他邀请去过实验室！
原来那句话只是一句类似于广告的slogan吗？
我将我的日记一直翻到了那一天，禁不住发出感慨：
哦，天呐。
我可真能写日记啊。
没办法，这已经成为我的一个习惯了。每天入睡之前，如果不写日记的话，我就会觉得一天没有过完，我会辗转反侧，难受得要命。
可是，就在今天结束完情报索取对话后，“粗人”突然对我说：
“明天，来我的实验室吧。”
我当时完全没有当真，我一边吃三明治，一边说：“哈？”
“真的。”他说。
“好吧。”我回答。
我心想，大概是他的实验有了什么突破性的进展。如果这不再是一个冠冕堂皇的slogan的话，那么，这一定将是一个好消息。
所以，晚安。未来将会看到这篇日记的我。
当然了，如果他带来的不是一个好消息，那就当我没说。
第60章
27/09/534
我一直认为, 地球上的万事万物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周期。它们大多数成一个规则的拱形，在前期会一直缓慢地向峰顶攀升，然后到达最高点。
至于最高点上有什么，只有到了才知道。
他带来的果然是好消息。
今天是模拟中心联合城第一次正式运行的日子。十年过去,他已经完成了大体上的城市构建和数据框架,而实验对象是否能够成功,则从今天开始测试。
我好奇得要命。所以今天我一等到他向联合政府的惯例汇报时间结束,我就背着柯利昂去找他了。
“他们知道吗？”我问“粗人”, “关于你真正的实验进度？”
“粗人”摇了摇头：“我做了两层覆盖代码当掩护。他们以为我现在连底层代码都还没写完。”
“哦呦呦，一贯地谎报进度啊。”我笑起来，“你的行为让我想到了那个关于独眼巨人和金羊毛的神话。”
他：“你想说我是奥德修斯吗？”
“怎么？不满意？那可是奥德修斯啊,但凡我们的路线能按照他的剧本走,那就皆大欢喜了,对吧。”我说。
“……”
他没理我, 转身去倒腾他的东西了。
我有时候不太爽他这一点, 因为我是一个热爱在所有场合调节气氛的人, 而他是一个很显然不愿意配合我的人。呵呵, 我真好奇他真正的人格究竟是不是这样。
“粗人”正在准备运行他的系统。
我站在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
直到视觉上的奇观出现。
只见, 实验室的所有实体及全息影像屏上, 浮现出了无数个城市街区的模型。有些我见过, 有些十分陌生，有些似曾相识。我知道, 这是经过他改造后的中心城，果然比现实里的还要更加丰富, 更加气派。
“这是城市的内部。”他目不转睛，继续手上的动作, “意见？”
“你问我的意见？”我不懂，“已经这么完美了，我能有什么意见。”
他半自嘲地哼笑了一声：“当然。没有加入人的城市，当然是完美的。可如果将未统计完成的市民模型加入进去，这座城市就会一下子出现许多瑕疵。”
我站在他身后，端着水杯，双脚交叉着站：“哦哦，是有道理。所以你现在是打算先空放着这座城市吗？”
“嗯。”他回答。
“好吧……”我肯定是没意见。毕竟我只是一个门外汉。
“可是，你的实验又不是建造亚空间城市，城市有没有瑕疵先另说吧。”我问，“你真正的实验对象在哪里？”
“粗人”陷入了沉默。
他盯着屏幕，正在用手指狠狠扣另外一只手的指节。
我本来没想阻止，直到看见他把自己的皮肤上扣出一块深深的血斑，我才开口：“嗯……搞了半天你还没准备好？”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然后他就站起来跑去找精神药物了。
我立在原地，看着他在自己的实验室里窜，举起杯子做了一个干杯的动作：“十年，十年了啊，你中途没给自己打过针吗？”
“当然打过。在进行抽取生命数据的阶段初期，每天会忍不住打五次，后来减少了。”
他找到了，低头捋袖子，“你不觉得我的衰老因此加重了吗？”
我差点一口茶喷出来。
“衰老？你指哪方面的？”
他说：“外表。”
我强忍住，把白眼翻得很浅：“你的大脑要真是还有空闲去焦虑这个，我建议你去贴点面膜。”
他熟练地打完针，又从我面前走过去，顺便回了我一个类似白眼的眼神：“面膜就能让你的衰老减缓吗？”
“不是，谁衰老了啊？”主语突然变成我，我怒了，“正值当打之年呢谁就衰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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