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人生的瞬间哦。”她笑着说。
程音停下了拍摄的手。
助理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发言十分不妥——不知是何原因,这位客人并非由新郎陪同前来,其中或有什么不足为人道的伤心事也说不定。
“啊呀,其实也没关系,有哥哥陪着你,也不算可惜呀,你们兄妹一看就感情很好。”她忙忙找补。
然后仿佛献宝一般,用“猜猜接下来会有什么节目”的神情,按下了更衣室里的一个按钮。
幕布开启,射灯点亮,脚下的环形水台流光溢彩,水晶珠帘往两侧滑落,淅沥沥洒下数不尽的菱形虹影。
与此同时,室内其余的灯光一齐熄灭,让程音所站的地方,成为暗影浮光中唯一的视觉焦点。
第51章 兄妹
程音屏住了呼吸。
她仿佛站在夜之海面, 巨型的水晶玻璃球中。
而季辞,就坐于她的对面。
由于光照的关系,他的上半身隐在暗中, 只能看到一双长腿交叠, 手上举了个瓷杯,黑暗中淡淡一盏光亮。
大约刚被拿起, 尚未来得及送去口边,那只瓷杯就这样停在了半空。
童话故事中常有那种无聊的魔法师,路过人间,随手洒下一个咒语。
程音怀疑她就遇到了这种怪事。
时间暂停,连她自己也一同失去了眨眼的能力,惟有那只杯口上方, 白雾缭绕,仍在轻盈地飘散。
片刻之后,魔法总算失了灵,季辞将杯子放回桌面,发出了清脆悦耳的碰撞音。
古怪的是, 程音仍然无法眨眼。
淘气的魔法师四处作乱,或许又给她施了一个定身咒,使她只能呆立于台上,看着季辞起身缓步向她走来。
光束滑过他英挺的眉骨与鼻梁, 他看她的神情,让她脸红,还让她伤感。
他走到她面前, 向她伸出了手。
魔法就此打破。
程音眨了下眼, 那只手确实在她面前,指节修长, 骨相完美。
来自于季辞的邀约,不管她十七岁,还是二十七岁,都不可能狠下心拒绝。
程音将手交出去,听凭他引着她走到大厅的另一侧,那儿有一整面的落地镜,像童话故事中白雪皇后的巨大冰湖。
湖面晶莹,倒映着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一对新人。
季辞没有说话,就着镜中倒影,静静地将她看着。
如此顶奢的店铺,穿衣镜必然也有黑科技,比程音见过的任何一面镜子都更加剔透和高清。
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季辞下巴上的胡青。
却看不明白他当下的眼神。
如果非要形容——就像盛夏时节黑云摧城,空气中低气压满载,一场风雨即将来袭,却被极好地控制着,涓滴不漏。
程音不自觉吞咽口水,主动发言打破了静默:“不好看吗?那换一条。”
正好,这条她也嫌贵。
季辞却没动。
“很美。”他看着她在镜中的双眼,声线低回。
现在可不是昨晚,季总没醉也没病,程音倒觉得自己怕是病了,太阳穴剧烈跳了几跳。
他说她很美。
这还没完,他又抬起手,专心致志帮她整理头纱:“我很喜欢。就这件吧。”
这态度口吻,真的很像新郎。
这样的对视也只应出现在婚礼现场,程音明明身强体壮却头晕目眩,完全无法承受与他四目相对的压力,即使只在镜中。
她掩饰地低头:“好。”
他刚才说了什么?
不重要了,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说好。
设计师助理一边填写订单表格,一边偷眼观看面前这对兄妹。
男帅女美,但仔细看眉目,其实完全不相像,难道其实是异父异母的兄妹?
方才试纱的一幕在她内心反复播放,让她想起藏在自己手机中,某些不可告人的深夜读物——不怪她想歪,她干这一行这么多年,见过的新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他看她的眼神,绝不是哥哥在看妹妹。
“婚戒挑好没?”男的又继续问。
女的显然被这句话惊到:“婚戒也让你买,就真的不合适了。”
听听!听听!这英俊狂徒!真是太超过了!助理小姐的手指在桌子下面偷偷扭成了麻花结。
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磕到了什么,反正她就是磕到了。
程音也磕到了。
走路磕到脑袋的那种磕,整个人七荤八素,判断能力急剧下降。
季辞和她之间的关系,理论上已经十分明确——“我妹妹”,是他从小到大一贯的态度。
按说是一种非常健康的关系,但现在怎么感觉如此不健康呢?
怪她心怀鬼胎?怪他长得太帅?还是怪他前两次病中胡来,让一切都变了味?
程音的警报一旦开始响,必定雷厉风行把问题解决。
于是,当他们从婚纱店出来,季辞又提出,可由他来协调安排婚宴场地,程音决定再次把话说绝。
“季总,我也不是你亲妹妹,受不起这么重的恩惠。”
她在其他人面前大可巧言令色,当着季辞却永远是根棒槌,实心的,梗得要命。
季辞果然陷入了沉默。
程音以为药到病除,他会就此罢休,却听他道:“怎么受不起,这世上,我的至亲之人,就只剩下你了。”
程音震惊。
这话耳熟,她也曾说过,在程敏华去世之后不久。当时她真心实意觉得,他俩从此孑然一身,只能相依为命。
季辞的爷爷奶奶去世之后,他确实将程敏华奉若至亲。
但,不都过去了吗?他不是有妈妈么?也回到了自己亲妈身边。
偷听来的秘密不可言说,程音只能换个角度反驳:“我们过去十几年,连面都没有见过。”
这话硬邦邦的,扔在地上叮咣作响,季辞却没有生气。
他反而抬起了手,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额发:“但我不会忘记,你救了我的命,不管是十几年前,还是十几年后。”
这话……好像也没说错。
甚至前天晚上,她才刚又救过他一次。
他的神态如此和煦,几乎是在用目光拥抱她了,程音只能软下浑身的尖刺——原本也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三哥给你什么,你尽可以拿着,知知什么都受得起。”
温柔的三哥,比冷厉的季三更加让她手足无措。
程音都不知道要怎么往下接话,只能埋头假装玩手机,手机真是现代人逃遁尴尬的利器。
翻了翻微信,她忽然发现刚才漏掉了陈嘉棋的大串信息。前面在抱怨她手机太烂,怎么又自动关机了,后面是连发的紧急通知。
说他父母临时改了航班,今晚就会抵达北京,指名要和程音吃饭,不知哪里走漏了消息,他们竟然提前知道了他的婚事。
计划赶不上变化。
程音当即给陈嘉棋拨了电话。
电话那头听起来比想象中焦虑,程音只要不对着季辞,观察力与判断力立刻直线上升。
没听两句她就领会到,陈嘉棋的父母,不太好相与。
对此她早有心理准备,陈嘉棋有一次说漏了嘴,他妈希望他能取个本地姑娘,新上海人都不赞同,身份证最好是310开头。
她连基本条件都不满足。
“我现在赶紧去买点菜,之前让你学几个本帮菜,学会没有?”陈嘉棋听起来仿佛热锅上的烫脚蚂蚁。
“只背了菜谱。”程音实话实说。
她家又没个正经厨房,没有任何实操的可能性。背菜谱对她来说倒是小菜一碟。
到时候现学现卖,用法用量她都烂熟于心,不就是往器皿中依次添加溶液和固体吗,跟做化学实验区别不大。
“这样,你现在就过来,我现场给你指导一下,先练一轮。”陈嘉棋提议。
“没问题,”面对合作伙伴,程音的态度比对季辞可配合多了,“但我得先去接上鹿雪,我们午饭后见?”
周末鹿雪不住校,上午上完了课,下午还得有人陪。
“音音……”陈嘉棋忽然支吾其词,“能不能……找个朋友帮你临时照看一下孩子?我姐跟他们说得时候,没说你有小孩……”
哦。
是了,她的相亲履历拿出来,最大的漏洞,还不是身份证号。
程音挂了电话,看季辞的眼神欲言又止。
季辞抬起眼皮:“说。”
“陈嘉棋,他爸妈来了,我得去见他们一面。”
季辞笑了,笑意冷冷:“你们之前都没见过面?”
确实听起来不怎么像话,月底就要结婚,连对方父母都没见过一次。
个中原因当然无法跟他详细解释,她灵机一动:“我又没父母,哪来的父母见面环节。”
这个机灵抖完,她自己都陷入了沉默。
季辞明显被她一枪毙命,压下了那种有点生气又带点嘲讽的声腔。
“总算见到了,也行,”他恢复温和之色,“这也算婚前的家长见面,我陪你一起吧。”
程音惊了,这又不是去学校开家长会,虽然他确实代替程敏华帮她开过家长会……
季辞要真出现在现场,这次会面的主题就要跑偏了,估计陈嘉棋会疯狂追问,怎么他男神就忽然成了他大舅哥。
“你还是陪鹿雪吧。”她脱口而出。
刘婶是被她给得罪完了,尹春晓忙离婚忙得焦头烂额,江媛ῳ*Ɩ 媛一个小姑娘还冒冒失失,程音刚想了一圈,竟无其他靠谱人士可以请托。
叫季辞陪鹿雪玩,指不定小朋友还挺高兴呢。
就很奇怪。
也不知道这人有什么魔力,她自己还没叫习惯哥,程鹿雪连舅都喊上了,早上出门的时候那脆生生的一嗓子,差点没把程音吓一跟头。
季辞却再次不爽:“鹿雪不用去么?”
程音以为他不乐意帮忙看孩子——也是,堂堂季总周末给人当保姆,说出去确实不怎么像话。
“没事,”她赶紧自我反省,不该这样顺杆爬,“你要是不方便……”
“没不方便。”季辞摇头,“你忙你的,孩子放我这儿,有事给我打电话。”
“哦。”
程音摸了摸鼻子,还是没能适应她和季辞之间这种熟稔至极,亲密无间的气氛。
“谢谢……”
最终,她也没能自然而然叫出那声三哥。
*
陈嘉棋一见到程音,首先就她的OOTD发表了评价:“这套不行,回家去换。”
程音低头看了看自己。
白T恤,牛仔裤,如此经典的搭配,甚至有那么几分青春活泼,有什么问题?
“真正的老钱,不会让牛仔布料出现在自己身上,我妈肯定不满意。”
程音都没听懂。
老钱?什么老钱?社会主义只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而已。改革开放到今天,满打满算也就四十几年,大家兜里都是崭新的人民币,哪来的什么老钱?
“你们家,生意做得还挺大的?”她试探着问。
婚纱都定完了,竟然对新郎的家庭背景还一无所知,程音也挺佩服自己。
“没,就我爸那边,搞了个连锁饮品店。我妈退休前是外企高管。另外家里还有几套拆迁房。”
程音:“……几套?”
“十几套吧……”
好嘞,陈少爷,失敬。
陈嘉棋平常并不显山露水,聊起婚礼预算也显得十分捉襟见肘,程音以为他来自普通工薪家庭,此时随口交代几句,方听出情况不对。
这要是放在小红薯的相亲贴中,妥妥的“上海A9男”,金字塔的上层。
她要往这个高度去够,好像有点吃力啊。
程音独身时间太久,有点遗忘人类作为社会动物,浑身系满了多少社会关系。而婚姻,正是让这些社会关系浮出水面的重要节点。
“以前我没问过,你父母,是做什么的?听说他们都过世了,是吗?”陈嘉棋也趁机做起了背调。
“我妈是大学老师,多年前过世了。我爸是画画儿的,欠人钱跑路了。”程音如实交代。
陈嘉棋呆了一瞬:“呃,大学老师好,大学老师挺好的……”
“要么,我们还是算了,”程音忽道,“你就跟父母说,和女朋友闹掰了。”
陈嘉棋当场变了脸,如果给他拍张照片,都能挂在遗弃动物收容所的墙壁。
“音音,我妈不会嫌弃你的,你家世虽然不好,但你人特别好,我能说服她同意我们结婚。”
“陈同学,你别忘了,我还有个孩子呢。”
“孩子……你也知道你还有个孩子,她下个月就要报名上学了,你不结婚怎么行!”
“我再想别的辙吧。”
“你能想什么辙,你唯一的辙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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