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速将手边工作处理完,晚上只能找代班了。
半小时后,两人一道走出公司大楼,范柔一刻没分神,两只拇指异常忙碌地往手机输送讯息。临时性的代班要求果不其然被宙斯断然拒绝,她转向其他舞蹈老师求援,连串乞怜伏跪的贴图送出,对方没给她半分期待,瞬即回覆了连串无奈婉拒的表情贴图。
今天是什么日子?竟没半个人愿意慷慨与她交换这一晚!
她一面紧随着夏翰青穿街绕巷,一面低头盯紧手机萤幕,和一则则的即时讯息周旋,完全想不起是怎么走进餐厅就座的。
菜单送来,她心不在焉瞄一圈,随手一指其中一个选项,注意力马上回到手机弹出的讯息框,瞥见又遭拒绝的字眼,她火气陡冒,把传讯对象转回宙斯,发出长串威胁利诱的贴图和文字;一分钟后,宙斯愤愤回覆,咬牙切齿答应代班,并趁火打劫要了一顿名厨大餐。
解决了开天窗的危机,范柔迫不及待抬首想向一路沉默的夏翰青致歉,前方座椅却空盪盪──人消失了!她引颈四处眺望,寻觅他身影的同时,才留意到餐馆的摆设和装潢;这是间复合式日式料理店,陈设普通,干净清爽却无令人惊艳之处,食客不少,看似附近的上班族和居民。
范柔的想像里,以夏翰青对品质的要求,他钟爱的用餐地不会是这种简单打发三餐的地方,这里距离公司只有五分钟步程,选择此处用餐显然是地利之便,夏翰青应付低阶员工的一餐果然完全不花心神。
等候了十分钟,夏翰青终于回座,手里拿着手机,应该是暂离座位回覆私人电话。范柔的想像里他空闲的时间理应不会太多,果然两人双目刚对上,他的手机旋即作响,刚落座的他瞥了眼来电显示,也许没什么机密性,直接在她面前答覆──「这件事没什么好考虑的,条件就是这样……」,「请他们经理直接回覆我……」,「我要表达的很简单,那块地不值钱,我不会再加码,董事长意愿不会比我更高……」
范柔饶富新奇地看着他应对的模样。他略偏着脸,视线朝下,睫毛垂落,在秀挺的鼻梁边形成暗影;口气坚定却平静,表情温澹,未有明显的牵动,像是没有多少事能令他惊讶一样;对方说的话似乎过于冗长,他冷声提醒了两次:「说重点。」
谈话结束,他看向她,澹澹问了句:「事情处理好了?」
她点点头。
「不是说过了不急吗?今晚若有事就先处理没关系,改天再吃饭也可以,我不会扣妳考绩分数的。」他面不改色道。
她暗讶,他方才一路上一直领头先行,两人没有交谈半句,却知道她迫不及待排开私事;他表面漠不关心,对周遭事物的观察竟如此敏锐,同理,在公司他是否也将她在角落的一举一动一囊括在眼里?
「夏先生对家里的妹妹说话也是这样严肃吗?」她兴起了好奇。
「……」他忽然直起眼,秀目闪现锐利。
「人人都知道您有三个妹妹。」
「人人都喜欢八卦,妳犯不着跟着凑热闹。」硬直的语调透着不以为然。
「我也不是谁的八卦都爱听。」
「……」他揉揉眉心,整个人朝后靠,又作出双臂抱胸的防卫姿态。两人对望了数秒,他嗤笑道:「我有三个妹妹,她们个性不同,和她们说话方式当然不尽相同。反观妳呢,我想妳对谁说话都一个样,比方说,妳对我说话就没有下属对长官的样子,这正是我今天要提醒妳的,妳平常的模样可不能原封不动搬到工作场域来,这样是会吃亏的。」
「我如果什么都不要,有什么好吃亏的呢?」
他皱眉,「什么都不要?没有人什么都不要,至少妳不会希望得罪长官。」
「李主任人很好,不容易被得罪。」
「妳是想说我气度不如李主任,容易被得罪?」
「夏先生又不是我的长官。」
「……」他面庞抽动了一瞬,冷哼:「我不是妳的直属长官,但我可以做到妳直属长官做不到的事。」
「知道啊,不就是个准接班人!」
打趣话一出,她上半身微倾,目不转睛注视夏翰青;他眉峰和额角部位隐隐抽动,微乎其微的,控制得很好,但眼睫速闪了几下,异样的眸光瞒不了人了,显示他正极力按捺。
看到眼前微妙的表情变化,她慢慢咧开嘴角,冷不防骤笑起来。好一阵子不曾开怀的她一笑不可收拾,身子跟着昂扬的笑声抖动。也许没有员工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笑过,秀气的脸罩上寒霜,动也不动,静候她自动停止发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待她终于将一腔笑气从胸口净空,她收敛了坐姿,两手搓揉歪扭的面颊,学着他一本正经,「我是说,我没想把您当长官。」
夏翰青静静衡量着眼前人,直言道:「那么妳想做什么呢?」
「想和您作个朋友。」她脱口而出。
她强自镇定望着他,耳腮热热的,心头悬吊着,脑袋里却是喋喋不休的──范柔,妳可真鲁莽,妳非得吓着他不可吗?妳从哪一点看出来他随和到广结善缘了?
不愧是夏翰青,他掩饰得极好,内敛不动,只是沉默下来。这个男人下一步棋前,总要经过再三斟酌。
范柔举杯喝口茶,暗吸口气,若无其事地笑道:「好啦,各位来宾,以上都是暖场开玩笑的,别当真。」给了他台阶下,也给自己台阶下,再扯澹下去,她在他心眼里就要烙下厚颜无比的印记了吧?
夏翰青稍顿了一下,一手撑着额角,唇角轻泄出一点笑意,范柔察觉出那点笑意和尴尬无关,近似「这点小伎俩也敢对我使出」的讥笑。
他从容招架,「承蒙妳看得起,给我这个机会,没把我看作是自视甚高的长官,我看人绝不大小眼,我欣赏努力达成目标的人,不过──作朋友是另一回事,也要讲缘分的,妳说是不是?」
「唔?我们几乎每天都会见上一面,缘分还不够吗?」
他诧笑,带着不可思议的口吻:「妳看起来很活泼,爱热闹,我看起来像是会带给妳无穷乐趣的朋友吗?」
「是不像,我也没这样奢想过。不过反过来想,若真是朋友,我也可以带给您乐趣啊。」
再怎么沉稳,夏翰青还是不免语塞;这一次无言的空白拉长了时间,显然这并非他擅长应对的话题。
两份套餐适时送上桌解了围,她举筷就要大快朵颐,定睛一瞧,发现主餐竟是一碗生鱼片丼饭,她看向夏翰青那一份,主餐是浦烧鳗鱼饭,心生一念,直接和他交涉,「介不介意和我交换?我好像点错了,我超不爱吃生鱼片。」
或许领教了她性格跳脱的一面,夏翰青连展现风度的社交话也懒怠说了,动手便对调两人的餐点。接着,他从随身提袋里取出一组环保餐具,筷身上半截以天然木质包覆,下半截则是轻金属,整体制做得相当精细。
范柔兴味地端详他的餐具,一点也不惊讶,这和她想像中的他十分吻合,他不厌其烦地将自己和世界作安全的隔离,除了肉眼看不见的细菌,还包括某些人,她理所当然地想,她应该也在这些人当中吧?
用餐途中,夏翰青突然开口:「董事长很欣赏妳,他很少和年轻人谈得来。」
她歪歪脑袋,「是吗?他是位聪明的长辈。」
「聪明?妳只有这个感想?」
「唔──」她转转眼珠子,吃了块腌萝卜,「他完全不是个老古董。」
「……」他盯着她努动的嘴巴。「妳喜欢和他相处?」
「坦白说,还好。」她不假思索,「和他交手并不轻松。」
「交手?」他对她使用的字眼感到好奇。「妳只是员工,可不是生意对手。」
「是这样没错,但他也不是没有考量的人。」
「考量什么?」
「考量给我这个工作划不划得来啊。」
「所以,看样子是划得来的。」他不禁笑了,那笑容有松一口气的味道。
「我爸爸的拜把子兄弟恰好是董事长生意上的朋友,介绍个工作不是太难。」她顺势解释。
「可以告诉我是哪一位生意上的朋友吗?」
「郭欣龙。」
夏翰青默忖半晌,思绪流过他微晃的眼波,「原来是人面广阔的郭议员,他拜把子可不少。」
「是谁介绍的很重要吗?」
「身为主管,了解自家的员工不为过吧?」
「放心,我这个人和你平常吃的有机蔬菜一样,安全无毒的。」
「我平常吃什么妳怎么知道?」他眼神晃过一抹警戒。
她直言:「上次替您电脑做安全检查发现的啊。您每个星期都进去同一个买菜网,一定是帮家里订购食材,家里吃什么,您一定也吃什么。」
「──是吗?说说看妳还发现了什么。」
「唔……您最常浏览的网页是各家购书网,料理网站,和一些医学知识的网页。和我猜的不一样,我以为您最常做的会是上网做股票交易,结果连转帐功能都没使用,要不是平常有专人打点,就是……」她顿了下来。
「就是什么?」
「──就是您不相信银行的安全交易系统。」
他噙起意味不明的笑,面上明显有层防备,「除了我提供的开机密码,妳不会连我在其它网站的密码都破解了吧?」
「放心,不是说了我是安全无毒的嘛。」她夹了一片浦烧鳗放进嘴里,入口即化的绵密口感十分对胃,连配了几口饭,她继续说道:「再说,就一个小助理能把您怎样呢?您真想的话,把我弄走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他眉心一皱,「妳的形容词不太恰当,没有人可以在公司为所欲为。再说,妳还是留下来了不是吗?」
「如果不是董事长,夏先生会让我留下吗?」
这次他停筷了,鲑鱼切片从筷尖滑落。他视线与她交接,说不上来的眼神,灼灼有力地在她脸上梭巡一遍后道:「基本上,我坚持原则,但也尊重我父亲,这当中的拿捏,视情况而定。」
「明白。那──以后在公司可以请夏先生高抬贵手了吗?哪天董事长嫌我烦,干脆撒手不管,我丢工作事小,我爸老脸挂不住事大,他那个人挺冲动,要是找上郭议员抱怨两句,郭议员势必又找上董事长,董事长自然又怪罪您,绕了一圈,您又更不爽快了,想想何必为了我不开心呢?以后夏先生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万死不辞,使命必达。」
听毕,夏翰青眉倏地一挑,嗤笑了一声,白净的门齿闪现。范柔确定那是发自心底被逗乐的笑声,心情也跟着睛朗起来。
「没事电视剧别看太多,我们之间的关系怎么也用不到万死不辞这四个字。」他口气虽平澹,面容却柔和许多,嘴角漾着清浅笑纹。接着又垂眼道:「妳怎么进公司的都是过去的事了,记得以后做事多考虑一下。公司有公司的规矩,别让人有机会说嘴。」
她听出了话里的善意,不再出声。夏翰青执起筷子,低脸继续用餐,不再发话,凝神进食的样子像在赶进度,他必然有下个去处。
范柔又定睛看住他,悄然叹息。
无法否认自己越来越喜欢瞧他了。模样只佔了一部分理由,主要是不可测啊。他就像家里收藏的那颗透明水晶球,冰凉的球面像他恆常的表情,球体内分布的冰裂纹是他曲折的心思,看似通透,却无法透视出完整的纹理面貌,而通过球体看到的东西都呈现折射后的双影,就像从他眼里看出去,接近他的任何人或事很少是单纯的。
她如何取信于他?她的一门心思再简单不过,无论走的路再曲折婉转,她的心思只有一个。
两人的用餐时光在缄默中流逝。观察多时,夏翰青一向若非必要则不开口,明明口齿犀利,却好静寡言,她见识过他主持会议的能力,一上场可以滔滔不绝说明投资标的,亦可三言两语让质疑者噤声。也许是对象的缘故,面对一名低阶职员,他不须启动聊天的本能。
不说话也不致于尴尬,范柔正好观看他的吃相。和她父兄动辄酒酣耳热之际大放厥词,到处找人干杯迥然不同,夏翰青文雅得接近肃穆,一丝不苟,彷彿碰响了杯盘就会被记上缺点。瞥见他干干净净的桌面,不留饭粒残羹的碗盘,再看看自己的杯盘狼藉,她不禁赞叹:「餐馆一定非常欢迎您这种顾客。」
夏翰青但笑不语,他以纸巾擦拭完随身餐具,收拾好即起身道:「走吧。」
跟随他步出餐厅,范柔忽然问:「夏先生以后不上料理课了吗?」
他回头望着她,略显狐疑,「不了,我请了一名老师到府授课。」
「噢。」她本想接着说:「有钱人的玩法果然就是不一样。」为免破坏刚建立起来的和谐关系,话到嘴边随即转了弯:「那之前为何想上团体课?」
他坦言:「我想看看我在料理方面的能力是否胜过其他人,既然知道了就不必再凑热闹,一对一授课更可以专心。」
「……」她盯着他,点点头,惋惜道:「你不去了,那些阿姨会很失望的。」
他一愣,微露轻蔑。「我劝妳年纪轻轻别老是和那些婆妈八卦,喜欢八卦还不如省点钱往公司茶水间跑就行了。」
「我才不八卦呢。」她噘起嘴喊冤,敬称也省略了,「她们每次说起你我还替你说话呢。」
「哦?」他毫无感激之意,「替我说话?妳了解我有多少?不过也就是刻板印象,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再说,妳花钱上了那么多次课,学会了哪道菜了?」
眼一瞪,她憋了几秒,忍不住回嘴:「你对我不也是刻板印象?我学会哪道菜,光说有什么用?你吃了不就知道了。」
「……」他盘胸看着她,半晌浅笑道:「是,我们或许免不了流于肤浅,轻易判断一个人。妳对我印象如何,我可以猜个七八分,但妳现在体会到了吗?我经常忍不住就教训起人来了,妳会有兴趣和我作朋友吗?」
「……」她呆了呆。
啊!这个男人拒绝别人的手段真有一套,她总不能这样表态──「不用客气,我挺享受被教训的,良师益友嘛!」
范柔别过头,看向走廊另一端,转了话锋道:「夏先生晚点还有应酬,别喝太多酒,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到竹科呢。」
他一听,惊讶万分,想说什么还是保持沉默。
范柔看在眼里,想笑却忍住,正要向他道别,间隔一家店铺有家知名江浙菜馆走出一群食客,走廊上顿起喧哗。她和夏翰青同时循声望去,只见其中两名男性的嗓门和形容最特别,一高一矮,一壮一胖,彼此点菸后以三七步轻松站定,一手扠腰,舒惬地吞云吐雾,流露出浓浓的地方兄弟味,在明亮的廊灯下面目辨识度极高。范柔心一懔,暗喊:「毁了!」
夏翰青不疑有他,发出一声:「咦!」,他似遇故人,转身跨步朝那两人趋近,范柔不假思索,从后攫住他的手腕,朝反方向奔跑。
顷刻间夏翰青措手不及,莫名被范柔拽着在行人间左闪右躲窜跑,直到奔至五十公尺外的静巷后他才反抓她臂腕,施力煞住两人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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