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辞实在懒得理她,边走边挽袖子:“去生个火,准备做饭。”
季辞领着孟少轶在厨间忙碌,程音便陪孟世学坐在院子里喝茶。
刚才她去客厅取茶具,扫了一眼家里摆放的照片,再上网搜了下人名,已经充分认识了孟少轶。
自由式跳伞运动员,世界滑翔伞锦标赛亚军,翼装飞行纪录保持者……
无限精彩与刺激的人生。
在其中的不少照片中,她一眼看到了季辞。从念青唐古拉到澜沧江,他的皮肤由白皙转为麦色,体格也日益健硕。
一个常年专注于“文明其精神”的男人,忽然风格大变,转而“野蛮其体魄”,背后必然有不可抗力存在。
程音在想,她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原因。
名叫少轶的帅气姑娘,健康淘气得像山间跳跃的风,跑得稍微慢一点的人,连抓都抓不住。
她也叫他,三哥。
第32章 偷吻
孟世学这个人不太好相与, 程音心知多说多错,陪在一旁并不多言。
叫她取茶具,她取了来, 坐在对面, 静静观察孟老如何给茶叶浸泡、洗尘再冲汤。见他不反对,她上手跟着做了一遍, 学得有模有样。
耳边时而传来厨房里笑语,听不真切。
程音也没打算听真切,全副心神用来泡茶,好似那盏茶汤是全天下最重要的存在。
她半垂着脸,鸦黑睫毛在白玉脸颊上投下两弧阴影,模样沉静得让孟世学心烦。
“你和季辞, 什么关系?”老头忍不住问。
程音倒茶的手略一停顿:“小时候认识的,现在是上下级。”
“我进公司,没走季总的关系。”她补充了句。
这等于没有回答,老头干脆把话挑明:“你们季总和我家少轶,在一起好多年了。我想好了, 明年必须让他们结婚!”
程音抬头,看他满脸护犊子抢地盘的凶狠,轻轻点了下头:“哦,恭喜。”
这反应, 平淡得让孟世学一趔趄,蓄力一拳打了个空。
“你年纪也不小了吧?”老头不服,又出了一次直拳, “谈朋友了吗?”
程音觉得, 这场试探,实在没必要再继续下去。
她已经弄清楚了一切状况, 也完全无意在其中扮演任何多余的角色。
她将沏好的茶捧给孟世学:“您尝尝,这杯合格吗?我孩子都六岁了,今年上小学。”
厨房里,极限运动爱好者孟少轶,正在危险的边缘疯狂试探。
“三哥~烧锅的柴火~要劈多大啊?你的感情~它有多深啊?”
她高兴得就差唱起来了,金毛“少校”全程围在季辞脚边,欢快地跳着圆圈舞。
季辞拿着切菜刀,警告地看了孟少轶一眼。那眼神,简直比5000米高空的风都凛冽。
孟少轶一生追求的是有防护的刺激,不是无谓的寻死,她立刻恢复了日常的称谓:“辞哥,敬爱的辞哥,请问这位,是否就是那位?”
季辞一边切胡萝卜丝,一边“嗯”了一声。
“请问您现在到什么进度了?”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现在的进度是悔不当初,希望人生能够读档重来,所有进度重新开始。
“哈哈,知道了,季和尚。”孟少轶合不拢嘴。
“孟少轶,”季辞叹了口气,“你别捣乱。”
他的态度,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严肃,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茫然脆弱。
这种神情,孟少轶在很多时候都曾见到过——他这些年,在工作之余走遍各地,往深山边陲去,往穷乡僻壤去,只是为了寻找失踪的故人。
他甚至因此救了几个被拐卖她乡的妇女,却始终没能找到那个他想找的人。
他说,她恐怕是出了什么事,或者被关在什么地方,根本上不了网,否则不可能不来找他。
但世界那么大,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孟少轶不闹了,她拍了拍季辞:“找到了就好,辞哥你行的,加油。”
菜上桌的时候,孟世学已经在手把手教程音职场生存法则。
“年轻人要只学本领,不站队,因为队可能站错,但本领学不废。”
他对程音泡的茶极其满意,因此也不在意她是王云曦派来的小狗腿了。还给她讲了柳世创业史——当年他们几个是如何从海淀黄庄的一间破出租屋,把柳世孵化成如今的上市集团公司。
程音聪慧,三言两句就听到了本质,这路线之争,是理想主义者和扩张主义者的分歧。
孟世学思考问题过于学术,对于柳石裕的很多商业手段,十分看不上。
“不能否认,上万人靠他吃饭,柳世能做大做强,姓柳的功不可没。”孟世学咪了口酒,“但是!做人要有底线!”
他狠狠撞了下季辞的酒杯:“你小子,挺不错,新闻我看到了,干得好!”
他在说明珠二号的事。
全天下人都以为,那是季辞有意为之——柳亚斌也许没遗传到柳石裕的经营头脑,但某些时候,那谋篇布局的能力,还是祖传的可圈可点。
季辞也不多加解释。
“送出去的药,我都会让他们统一回收。已经出现症状的小孩,在当地找医院,或者送去北京医治。希望能够亡羊补牢。”他和孟世学交代。
“这趟回去,你日子恐怕不好过啊。”老头说。
那是肯定,为了宫斗不顾大局,直接把公司股票捅了个窟窿,这锅他是背定了。
柳石裕不能高兴。
“先说好,我已经退休了,可不会随便帮人出头!”孟世学撇清关系。
季辞给他添酒:“不用,孟老师,我的事,我自己能解决。今天就是来给您做顿家常菜。”
“嘿嘿,你是特意来看少校的吧,”老头笑得见牙不见眼,“孩他妈说,今年不出去乱跑了,你要是想狗了,随时来!”
狗是好狗,程音看着就眼馋,不过她刻意与之保持了距离。
小时候她一直想养狗,她爸从来不让,说这玩意又脏又麻烦,还会搞乱他的画材。
她只能盼着自己快点长大。
现在她长大了,却仍然没有养狗的条件:租屋太小,工作太忙,狗粮又贵……
何况她这身体状况,生个孩子来养已是十足任性,再没余力去对另一个生命负责。
孟老谈兴高涨,直到月上枝头,小院落满清辉,才停盏歇了筵。
老头年纪大,酒意上来了,回屋倒头便睡,只留孟少轶带着孟少校送客出门。金毛少校恋恋不舍,围着季辞的脚,将尾巴摇成了一柄金色螺旋桨。
程音最喜欢金毛。
她跟季辞念叨过,养狗就要养大狗,温顺乖巧,冬天抱怀里,像抱着一大朵鸡蛋糕。
她还说,等她眼睛好了,要把所有被医生禁止的运动项目玩个遍,骑马,潜水,高空跳伞。
在她对未来的规划中,有各种各样的求而不得,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季辞。
无论哪种畅想,每一帧都有他的存在。
这些梦想,现在似乎基本都已实现——只不过是另一个人代她实现的。
他们携手周游世界,翱翔天际,攀爬山峰,一起养一条狗,共同做一顿饭。
她也叫他三哥,这是程音曾经拥有的。
她与他在不同酒店的房间,酣畅淋漓地热吻,这是程音从未拥有的。
川菜刺激,辣油渍着程音嘴角被咬破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疼。
她忍不住伸出舌头轻舔,恰被季辞目睹:“你嘴怎么了?”
他果然不知情。
幸好梁冰祖籍在泉州,是个地地道道的福建人。
那天晚上,程音越想越羞恼,又打了个电话给梁冰,让他对妈祖发誓——等季辞醒了,绝不在他面前多嘴一句。
感谢妈祖,他至今没说出实情。
“上火了。”程音默默别开了脸。
她坐季辞的车一同赶往萧山机场,两个人多少都喝了点,微醺容易晕车,因此季辞开了点窗。
风是凉的,脸是热的,程音虽看着窗外,却总觉着他在看她,目光如酒。
酒精让人心动过速,程音忍无可忍,回头询问:“有事吗?您吩咐。”
有事说事,别一直盯着我瞧了!
季辞并不知道她在恼什么,甚至不知道她恼了,只觉得良夜清透无比,心事尘埃落定——她就在他的身边,朝夕可以相见,还重新吃到了他亲手做的饭,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满意。
或许酒精上头,他说出来的话,破天荒有些轻佻:“你这两天,为何躲着我?”
夜间行车,程音坐在车后,等同于睁眼瞎,但这话语中的缱绻之意,她捕捉到了。
若不是季辞从小是个正人君子,她简直怀疑他在故意挑逗!
明明他有谈了多年的女友,感情甚好,人甚般配,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程音不懂他什么脑回路,她只觉得自己好似个小丑。
这两天,她虽努力避开季辞的行径路线,脑子却一刻没闲着,翻来覆去,温习她偷来的那个吻。
每回都是偷的,她从来不曾名正言顺。
第一次偷吻他是在十四岁的夏天,午后蝉声沸盈,阳光透过梧桐叶洒在他脸上,那么晃眼,都没能将他晃醒。
每年寒暑假季辞都来她家借住,参加奥赛集训队。机会珍贵,他每天数着秒过日子,但如果程音有事要麻烦他,讲题也好,炒菜也罢,他都会立刻停下手中笔,优先响应她的需求。
那一次,他便是在等她订正错题的过程中,累得睡着了。
那么好看的脸,不知触感如何。
程音天生一颗野胆,只要敢想,她就敢干。念头才刚闪过,她已俯身凑近。
少年身上有清爽皂角香,最便宜的那种黄肥皂,对她而言却似有毒,鬼使神差催着她上前,在他被日光晒得微红的脸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她不知道他醒是没醒,也不知道他耳根的颜色是刚才就有,是太阳晒得,还是其他。
反正季辞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口吻是一贯的冷淡无情:“还没做出来吗?”
她是先偷亲了别人,再给人写的情书,算是有个交代。
她程音,从小到大都是一个行动派。
行动派的可怕之处,季辞后来逐一领教。
后来连他醒着,她都敢搞偷袭。端正少年何曾见过如此妖孽,无法无天又诡计百出,除了红着耳朵避让,到底也她没辙。
他对她的冷脸呵斥,从来没有多少威慑力。
一个字:“啧。”
两个字:“林音。”
最多六个字:“你一个姑娘家……”
最凶的时候也就两个字:“林音!”
在她还叫林音的岁月,她幻觉自己被很多人好好爱着,每天死皮赖脸,很敢胡作非为。
曾经她是狗皮膏药,现在他问“为何躲着”……因为今非昔比了,季总。
程音面朝向他,因为看不清他的脸,只觉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中。
黑暗的舞台,孤单的独白,有些话她不吐不快。
“季总,我们以前认识,也很熟悉,但那都是很多年以前。”
“小时候我不懂事,干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现在想起来很不好意思,我已经跟您道过歉了。”
“现在,我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生活,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说实在的,要不是因为我在柳世工作,可能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有交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我们现在,就保持着普通的工作关系……就挺好的。毕竟过去发生的一些事,对于我,对于您,都不算什么特别美好的回忆。”
她深吸口气,最后说出了一句她万不想说,又不得不说的话。
“知知和三哥,早就已经不存在了,那些过去的事,就让它都过去吧,可以吗,季总?”
程音说到最后,话音中几乎存了一些恳求的意味。
恳求他高抬贵手,为她留下最后的尊严——舞台灯光已灭,小丑该谢幕了。
她唯一的听众,坐在漆黑的观众席,迟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程音几乎怀疑,季辞是否已经睡着,忽听他道:“如果我不想让它过去呢?”
这句话仿佛从齿缝中发出,含着凛冽的霜雪之意,情绪之浓烈,让程音震惊。
季辞在任何时候,情绪都很稳定,泰山崩于顶而举重若轻,很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刻。
她自忖刚刚那番发言,并无过分之处,难以理解他为何反应如此激烈。
总不可能是因为,她要放手,而他不舍得。
“那您打算如何?希望我怎么做?”这次换到程音情绪稳定。
不稳定也不行,她吃柳世的饭,社畜都是温顺动物,发工资的人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但她也有隐藏的愤怒,他明知她曾对他心怀鬼胎,保持边界感是最体面的相处方式。
他要怀旧,要重振羲和,他没忘记少时的理想信念,这些都随意,别来继续招惹她难道不行?
可他偏要招惹。
他咬牙切齿:“程音,你姓程也好,姓林也罢,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你永远是我的知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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