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偷跑出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解开衬衫的纽扣,动作十分自然, 程音的脸腾地红了:“你脱衣服干吗?”
季辞奇怪地看她一眼:“睡觉呀。”
“会弄皱的,”他将衬衣叠整齐,认真回答,“明天还要穿呢。”
不, 明天也穿不了……程音的视线避开他块垒分明的肩背,审视床上那件明显带有水渍的白衬衣。
季总明天要是穿这件去公司上班的话,内部匿名论坛上的八卦分子们会兴奋到开花。
九岁小孩可不管, 脱完衬衣继续脱西裤, 幸好被皮带扣给难住。
皱眉研究了好一会儿,季辞发起了求助:“姐姐, 可以帮我解开这个东西吗,我不会。”
“我也不会。”程音当场扯谎。
祖宗,就这么睡吧,你姐这一晚过得够刺激的了,经不起更多的刺激。
好在季辞的电量已经耗尽。
他低着头,靠着床头软垫,几乎于一瞬间陷入了深眠。落地灯光扫过他的侧颜,在面颊留下重叠的阴影,让他重回了惯常的冷峻。
程音总算松了口气。
刚轻松一秒,又听到振动声响,她扑过去握住季辞的手机,没直接挂断——打来的人是梁冰。
对于三更半夜打老板电话,接电话的却是音姐这件事,梁冰接受良好,并重新树立了自信。
他就说嘛,以他(未来)金榜作家的观察力和判断力,这对CP不可能在这时候分手。一切支线事件的发生,都是为了推动主线情节的发展。
瞧瞧,这不就又推回正轨了吗!
“刚才我看到好几个未接来电,担心季总有什么急事,如果没事的话我先挂了。”梁冰很识相,一上来就把天直接聊死。
“等等!”程音犹豫。
她想让梁冰来酒店替她陪夜,转念一想,季辞今夜的状态与以往又有不同,恐怕梁冰都没见识过。
万一他明早没清醒,拉着梁冰一起去小蝌蚪找妈妈,他那惊天秘密就又多了一个知情者。
话在嘴边转了一圈,被程音堪堪吞下。
“明天早上,送套季总的干净衣服来酒店。”最后,她只留下如此令人浮想联翩的一句。
贵妃榻看起来优美,睡起来并不舒适,程音整晚沉浮不定,做了无数乱梦。
清晨时分,她又梦到了九岁那年的季辞。
穿一双塑料拖鞋,在零下二十度的北京夜,冻得差点截肢。
六岁的程音将他带去了程敏华的实验室,到了亮光处,她才发现少年从头到脚都是冰棱,沿着发丝和衣服褶皱结了透明的一层,有种惊心动魄的碎裂美。
好似她曾经在冰雪大世界看到的冰雕小王子。
失温症严重时会危及生命,程敏华当即将季辞送去了医院。
在四壁雪白的病房,程音困倦地靠着妈妈,等待输液的少年睁开眼。
冻结在他体表的那一层璀璨薄冰已经融化,换成了医院的条纹住院服。
程音的鞋也在雪地里踩湿了,程敏华不知从哪变出了一双新鞋,给她及时换上,很快她的手脚便恢复了温暖。
程敏华身上熟悉的馨香让程音困得睁不开眼,但她还是强撑着,很担心这个她亲自从街边捡回来的少年。
此后多年,程音都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那一晚季辞会以那样一个状态,出现在冬天的户外。
而在这个凌晨的梦中,程音忍不住再次探寻起了答案。
少年从大山里来,独自乘坐绿皮车,两天一夜奔赴京城,却在一个雪天,迷失在夜晚的城市。
或许是被抢劫了,逃跑时不小心掉进了水池。
又或许是被自己的妈妈拒之门外,魂不守舍翻下了桥栏杆。
即使在梦中,程音也记得季辞醒来时,那双冰冷空茫的双眼,深灰调,无穷尽,没有一丝鲜活之色。
她在熹微的晨光中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终于想起她还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眼神。
无数次,镜子里,她自己的眼。
晨光冷蓝色,透过套房客厅的玻璃,凉幽幽扑在脸上,告知程音一宿已经过去。
错误的睡姿导致脖子剧痛,她伸手揉了半天,正待起身,听到主卧传来了轻微的动静。
季辞也醒了。
程音僵住,立刻重新躺回沙发,一动不动假装熟睡,心跳却已不受控制——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沙发旁边。
四面寂静。
北京城尚未苏醒,高楼之上也听不见鸟鸣,显得这份寂静有些凝滞。
程音呼吸艰难,觉得每分每秒都难捱。他在看她?为何不发一语?
她强忍着才没有睁开眼。
过了许久,久到程音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是否幻听,忽然感觉发丝牵动——一根手指掠过她的耳廓,将覆在她脸上的乱发,轻轻拢去了耳后。
程音的脸陡然沸腾。
不止是脸,还有他触碰过的耳垂,连同脖子一起。她紧闭着眼,睫毛轻颤,祈祷晨光不要太亮,免得被人发现异样。
然而终究还是暴露了她在装睡的事实。
“吵醒你了?”季辞的声音。
他听起来清醒而理智,昨晚那场闹剧总算可以告一段落,程音在感到庆幸的同时,又悬起了另一颗心。
关于昨晚,季辞还记得多少?
不管多少,反正她不会飞天遁地,此时不能凭空消失,也不能一直装死。
她睁眼起身,动作利落,态度轻快:“季总,现在还头疼吗,昨晚又发作了,看着还挺严重d 。”
聊事情。感到尴尬的时候,专心致志聊事情就好,程音给自己打气。
季辞却没接腔。
他低头看着她,在熹微的晨光中,以幽淡而专注的目光,描绘她的脸。
这样的对视中,气氛变得莫名旖旎,如果梁冰在,大概会用一个近来流行的网络用语形容:眼神拉丝。
“昨晚,到后半段,我彻底失去了意识。”季辞道。
“后……后半?ῳ*Ɩ ”程音都结巴了。
“你接了个电话,我问你是陈嘉棋是谁……后面忽然断线了。”
晴天霹雳也不是这个霹法!
程音原先以为,季辞的病中记忆应该比较朦胧,毕竟是那么个浑浑噩噩的混乱状态。
怎么现在听来,仿佛在电视上收看连续剧,细节和台词都很清晰。
那他还……!
“你发病的时候……其实是清醒的?”她耳朵红透。
“不清醒,以为是梦。”他平静以对。
梦里就可以对她那样吗……不对,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为什么又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深沉,专注,连眼角的红痕看起来都显得有几分旖旎。
“所以,我需要确认,”他的目光微微下移,“昨晚我们到底有没有……”
她差点跳起来:“没有!”
他没明说,但她知道他在问什么,如果他确实记得前半段的开场——那确实不是一辆开往幼儿园的车。
“你确定?”他没有轻信,态度也并不轻慢,是很认真在问。
程音却快烧着了。
这有什么不能确定的,她又不是没经验,她连孩子都生过!
“我让梁冰给你拿了干净衣服,一会儿送来。昨天孟小姐在,你看是不是给她回个电话,免得叫她担心。要是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程音边说边撤离,试图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她天生会演,也能准确判断和把握人际关系,唯独在季辞这儿,总有点进退失据。
他俩之间,亲密是亲密不得,目前都各自有结婚对象,脚下全是雷区。
疏远彼此也很奇怪,已经叙旧叙到了那个份上,再对他“您”来“您”去,显得她这人十足矫情。
那就只能跑了。
季辞却修得一身好本领,一句话就将她原地定住。
“你和陈嘉棋,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可怕,他还记着呢,昨晚她那番让陈嘉棋喜当爹的扯淡……
程音转身笑道:“就这个月。”
季辞皱了下眉:“这么急?来得及筹备?”
“来得及,北京这边就简单办个酒,也不打算大操大办。”
“为什么不办?他不肯?你跟他说,钱你出。”
季辞的声音低缓疲倦,边说边从西装口袋取出一张黑卡:“额度应该够,密码091214。”
程音在拒绝之前,脑子还飞快转了一圈,试图解密这串数字。
未果。
毫无线索,可能是他和孟少轶之间的什么重要纪念日。
这卡她不可能接,在想要怎么婉拒,季辞又进一步语出惊人。
“我给鹿雪找个了花滑教练,世锦赛拿过奖,昨晚试了一节课,说小孩很有天赋。后续的训练,教练会给你打电话,收费高低都随她。”
“花……滑?”程音甚至都没听明白。
虽然过两年北京确实要开冬奥会,但怎么她家鹿雪突然就要备战比赛了呢?
“滑着玩儿,我看她挺喜欢。”季辞解释。
还不如不解释呢,这下更听不懂了,为什么他突然开始安排鹿雪的课外班……
花滑私教,这听起来跟她压根不是一个阶层的事。
季辞又接着说:“周日的时间空出来,我带鹿雪去毅哥那里,挑一匹她喜欢的阿拉伯马。你要不要?”
“季总。”
程音几乎把拒绝写在了脸上,季辞知道她想说什么,竟当场变脸,方才还是“我通知你”的上位者姿态,此刻神情看起来柔软而疲惫。
“本来就很愧对你,别拒绝三哥,好吗?”
程音还想再说话,忽然这时门铃响了,梁秘书来得如此之早。
正好,给了她一个逃逸窗口。
她转身即走。
门一打开,睡得鬓发凌乱的女人夺门而出,梁冰呆滞抬头,看见他老板称不上愉快的脸。
不能吧?
一夜春宵共度,竟还把人给度跑了,服务水平这么拉胯吗?
这要是放在他们网文圈,都没资格当男主,哪怕他长了张男主脸呢!
离上班还有一个小时,折腾回家恐怕来不及,程音找酒店前台要了一次性洗漱用品,直接去了公司。
不想到办公室不止她一人,还有个尹春晓。
阔太太每天早上卡着点打卡,必不肯让公司占自己一分钟便宜,今天来得却早。
“你跟男人离婚了?”
“你跟男人过夜了?”
两个人打量了一眼对方,异口同声。
程音好猜,还是昨天那套衣服,沙发上睡了一夜揉得皱皱巴巴。
至于阔太,今天看起来完全不阔了,浑身上下朴实至极,一片首饰也无,美甲统统卸了个干净。
“我今天去办花花的领养手续,离婚合同已经在拟,他会给我留一套两居室,婚前一起买的。”尹春晓笑得很。
“有眼疾的小孩,很难养。”程音直截了当。
“你担心我半途而废?”
“母爱这种东西,从来没有过也就罢了,曾经拥有再失去,比没有还惨。”
“你……年纪轻轻的,到底经历过什么事?”尹春晓忍不住道。
“没什么,”程音有片刻的走神,她忽然想到了季辞深藏的秘密,“可能这个世界上,原本就有太多不称职的母亲。”
程音的人生经验主打亲子关系,尹春晓则专攻爱情。
“男人天生会权衡利弊,心里装了一杆秤,随时称量你的斤两,到底跟他配不配得上。”
“美貌,身材,家世,子宫,都是资源,都是指标。”
“听说18楼那位要娶孟家千金,这才是符合逻辑的选择,以你目前的斤两,只能当个尤二姐,养在外头可以,领回家那是不可能。”
“等一下,你昨晚该不会和18楼过得夜吧?”
尹春晓虽非神婆,却有天眼,一口道破了天机。程音唬了一跳,表情些微有些失控。
尹春晓啧了一声,多少有点阴阳怪气:“可以啊,姑娘,前途无量。”
不管先天有个好爹,还是后天嫁了有钱人,那些含着金汤匙过活的,必然是瞧不起偷摸认干爹的。
要搁往常,程音不会多说一句,她从没有自证的习惯,爱信不信,爱诋毁随意。
但可能是因为尹春晓是难得能聊得来几句的人,一直对她抱有善意,且刚为了一个半失明的小女孩,做出了一个令人钦佩的决定……
“我靠本事吃饭,不靠男人。”她解释了一句,走去打开了办公电脑。
尹春晓恢复了好声好气:“我的意思是,帅哥么,偶尔睡一下可以,别走心。”
离了婚的中年妇女,精神就是自由,理念就是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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