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曦穿35,她穿38,这码错得未免有点离谱。
程音并不戳穿,笑得很甜:“谢谢曦总!”
门外停了两辆车。
上午约的是市委领导,出席人员十分精简,梁冰既然缺席,程音还得暂代秘书。
按照梁冰的嘱托,她上了季辞的车,发现居然再无旁人,包括浙分的周总,都在另一辆商务车上。
程音缩了缩脚,疑心自己是否僭越。
却听季辞温声道:“到后排来。”
坐定,又听他问:“关于今天要见的副市长,你了解多少?”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但她确实做过功课,于是一一回复,包括履历,兴趣,政策理念……最后这个部分是她从市政.府新闻网站获取的。
季辞全程安静聆听,目光专注,专注得让她都有些不自在,最终不得不移开视线,盯着司机的后背汇报工作。
“很好。”最后她听到他这样说。
她小时候写作业糊弄,很少从季辞那儿得到赞美,大部分时候听到的都是“重做”。
“很好”二字过于悦耳,程音忍不住看他,发现他竟然在笑。
眼角的红痕轻挑,笑意还不浅。
“还能更好。”他继续教她,“看新闻是个好习惯,不过最好自上而下地看。”
“什么意思?”
“我国的体制特征,讲究顶层设计。先看国家的五年规划和远景目标,再看省一级,市一级,逐层往下。这样一来,对方在想什么,愁什么,打算做什么,你会摸得更准。”
程音点头。
“人们常说,所有的投资机会,都在新.闻.联.播里,就是这个意思。”
“一家公司的发展机会,也一样吧?”她忍不住接话。
“是,个人的发展,也遵循同样的路径,”季辞笑意温和,“记得我以前跟你说的吗,考试,不是被动应战,你要当出卷人。”
她当然记得,也许当时没往心里去,但后来他们天各一方,控制不住思念的时候,她会反复回味他讲过的每一句话。
父亲缺位,母亲忙碌,很多道理没人和她细说,除了三哥。
如今三哥成了季总,一切时过境迁,她没想到还有机会继续听他讲课。
“无论写报告、谈生意还是做决策,你都要知道受众是谁,诉求在哪,目的是什么。搜集尽可能多的信息,做出权衡之后的判断。你要尽量知道每个人的动机,每件事的因果,谁受益而谁受损,不停地换位思考。”
他一边说,她一边用心记,简直都想用笔写下来。
或许是她的表情过于专注,季辞忍不住笑了,打趣了一句。
“是长大了啊,以前跟你说这些,三分钟就会不耐烦……”
何止不耐烦,还要搞些有的没的,施展幼稚的风.骚,试图对他撒娇卖痴……
程音觉得自己仿佛又社死了,季辞恐怕也想到了她过去闹得那些妖,话说一半停住,抿了抿嘴角,露出忍笑似的神情。
她确定自己是又社死了。
以季辞的水平,自然用不着程音出来卖艺,这次会谈似乎只是带她见习。
她全程扮演了一个花瓶。
副市长亲切务实,常年招商引资,很懂得如何跟企业负责人聊天。聊到投机处,发现自己和季辞还是校友,又留他在食堂一起吃饭。
“下午我要去趟儿童福利院,你要是没其他安排,一道去看看。”
如今下基层调研,讲究“四不两直”,本来副市长就打算微服私访,正好带个懂行的,更见成效。
他又点了后排就坐的程音:“年轻人一起去吧,热闹点,小孩子喜欢。”
程音在副市长破例留饭时,已经自动自发,打开手机给王云曦发信息。
等季辞被问下午有没有安排,他还没回答,程音已上前半步,声音不大不小:“季总,下午暂时没安排。”
其实有安排,季辞的档期从来爆满,但优先级她心里有数。
难得遇到大领导心血来潮,是天上掉下的机会。
于是他们吃了顿食材一流、烹饪二流、卖相三流的公务员饭,共同奔向了儿童福利院。
福利院在几重山外,距离西溪湿地不远。
楼是新楼,像个大型的公立学校,硬件条件并不差。但院长没料到会天降一个突击访问,好一通手忙脚乱,又要安排汇报,又想领着参观。
副市长却说,再去看看上回那些有眼疾的小孩。
季辞眉心一跳。
福利院多弃婴,残疾是孩子们被遗弃的主要因素。这家福利院由于照顾眼疾儿童富有经验,全套设施又做了便利化改造,收下了附近区市不少有眼病的孤儿。
边往里走,副市长边与季辞介绍,都有哪些企业过来送温暖。他特意感谢了柳世的浙江分公司,承包了全部病童的用药,一针单抗上万块的市价,柳世勇于承担社会责任。
“连最新的药都有。”院长接了一句,脸上的感激是真诚无比的。
季辞一边应诺,一边瞥了周长明一眼:新药?
虽然已经不再分管研发,但据他所知,柳世所谓的新药,才刚拿到有条件的获批。
所谓条件获批,用药要进行严格评估,只有少数几家三甲医院定点使用,不太可能对普通公众进行捐赠。
这支新药季辞知道,传说中的“明珠二号”,之前柳世砸了重金研发多年,可惜一直无法突破技术瓶颈。
由于长期用药安全无法保证,季辞到柳世之后,决定暂停这个项目,力主迭代老产品,提升明珠一号的效能。
如今柳亚斌管研发,既不懂技术,又要出成果,估计是把研发部逼得太狠,又翻出了压箱底的“新货”。
季辞皱眉。
这一日天气宜人,孩子们都在花园玩耍,有适合盲童的安全滑梯,娃娃们摸索着上下翻飞,有些眼睛没有完全失明,动作不比普通孩子慢。
程音慢慢走进花园,发现秋千上坐了个小女孩,并没有和众人玩在一处。
她五六岁模样,目光空无一物,小脸晒得通红,也不知道避一下太阳。
跟鹿雪差不多大。
程音这么想着,走到了她的面前,帮她稍微挡了挡阳光。
风从背后吹来,吹起程音身上温柔的香气,小女孩抬头,愣了几秒,忽然小声而期待地:“妈妈?”
程音愣住。
小女孩已经快速跳下秋千,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哭了两声,猛然刹住,又将手松开。
“宝宝乖,宝宝不哭,宝宝手手脏,马上去洗手。”她吸着鼻子,自己哄自己,转身往水池方向去,由于太过匆忙,差点跌了一跤。
程音伸手想去扶,小姑娘已经被保育员阿姨接住,又按着她和程音道歉。
低头一看,尹女士的时髦洋气小黑裙,前摆多了几个泥手印。
程音忙说没关系,小女孩却哭得撕心裂肺,在保育员手里挣扎,大喊着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扔下宝宝。
“那不是你妈,你妈不在了,走走去洗澡,你个小脏猴……”保育员是个力气奇大的胖阿姨,单手迅速拎走小女孩,生怕被院长和贵宾们听到这边闹出的动静。
只留程音站在太阳地里,被直白的阳光晒得微微眩晕。
季辞找到程音的时候,她坐在花坛的阴凉处发呆。
花很无聊,就是机关企事业单位最常种植的那种月季。叶子深青,花色郁红,明度很低,显得她肤光致致,面色白得仿佛和背景不在同一个图层。
那是一种失去血色、近乎透明的白,她失魂似的坐在那里,或者干脆就是一副幽魂,失了坚固的躯壳,脆弱得一碰就碎,五感也已全失,连有人走近都没有发觉。
副市长调研到一半,被省政府一个电话叫走,留下季辞四处寻人。错眼功夫,程音就不见了,按照她现在谨慎靠谱的职业习惯,这很不寻常。
季辞站了片刻,见她没有反应,便走进去,在同一张长椅坐下,从她的视角往外看。
才发现,这是一个隐蔽的,仿佛秘密花园的所在。
身边枝叶掩映,层层叠叠将长椅环绕,仿佛鸟雀织的半开放巢穴,里面是光线昏然,敞口对着花园,将一切尽收眼底。
有人奔跑,有人欢笑,有人摔倒,有人哭泣。
一个微型的上帝视角。
沉默许久,季辞终于按不住担心,他的声音比最细的风还轻柔:“知知?”
这个称呼过于特别,程音总算被叫回了魂。
她转过脸,看到了那个对她而言极其特别的人。
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为什么会有人生而残疾,为什么残疾人会被抛弃,鹿雪会遗传吗,她们会瞎吗,如果她不小心死了,鹿雪也要进孤儿院吗?
但她哽咽了下,说出来的却是:“季总,晚上的饭局离这儿有点路,最迟四点出发。”
她一边说,一边任眼泪无声滑落,擦都来不及,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态。
只好背过身去,将身体绷紧,习惯性咬住舌尖,试图转移注意力。
注意力果然成功被转移了。
在这个阳光无法顾及,风也阴凉、影也稠密的地方,忽然有温暖的胸膛,贴住她轻颤的后背。
即使坐着,他也比她高出不少,能将她整个收入怀中。
当她躲进冰冷昏暗的巢穴,孤单地舔舐伤口,他再一次将她找到,给了她渴求的安慰和倚靠。
程音知道,有些温暖不可贪恋,因为一旦失去,寒冷会比之前更加彻骨,但人类就是这样一种贪心而软弱的生物。
她放纵自己沉湎片刻,一边倒数十秒,一边让眼泪顺着脸庞纵情流淌。
随后她起身,从他怀中离开:“已经三点四十五了。”
第28章 妹控
晚餐地点与福利院东西相望, 要横跨整个杭州城区,途中时间漫长。
这一趟,车里不止程音一人, 周长明也被叫过来问话。
季辞翻阅福利院给他复印的捐赠记录:“明珠二号, 是谁给你的?”
周长明不明所以:“吴总监,怎么了,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别人可以不知情,他吴双宁一个研发总监,能不知道二号的副作用?
季辞压着火,直接叫他拨通吴双宁的电话,外放。
程音在前座,听着季辞讲电话, 有些震惊于他的不留情面。
当着分公司的面,责备一个集团总监缺乏职业操守,这谁能下得来台。
就算是季辞来问,吴双宁也忍不住要辩解几句。
“季总,一号太贵了, 您去年做完迭代,成本确实降了三成。可市场上的竞品,已经开始用新技术,比我们便宜一多半, 我们要是不跟进,会死得很难看。”
“那是营销部门要考虑的事,你是研发总监, 你不看长远, 谁来兜住底线。”
“几十年后的副作用,也不一定真的会出现, 或者中途有了技术突破,发现可修正,也说不好……”
“所以捐给福利院,现成的小白鼠?”
“季总,他们本来什么药都没有的用,瞎一辈子不也是瞎么?不用我们的药,用别家的也一样啊。单抗技术到天花板了,突破不了,大家都在打价格战,做创新,我们怎么就非要故步自封呢?而且我听说,各地福利院用过之后,效果都很不错……”
“老吴,我对你很失望。”
季辞冷冷一句,直接撂了电话,周长明大气不敢出,他汗流浃背了。
但东西是他送的,还指着就此拿到更大范围的销售许可,他不能不说话。
“季总,我们分公司层面,确实最近的销售的压力不小,同业的新产品,有的还不如我们的二号,您也知道现在什么都要集采,主要拼价格,一号这个售价,根本进不了医保……”
他小心翼翼看季辞脸色:“能给普通民众用上便宜药,也未必不是好事……”
“周总,”季辞恢复了温和辞色,“你知道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视力有多重要吗?”
周长明:“啊?”
“那可能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失去眼睛,就失去收入来源。也可能是某个穷困潦倒的乡村教师,整个村子只有那么一间教室,所有孩子只有这么一个老师。”
周长明沉默了。
弱者更经不起风雨,这是不证自明的道理。
程音一路看着窗外。
窗外山明水秀,是美丽得让赵构忘却了国仇家恨的余杭。
那个倒霉的普通人,也有可能是个单亲妈妈,生活风雨飘摇,完全承受不住失明之痛。
她还能工作,还能看得见西湖,只不过是上天临时的恻隐和恩赐。
但总有人,不想听凭上天处置。
那些年季辞在羲和废寝忘食,就属他和程敏华拼的最凶,程音抱怨三哥怎么好久不来找她玩,已经彻底变成了一朵实验室蘑菇。
程敏华摸摸她的头:“因为你三哥心疼你。”
他一直知道,此生她疼在何处。
晚餐无需程音陪同,车行半途将她放下,回酒店整理次日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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