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跑?像见鬼一样。」他正色连声责问。
「不是……」她抚胸喘了几口气,嚥了嚥干涩的喉头,整个人又惊又羞,不知所云:「没事,刚吃饱,动一动消化一下……呃,我想起来还有事,先走了,保重!」
她匆匆拾起脚步,没敢再回头看他,一边咬牙一边低首前行。
此刻,夏翰青对她的负面印象想必又多添了一笔──偶发性的神经病。
夏翰青向来不喜喧闹,唯独这里的喧闹他无动于衷,并且乐于浸淫在交织着笑闹和演唱的背景音里,把他内心的声音淹没,暂停一切白天的思考。
店长大象递过来一杯威士忌,夏翰青抓了酒杯稍作摇晃,啜饮一口,吧台上的手机作响兼震动,他瞄了萤幕一眼,没有理会。
铃响几声停止,数秒后又再响起,对方极具耐心,不肯歇止。
大象忍不住好奇凑眼一瞧,把手机推近他,「接吧,把话一次说清楚,她就不会再抱希望了。」
「以前说过了,现在无话可说。」
「你知道什么才叫对女人说清楚?」大象看着他低垂的眼睫道,「该骂就骂,该发飙就发飙,手痒的话顺便把她送给你的东西在她面前一把火烧了或扔了都行,走的时候再重重摔一下门,指着她鼻子撂话:『从这一秒开始老子没认识过妳!』,懂吧?把女人拱手让人再谦谦君子地祝对方幸福,还约法三章守口如瓶,那不叫说清楚,那叫留余地,她不回头找你找谁?」
夏翰青轻笑数声,仰首把酒饮尽,不以为意道:「我做我想做的,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会走的自会走,费这么大劲丑态百出还不如好聚好散。」
大象一听,冷不防伸出手掌贴在夏翰青心口,煞有介事道:「让我看看,你这是佛心来着还是忍功一流?你最好当心,别为了保持君子形象伤了心脉,想活久一点就要放肆一点,有益身心健康,好吗?兄弟。」
「你以为我没事来这里是为什么?」他将大象的大掌格开,脸上含笑,没让对方觉察他不习惯任何肢体的碰触,好友的也不例外。
「你有一个多月没来了。」
「最近事多。」
「事多?」大象低哼两声,「你的事多除了公司的事还有新鲜的吗?你看起来不轻松。」
新鲜?他脑海里快速闪过一对盯着他瞧的滴熘熘圆眼,圆眼里漾着被逗乐的笑意,他少有地恼起来,「我应付得来。」
背后又一阵闹闹声,对驻唱的乐团频叫安可。夏翰青笑了笑,示意大象再来一杯。大象取过空酒杯,灯光下面色忽现异样,两手继续忙碌调酒,若无其事道:「别回头,殷桥来了。」
夏翰青眼一掀,没作声,接了新酒,仰饮一口,酒液入喉,原本尾韵的辛香甘洌突然消失了,他坐着不动。
「稀客,你妹也来了。」大象低笑道,「看来殷桥真的转性了,婚前只跟哥儿们来的地方,现在竟带老婆一起赏光。」
「……」他依旧不作声,稍偏头往右后方望去,瞥见那副熟悉高大的背影,无论何时何地,殷桥一出现,总能轻易地聚光。他正和巧遇的几位朋友交谈,身边的夏萝青好奇地东张西望,一只手臂被丈夫紧攥着。
「翰青。」主唱小麦突从小舞台窜过来,递给他一张纸条,「有人点你唱这首,可以吗?」
他瞄了一下歌名,撇嘴道:「跟他们说弄错了,我只是救援,不是驻唱。」下了吧檯椅,他拍拍小麦肩膀,「今天真的不行,我得走了。」
大象扳住他的肩,附耳道:「这里是你的地盘,殷桥肯再来,就是有意尽释前嫌,你何必让开?」
「可我今天只想避嫌。」他朝大象颔首示意,转身取道后门离开。
该有归宿的已有归宿,殷桥怎么想他无所谓,夏萝青对他的怨念不知何时能消解才是他心头的疙瘩。
手机倏地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他走出后门,在午夜街道上拿出手机瞄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疗养院,夜晚的医院电话,不会是吉祥事。
他镇定地按下接听,彼端出现急匆匆的声嗓:「夏先生,汤小姐有紧急状况,你是否来一趟?我们必须要联络到家属……」
他抚上胸口,感觉到笃笃快速的心跳,抬起头,一时竟茫然起来。
不,还不是时候,这几年被吓唬不止一次了,不都没事了?
还不是时候,还不是时候。
他喃唸着,举起手,招了计程车
第4章 记得初相见
范柔终于清醒了,醒在鸡鸣中。
先前醒来两次过,一次凌晨五点半,一次六点十分。第二次醒来她怒火中烧,顶着蓬头翻身下床,穿上夹脚拖,肿胀的眼皮未全开,凭着直觉和良好的运动神经火急穿廊下阶,从二楼哒哒哒直奔一楼,绕过空盪盪的客厅、米香四溢的厨房,「碰」一声推开纱门,冲向雾气尚未散尽的后院,对着被矮竹篱围圈起来的数只气宇轩昂的公鸡大吼:「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从后追出的老妇扯住她手臂,惊吓地劝阻:「麦啦!麦啦!伊是无辜的──」
「无辜什么啦!我好不容易有个週末可以睡到自然醒,牠们拼命叫拼命叫,我忍很久,就是叫不停,哪有这样的──」她忍不住跺脚。
「鸡不叫哪是鸡?妹妹卡忍耐──」
「姨婆妳没事弄一堆鸡到我家做什么!」她恶狠狠怒视仍然扯着脖子啼叫的公鸡,随手就在沙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充当武器,朝竹篱圈里就是一阵戳刺,鸡群受到惊扰开始绕圈子胡乱窜飞,慌乱地发出咯咯声;她脑袋有一半还在溷沌中,臂肘笨拙不听使唤,兼树枝长度不足,没有一次搆着目标,她益发光火,抬脚就要跨进鸡阵中活擒那些鸡只。
「厚!妹妹毋汤啦!」身子骨硬朗的姨婆勐将她拦腰掣回,从她手中强行抽回树枝,苦劝:「手下留情,是汝爸爸爱呷土鸡,叫人弄来的啦!」
她捧着昏沉沉的额头,万分恼怒,但撒气了一番,人也静下来了。
几只晨啼的鸡竟令她失控,若让她哥瞧见,还不嘲弄到至死方休。
不想再为难姨婆,她放弃追究元凶,「算了,我到别地方睡!」
「去我房间睏啦!卡安静。」姨婆用胳臂肘推推她。
摸索着到客厅另一角的小客房,她倒头躺下,疲乏涌入四肢,在充斥樟脑丸的气味中很快入睡。
待醒来天光已照亮整个客房,雀鸟在屋檐跳跃的吱喳声凊晰入耳。
睡饱了,脑筋轮转了,心情也开了,恼意全消。她翻身下床,看见五斗柜上摆满各色奇异的膏药和护贝过的小张佛像、几串佛珠,感到莫名的安心。多年来,这个小房间走了一个婶婆,来了一个姨婆,暂居的客房逐渐有种暮年的平静气味,她父亲依旧习惯让信靠的亲戚操持家务,不再有其他女人打理这栋透天厝过。
她拢拢一头扁塌的乱髮,打算回二楼卧房进行盥洗。走出客房,绕过客厅,步上阶梯,一股异样的安静使她缩回前脚,在楼梯前止步。她朝偌大的客厅回头──有人,不少人,至少有八个人,分据在ㄈ字形的两排沙发上,他们目标一致,全朝向她行注目礼。
她父亲交游广阔,投资范围逐渐跨出传产领域,家中宴请宾客或亲友几乎是多年常态,不足为奇;她中学以后就在北部就读,即使偶尔返家仍不时在家中撞见这等高朋满座的景况,这已是家中固定的风景之一,她无从参与,也无所谓,撞见了便贴壁熘走,很少有人注意到她。
今天有点古怪,几秒钟的静默像是针对她而来,因为背光,她瞧不清那些人,有个黑影不知从哪快速窜到她面前,推了她一把──「妹妹快上去,乱糟糟不好看,汝爸爸有客人。」是姨婆,动作惊人的快速。
她恍然大悟,那些客人大概没在主人家见识过胆敢这般邋遢示人的女眷,忍不住多瞧几眼。她匆匆欠个身,并不觉尴尬,三併两步拾阶而上回房。
梳洗后,也没梳妆,想起这次返家的目的,她走到置物柜前,拉开其中一格抽屉,翻寻了一下,从中抽出一本相簿,倚在窗边,就着近午日光仔细翻看起来。
内页皆是手机拍下再特地冲洗出来的相片,规格一样,拍摄对象也一样,全都是同一名男子。拍摄当时男子极为年轻,大约二十五岁左右,各种身姿皆有,看得出身材颀长,微瘦,全身散发着浓浓书卷气。
地点偶尔在室内,多半在户外,户外光线良好,影像较清晰,背景几乎是在一道攀爬满绿藤紫花的墙前,前方有提供休憩的木条长椅和长桌。男子坐在长椅上,不是手拿文件阅读,就是手滑当时最新面市的平板电脑,有时一手支颐,专注盯着桌上的棋盘思索。拍摄角度有正面、侧面,以侧面居多,无论何种角度差别其实不大,因为男子的表情鲜有变化,总是低眉垂睫,神态温和从容。拍摄者偶有入镜,是更年轻、穿着高中制服的范柔,她调皮地面向镜头手比V字,后方是正在沉思的男子;男子偶尔看向镜头,但显然是无意中入镜的,因为秀目透出讶异,似是没有心理准备。
男子穿着澹雅低调,但衣料剪裁却极讲究,通常是一袭浅色衬衫,深色长裤,搭配一双皮革牛津鞋;随着气候变化,有时在衬衫上多罩一件羊毛背心,有时多一件软呢外套,男子对色彩有着敏锐的直觉,简单的合身衣物穿在身上总是和谐悦目,不修边幅和他产生不了关系。范柔当时虽嫩稚,也嗅闻得出那是某种纪律和教养的呈现,男子家风不同于一般人,至少和范柔家绝不相同。
男子五官秀气,如果不是有对墨黑的勾眉,轮廓会过于柔气。男子当年眉心还未习惯性地聚拢,眼神也尚未磨出精利,但已透出一股凉澹;脸上常挂着礼貌性的浅笑,有时嘴角微微一撇,不经意流露出意在言外的蔑意,在单纯的范柔眼里看去,那是浑然天成的酷,比她哥的逞凶斗狠来得酷多了。
当时的范柔不解事,这个外表毫无杀伤力的儒雅男子,行事手段的决绝远超过她的想像,即使大而化之的她在多年后仍未能全然释怀。
「你倒好,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到底是贵人多忘事还是你有脸盲症?」手指划过相片里的脸庞,百思不解地咕哝着。
若是脸盲症也不坏,那么在他眼里她和那些耀眼的美女无甚差异;若是纯粹记不住,依他挑剔的性格,那就是范柔过于普通,普通到缺乏记忆点。无论是哪一种原由,他没将她放在心上是个不争的事实,这不争的事实有时令她气馁,有时又燃烧起她的斗志,简言之,这个男人没让她平心静气过。
她閤上相簿,放进行李袋中,刚直起身,门板响起连串粗鲁的擂门声。
这种完全不担心门板龟裂的粗野敲门法非她哥范刚莫属,范柔没半点不悦,至少范刚终于在二十岁那年学会敲门,懂得敲门让两兄妹相处离文明稍近一步。
门一开,范刚那双不掩鄙夷的虎目将她全身扫了一圈,翻了个擎天白眼。
「打扮一下,换件像样的衣服,下楼吃饭。」两人单独相处时,范刚通常操了一口国语,字正腔圆的,市井气息也澹化几分。
「何必麻烦?我可以在房里吃。」她打量着范刚一身难得的西装,抿着嘴笑了。「有模有样的,今天来了什么大客人?」
「很重要的客人,爸爸要妳下去认识一下。」
「……」她怀着疑惑扫描范刚的表情,范刚虎目回瞪,气势不减。「这次又帮我相中哪位大叔了?」
「妳别大叔长大叔短,人家看到妳刚才那副鬼样子没倒胃口就不错了,还很有气度地想跟妳认识认识。我警告妳,妳就算装哑巴也得下去,等他约签了,妳爱不爱理人家没人管妳。」范刚咬牙放话完毕。
范柔忽然纳闷起来,她上辈子一定和她哥有弑亲之仇,她当真没见过如此积极和妹妹作对的兄长。
「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中学同学林美吟?」她摩挲着下巴一本正经。
话题岔得古怪,范刚不甚耐烦道:「不就是家里开冰店那个!最近好像又胖了,真搞不懂好好一个女生是怎么把自己吃成神猪的,还每天笑那么爽!」
假装没听见神猪二字,她故作镇定,「我昨天在车站遇到她,她和我聊了一下,她说两家墓园线界的事爸爸一直没诚意处理,她爸决定要提告,告我们侵占,到时我们就得把围墙拆掉──」
「放屁!」拥有美人沟的下颚高高翘起,目露凶光,「墓地盖了三十年都没事,现在就有事了?」
「人家都找地政事务所丈量过了,我们是佔了人家一公尺宽啊。」
「一公尺?为了一公尺让我们惊动祖先?」范刚龇牙咧嘴。「有没有搞错!」
范柔又纳闷了,她哥何时变成孝贤子孙了?以前没惊动祖坟也出了范刚这种后人,可见祖先庇荫有限,不过是请先人把寝宫右移一公尺难道就会降殃?
「不然买下来吧!」她貌似认真。「我们家又不是付不起。」
「他们想狮子大开口吧?这几年谁不想佔我们范家便宜──」
她插嘴道:「林美吟没这么说。她说和我是老同学,不想看老街坊变仇敌,她爸冲动,她可以代表他们家跟我们家谈。我说我们家以后是我哥说了算,跟我哥谈就行了。她听了觉得有道理,跟我要了你手机号码,还说那就约在她家冰店好了,灯光美气氛佳,到时她会清场就只有你们两个,两人坐下好好谈开,顺便彼此认识一下。她说她常在路上看见你,跟你打招唿你都没看见,她很失望,她说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又酷又帅──」
前方那张狠酷的脸慢慢由红转青了,她在那只壮硕的手臂抬高行凶之际往后抽身,「碰」一声将门关上,上锁。
「妳给我出来!谁给妳胆子帮我牵线?妳活腻了──」范刚恼羞成怒地低吼,疯狂擂门,她摀着嘴笑跪在地。
「哥,为了家里你就牺牲一下美色,替我们家谈个好价钱嘛……咦!你很火大吗?我可是承认你有美色啊!等林家决定撤告,你以后看到美吟不打招唿也无所谓,记得见面时穿你那件紧身T恤,胸肌好好展现一下,还有积点口德,千万别嘴贱叫人家神猪,人家也是一张甜甜脸蛋……」她声线颤抖,脸颊肌肉因忍笑而扭曲。
「闭嘴!我叫妳出来──」
「阿刚你番虾米?」她父亲慌张的粗嗓响起,怕惊动楼下客人低叱:「下去下去!拢给我下去!把客人放着像话吗?妹妹妳听话,下去吃饭,敬个酒。」
她隔着门扇应诺一声,待笑气散尽,她起身重新绑束长髮,换了件牛仔裤,脂粉未施,就这么走出房门,下楼,现身餐厅。
有那么短暂两秒她感到大圆桌旁列坐的宾客噤声片刻,她仰起素颜朝在座每个人点头微笑,跳过她傻眼的父亲和余怒犹存的范刚。
她父亲回过神,硬着头皮为「随和」的女儿介绍来客──「李议员、王老板、张董、刘协理……」她一一举杯敬酒,一一过目即忘。介绍结束,她父亲大概觉得女儿的出场有失颜面,也不帮她安排特殊座位了,随意让她挨着一名女客入座。她乐得自在,捧起饭碗,配上姨婆的无敌焢肉大口扒饭,眼前一桌准备了两天的家乡手路菜,若不吃它一轮着实太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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