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也在继续互发,他正常地跟她聊工作,一点看不出异样来。
这让她的心绪宁定了不少。
“你撒谎。”熊医生开出了诊断。
“您请说。”程音对需要花钱才能说上话的医生,总是充满了敬意。
“你目前心里有喜悦、悲伤、嫉妒、愤懑, 情绪很复杂。因为不想承认,所以对自己撒谎。”
“你们心理医生,讲话都这么直接吗?”
“知道问题在哪里,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那我的问题要怎么解决?”
“之前我们讨论过,一旦得偿所愿, 执念可以顺势解除。但看你的状态,还是别偿愿为好,可能陷得更深,休克疗法不适合你。”
“那就只好逃走了。”程音喃喃。
“离开过敏原是一种脱敏方法, 小剂量暴露直至习惯是另一种方法。找到适合你的方法就行,重点是学着自洽。”
“在洽了在洽了。本来我以为他生性冷淡,昨晚发现, 原来面对喜欢的人, 他是那么热情急切……所以,他只是不喜欢我。”
“觉得痛苦吗?”
“当然了, 不过再大的痛苦,都有被消化掉的一天。今天我看到鬼长什么样子,明天应该就能学会不怕鬼了吧。”
“你悟了。”
悟了的程音,在第三天选择彻底脱离。
她寻了个由头跑去了柳世在萧山新开的实验室,躲掉了送机等一应事宜。
公务行程基本顺利完成,程音此行获得了众口一致的称赞,王云曦对这个新人的表现给出了满分评价。
后勤组予以保留,这是她亲口对程音做出的承诺。
该消息让姜晓茹当场摔了一个高脚杯。
程音不想挡谁的道,但她在此时此刻已经明白,这就是职场,只要身在局中,必然要与一些人结盟,与另一些人结仇。
她是棋子,也是棋手,好消息是这盘棋下得究竟如何,她并非完全没有选择。
金秋时节,程音蹲在实验室外,像老农蹲在田间地头。
来一线学习参观这个由头,是王云曦帮她找的,美其名曰“管培生的田野调查”——毕竟行政事业部的业务宽泛,譬如公关组和采购组,不了解基层事务也干不了。
但她其实领了别的任务。
她过来找一个特定的人。
“孟世学?这是什么人?”
“公司的创始人。柳世二字,‘柳’来自于柳董,‘世’来自于孟老。”
“为什么不是孟董?他不是公司董事?”
“辞了,目前闲云野鹤,常在基层晃荡,但手里又握着股权,实际举足轻重。”
“我需要找他老人家做什么?”
“先搭上话。不太好搭,你去试试,你长得讨喜,人也机灵。”
王云曦说了半天,只给出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模糊指令。
“能聊上最好,哪怕对你个人也有帮助,老人家懂技术、懂运营……”
“但我要怎么自我介绍……”程音其实想问,我何德何能。
王云曦迟疑片刻:“你就说,我让你来的,来问问关于后勤团队的建设。”
老板的指令不管多难以理解,下属都只能遵旨办事。
问题是,王云曦料得没错——孟世学是个怪脾气,程音别说搭上话,连实验室的门都没能进得了。
她刚说了个开场白,提及王云曦的名字,老头就来了个川剧变脸,将她直接赶出了门。
晴天光照炽烈,程音站累了便蹲下,迎着灿烂秋阳,晒得脸颊红粉扑扑。
一旁,陈嘉棋又一次好声相劝:“程音,你来阴凉地里好伐,这样下去要晒晕掉的呀。”
“我补补钙。”程音应道。
顺便,程门立雪也要立出个样子来,万一老头动了恻隐之心呢?
陈嘉棋本该和大部队一起走。
他主动请缨,要求留下给程音当护花使ῳ*Ɩ 者,她那班飞机凌晨才落地,单身女性不安全。
一言既出,调侃四起,尹春晓直接问他小子是何居心,是不是有了不该有的想法。
陈嘉棋有点不好意思,嘴里却没落下风:“我们俊男靓女,天生一对,怎么就不该有了?”
哄堂大笑。
程音不在场,就算在场可能也无感,这就是喜欢和不喜欢的区别。
陈嘉棋的表白,没有给她带来太多心理波动,最多是有点歉疚,有点感激——感激他愿意欣赏,这是对另一个人至高的认可与赞美,但也歉疚实在给不了任何回应。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因此她可以平静面对,和他继续做同事,做朋友,保持友善而客气的距离,如果对方不介意。
然而对于另一人,完全又是另一回事。
那晚种种,时不时会擦过她的脑海,谁能想到她改邪归正这么多年,现在又开始满脑子活色生香,还随时能调出一段细节丰富的擦边小视频。
怪她记忆力太好。
程音想着想着,脸又更红了。
天空忽然飘过一朵云,在她脸上投下清凉的阴影。
程音睁开眼,季辞居高临下:“不晒?”
她倏然站了起来,好一阵眼冒金星,直直冲着季辞身上倒去,简直是字面意义上的投怀送抱。
他稳稳将她接住:“说几次了,久蹲不要突然站立,会体位性低血压。”
体位,他在胡说什么,什么体位……
程音头晕目眩,有点震惊季辞怎能抱她抱得如此理所当然,难道是传说中的熟能生巧?
好在他很快松了手。
陈嘉棋从树荫下一路小跑来:“季总,您怎么没去机场?”
季辞看了眼程音晒的亮滋滋的小红脸,再看看他那“我自清凉无汗”的小白脸,眉心跳了一跳。
这身板,这体格,这每天出门要用半罐发胶的油头,她到底看上他哪点了?
从头到脚没有一点能行!
“你可以走了。”季辞道。
陈嘉棋愣住,是在说他吗?走去哪,他机票都订好了,特意留下来陪着程音的。
但大领导发话,他也不敢多问,让走便走吧……
陈嘉棋走了两步,回头对程音道:“那我在机场等你?”
“你改签,”季辞抬了下眼皮,声气已然不悦,“回北京。”
陈嘉棋不敢再多话,觉得自己仿佛摸到了老板的怒点——季总最烦下属消极怠工,他中午飞到北京,下午还能上半天班。
“那,那我先……”
他要如何,已经没有人关心。季辞背过身,替程音挡住了大半的刺目阳光,温声道:“走,我带你进去。”
季辞摁响可视化门铃,出镜晃了下脸,门开了。
进门冷气飕飕,四壁雪白高耸,仿佛进了一个巨型冰柜。程音第一次进如此大型的层流实验室,好奇地到处张望,身上轻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知是兴奋还是怕冷。
她正哆嗦,肩上落了件西装外套。
“你穿少了。”季辞越过她,去取墙上挂的防护服。
单抗实验室要求无菌操作,污染防护的等级很高。防护服是连体式,最小号也得XL,程音本来就穿了件不合体的西装,再套一件超大号连体衣,拖天扫地的,连路都走不利索。
见她行动狼狈,季辞折返回来,拉开她防护服的拉链,将西装衣袖折到了合适长度。
然后又从旁边找了两根束线器,蹲下帮她调整防护服的裤长,防止在走动时踩到。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于季辞可能是出入实验室的习惯动作。
但于程音而言,却仿佛迎面劈来了个雷。
上一回他半跪在他面前伺候,她还不到九岁,颐指气使命令他帮她系鞋带。
季辞系是系了,完后一声冷笑:“哪来的小废物,九岁还不会系鞋带。”
当时他不知道程音眼睛不好,等知道之后,他也没有向她道歉。
“既是如此,你更要什么都努力学会。”
小时候三哥并不怎么宠她,对她从生活到学习的要求都高,堪称赏罚分明。
程敏华乐见其行——否则程音仗着一张漂亮脸蛋,又会撒娇卖可怜,在家在学校都无法无天,没人能管得住。
程音呼吸发烫,透明防护面罩上,慢慢蒙了一层水雾。
其实三哥当年教给她很多事。
鹿雪一个北京娃,却自幼喜欢川菜口味,不过因为程音所有拿得出手的菜式,都出于季辞之手。
她连育儿都不自觉地模仿他的方式——他是兄长,也是严师,他曾经手把手教给她的,没有一件是无用之事。
……
季辞领着程音,穿过消毒缓冲区,越过忙碌的自动化实验室,最后来到了一扇门前。
门口挂了个牌子:饲养室。
程音升起不祥的预感,季辞和颜悦色:“实验小白鼠,都关在笼子里,你行吗?”
大概……行吧。
鹿雪周末经常去附近的宠物店玩仓鼠,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谁知门一开,上百平米的饲养间,成排成堆的通风笼,满眼都是细白的小躯体,空气中蠕动着密集的吱吱声。
程音眼前一黑:她这傲人的通感,这动静,真就成群结队在耳畔蠕动!
孟世学年届七十,无官一身轻,现任柳世浙江分公司萧山实验室的小白鼠饲养员。
全包裹的防护服,所有人穿都一个造型,季辞不知靠什么辨认,一眼就找到了孟老。
他称其为“孟老师”。
程音并不知道,柳世上下无数人想叫孟世学一声“老师”,奈何没有这个荣幸。即使季辞,出了这间饲养室,恐怕也没这个名分。
老头子乖僻得很。
这几日柳世在杭州大操大办,盛事如云,他无视三请四邀,一概不露面,谁来求见都不见。
所以在程音看来,季辞与她一样,也吃了个闭门羹。
孟世学低着头,细心为小鼠更换垫料,对季辞的招呼表示无动于衷。季辞也没多言,安静在一旁站了会儿,开始主动上手协助。
换料,称重,观察形态,分笼。
一整套流水线工作,他们做得专注,程音也看得专注。
她不大能盯着老鼠细瞧,主要阅读放在旁边的工作手册,实验鼠的管理规程,门道很多。
偶尔一抬头,只见一老一少专心致志,从背影都能看出,他们沉浸其中。
甚至有种手艺人消磨时间的安逸。
时钟滴答。
两个多小时过去,程音站得两腿酸痛,看完了摆放在外所有能看的纸头,他们终于处理完了区域内的全部小鼠。
孟老点了点头:“还行,手没生。”
季辞立刻认错:“最近事务性工作忙得比较多,实验室去的少。”
孟世学冷哼:“石头竟然让你去搞营销,瞎胡闹!”
程音被震到了。
石头,什么石头,女娲补天的那颗吗,他居然管柳石裕叫石头!
又一想……老人家年龄资历摆在那儿,传说他是柳石裕的老师,看来是真的。
帝师啊这是,背后人脉肯定也广,虽然隐退,也是业内泰斗级的人物。
程音来的路上,多少做了点功课。
泰斗指挥集团副总裁劳动一下午,心情大好,待到日影西斜,继续支使他。
“去给我做顿饭。”
这是邀他去家宴了,季辞立刻点头,示意程音跟上。老头眼见着又要垮脸……
“我的人。”季辞道。
“不是王云曦的人?”
“不是。”
他倒是敢打包票。
程音十分确定,她目前不属于西宫阵营,但既然季辞愿意替她扯这个谎,她也乐得顺水推舟。
很显然,柳与世这二位创始人,因为什么原因闹掰了,只是没彻底撕破脸。
王云曦试图从中说和,然而孟老并不想搭理。
一般这种情况,都是路线之争。
依据她目前的观察,孟世学和西宫比较亲近——也不一定是西宫,可能就只能看得上季辞,技术流之间惺惺相惜,并不罕见。
再多名堂,程音就看不出来了。
搞不好……只是因为老爷子爱吃川菜也说不定。
孟世学住一间独门小院,在半山腰,有山有水,有竹有肉,过的是神仙日子。
院门一开,一只金毛迎风飞扑,像一大团金色蒲公英贴到了季辞身上,孟世学“唷”了一声,顿时眉开眼笑。
“少轶回来了!”他摸摸大金毛,脸上皱纹笑得舒展。
程音想,这狗的名字,还挺帅气。
然后她一错眼,见到了此生见过最俊俏的姑娘。
马丁靴,大长腿,长发用一根竹筷随意簪在头顶。她正踩住竹节抡斧头,一把黑色战术斧,雪亮划出半圆银弧,映着她眉峰奕奕、朱唇灼灼,当场让程音惊艳到不行。
抬头见到来客,孟少轶挑了下眉,愉快地丢下了斧头。
老爹多时未见,当然要先拥抱,孟少轶轻拍她家老泪纵横的老头,眼睛却往季辞这边瞄。
松开老爹,走到季辞面前,孟少轶飞快瞄了眼程音,忽然对他露齿一笑:“嗨,三哥!”
季辞当场变了脸。
孟少轶常年在野外行走,知道什么时候不该去惹危险动物。她虚晃一枪,见好就收,立刻岔开话题:“好久不见,这位妹妹是谁,好像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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