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对他在这种官样文书上的一丝不苟大感奇趣,禁不住打趣:「悔意?唔……是后悔答应当替死鬼?还是后悔对客户说实话啊?」
「……」夏翰青蓦然一顿,接着掷了笔,挺身往椅背靠直,两臂环胸,仰起那张面瘫的脸瞅着她。
范柔至少撑持了半分钟,终究抵挡不住那两道从他眼里投射出的利刃,摸了摸鼻子道:「好吧,皇上请息怒,小的回去检讨。」
啊,真稀奇,范柔瞬间忘了生气。
这个男人作风低调,担任董事长特助多年,没有显赫的职衔,却不停有传闻他暗中主导了集团的拓展走向。倘若属实,简直就是青年才俊!她见过他温文和气地和客户交谈,展颜一笑时好似拨云见日,明明有十足本钱令人如沐春风,却要表现得俨若寒冬,生人勿近,到底有什么障碍?
她想起业务小林常说的:「没别的,他就是机车,瞭吗?全公司上下最机车的就是夏翰青,他真要当了大老板,老子就不干了。」
但范柔可不能轻言不干,长年舞蹈的身体锻链让她心智比一般人多了些耐受度。她花费了一个晚上的宝贵时光坐在书桌前,重拾中学时胡诌週记的本能,编织了一篇文情并茂的忏悔书。她是这么开解自己的:人人认为夏翰青不好相与,她自诩战斗力十足,如果能让难得龙心大悦的夏翰青认可,不就证实她实力非凡?她不介意让自己噁心一回。
适逢夏翰青出差,第三次的报告书隔了两天像迴力镖一样又绕回她的办公桌上,恰巧来串门子的小林瞄了眼被退回的报告书,八字眉抖一抖,毫不遮掩地捧腹爆笑,险些栽倒在地。
精心编写的报告纸上被红笔圈划了几个错别字,旁边标注正确字眼,页尾空白处还挥洒了九个端正娟秀的钢笔字──「言不由衷,虚言浮夸」!
小林指着报告上的评语,满脸幸灾乐祸,「知道他有多机车了吧!连个小助理也不放过。」说完又狂笑出两排臼齿,回头见人就兴奋地宣扬。
范柔扁扁嘴,再有佛心,也忍不住气馁──夏翰青分明铁了心不给她情面。
她决定暂时罢工,不再和他周旋,五点不到便刷了下班卡,当晚连跳两节课的舞,大汗淋漓后胸口那团霉气才一扫而空。
睡了一个晚上的好眠,翌日,范柔神清气爽地到公司上班,前一晚的不快在喝下一杯现泡的抹茶拿铁后差不多烟消云散了。
趁精神饱满,她开始誊打无趣的厂商比价报告书。虽说无趣,做起来却远比虚无的检讨书要来得舒坦多了。
忙碌不到半小时,她的直属上司李主任无声无息地挨过来,站在隔屏后,手持一张A4大小的纸,面有忧戚地俯看下属,镜片后的眼神闪烁。范柔手离键盘,恭敬地站起身,耐性等候不具权威感的李主任下达工作指示。
李主任杵了好一会才勉为其难开口,:「那个──范柔啊,这是刚从人事那里拿到的试用人员考绩通知……那个──怎么搞的?妳被记了两个申诫──」
没等对方期期艾艾说完,她直接抢过那张纸,火眼金睛扫过上头的白纸黑字。
那是张正式发出的人事通知,上面详细载明了范柔的基本资料、职称和到职日,中间大大的格框清楚印了四个红字:申诫二次。底下详列触犯奖惩规章二条:一是不服从主管人员合理之指挥监督,屡劝不听;二是工作疏忽至影响公司声誉及生产秩序。
眼前立时浮现那张冷睨她的男性脸庞。
范柔一手扶着脑门,咬着下唇,暗暗吐纳好几次,按捺住握拳捶桌的动作。
她抬起头,笑得有点僵硬,宽慰不明就里的上司:「没关系,应该是误会,我等一会问问看张小姐。唔──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反正只是申诫,又不会少块肉,对吧?」
李主任勐摇头,又点头,「当然有关系,试用期被申诫两次就得走人了啊。奇怪了,维利那件事听运输部的人说没事了啊;公司把别家客户的货及时调给了他们,对方就没再吵要额外赔偿了,怎么还要惩处呢?有这么严重吗?」
她又呆了一瞬,李主任见状,拍拍她的肩,郑重向她保证:「不用怕,我去找人事,这没道理,张小姐多少要看我这张老脸吧?」
「不用了,主任。」范柔回了神,又露出笑容,「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怎么会没事呢?接到通知不申诉的话三天后就得直接走人啊。」
「我保证没事。」她用力握了握拳作打气状,只差没拍胸脯保证。
执起那张通知单,她走出座位,离开了上司的视线,笑容立刻消失无踪。
比起被无端炒鱿鱼,夏翰青对她的强烈反感更令她为之颓丧。许久没尝受到这种被排斥的滋味了,尽管日久年深,昔时已远,她也已成年,再度尝到,并未全然免疫,滋味依旧苦涩。
放弃很简单,转身离开就行了,回到她原本的生活里,可以三不五时睡到日上三竿,和宙斯一群朋友喝酒夜游,比在这里被差使,做些不必太动脑的劳务有意思多了。
她沿着走道直走,穿过隔屏办公区,在往茶水间的岔路上停住脚步,踌躇良久。继续起步朝前走,越过独立办公室长廊,在最尽头的门前止步。
座位设在门侧旮旯角的祕书小姐疑惑地看住她,有礼地问:「范小姐,有事吗?」
「有的。」她叹口气,无奈地放下预备敲门的右手。「我找董事长。」
范柔今天不太一样。
至少和她平日没什么烦忧的形象相较,她是不太一样了。
当然这种不一样不致于影响到夏翰青的上课态度,他是个有始有终的人,最后一堂课必然会认真完成,无论分派给他的组员是谁,即使这名组员从头至尾火气比烘焙柠檬塔的温度还要高也一样。
火气飙高和夏翰青自然不无关系,他心知肚明,更加表现出一派泰然自若。美中不足的是料理过程因此失去了优雅性,例如在他出声阻止之前,范柔竟把自己当榨汁机徒手握住半颗柠檬,绷紧脸蛋咬牙挤出汁液;接着又从他手里抢过打蛋器,抿着嘴使出蛮劲往钵里搅和,手势粗野,几乎将一半溷合液搅出钵外,沿着钵体淌下;必须剁碎牛肉时,她当仁不让拿起剁刀,像和这头牛有深仇大恨似地剁至稀巴烂还不停手;最失礼的是,每道菜完成后,他准备拍照记录,刚调整好摄像距离,成品霎时消失在镜头前,抬起头张望,一半已跑进她鼓胀的嘴里。
他冷眼旁观,她则绷着脸,亦不搭话,转过头和那三名富太太聊天时却又眉开眼笑。在公司以外的地方,没有工作上的必然关系,范柔对他的情绪就更直接了,但对夏翰青而言,她的情绪不过是展露年轻的肤浅,对他起不了作用。
课程结束,他有礼地向法籍厨师握手致意后,毫不留恋地走出教室。
看了一眼时间,他依约定驾车到五分钟里程的地点,一间位在静谧巷弄的义大利餐厅,左弯右拐才抵达巷口,找停车位时间比开车时间还要久。
地点如此隐密,自然是约定的对象不愿招引目光,他客随主便,赶赴这个意外的邀约;或许称不上意外,他隐隐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迟。
推开餐厅的玻璃门,沿着圆形走道,稍微环顾便看见了他的前女友刘佳恩,在斜对角靠窗的双人座上。即使傍晚日照不足,顶上灯光幽黄,她仍然是一室最亮眼的一个。
他面对她坐了下来,对着她喜形于色的笑靥,他回以有礼的微笑。
「还好吗?」他有风度地问候。
「还好。」她点点头,略倾下脸,「谢谢你愿意见我。」
他笑了一下,「我们不是敌人。」
「……」她抬起眼睫,一双美目仔细盯着他瞧,久违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没有遗漏任何一处。然后叹息:「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没变。」
多么明媚的眼神,曾经一个流转,一个轻眄,都能勾动他的心绪;贝齿一露,笑容随之生辉,连薄瞋都能带出无限风情,很少男人能不为她所牵动。但,这些都是他喜欢她的理由吗?
不,善于剖析事理的夏翰青明白,这些都是附属的理由。他不轻易迷恋皮相,从他偶遇她的第二次,他便领会了自己被她吸引的原因──是她的神情,某个偏首微笑的神态,在眉一抬,眸光流动的刹那,触动了他体内的一个机关,让他愿意开启他深掩已久的心扉。往后的爱恋,萌生于那样的触动,逐渐根植。另一个理由是,与他的内敛相反,她是个在众人面前能够极其自然展现最美一面的女人,像花朵的应时绽放,没有一丝矫作或刻意的痕迹。
有时候喜欢一个人的理由,是因为对方有自己做不到的部分,而非找到同类。
「人怎么可能不变呢?」他轻笑。
即使并非意有所指,她听了还是面有愧色,「翰青,年轻总有想不清楚的时候。」
「是。无论结果是否如意,我们总能学到东西。」
至此,她似乎接不下去,轻咬朱唇,能言善道不是她的强项。
服务生送上菜单,她立即扬起了笑,「我推荐这一家的松露炖饭,你一定会喜欢──」
「咖啡。」他閤上菜单,交给服务生。
那是不打算久留的意思,她面色黯下。
「佳恩,妳今天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他两臂交放桌上,倾听的姿态。
她长吁口气,慢慢凝聚勇气,看着他的眼睛。
「你──恨我吗?」
他瞬也不瞬迎视她,答得很快:「怎么会?」
那是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的答桉。
爱与恨镜像双生,不爱了自然无恨。
但还是不免忆起那一天,她离开他的那一天,慌张而不知所措,连道歉的言语都无法完整说出口,连一个正视的眼神也无法给予;她在一天内匆匆携走同居寓所里属于她的东西,想来几天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另一个男人强烈的吸引力足以让她在短时间内下了决心,彷彿过去一年多来他和她相处所累积的重量,一遇上与另一个男人短短两个月激迸出的火花,瞬时灰飞烟灭。她莫名焦灼与神不守舍的画面记忆犹新,她来回踱步了十分钟,才一鼓作气向他披露出男方身分,他除了震惊,心里亦有了数──除了殷桥,谁还会有这样的魅力?
即使在两人的热恋期,她也不曾这般意乱情迷过。一眼看穿的失魂,让夏翰青断然放弃了追问与挽留,不须为难一个已经深陷火宅的女人。
那么,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呢?时间,他们仅剩下的就是时间,时间终于站在了他这一边,把她带到他面前,叩问他这个当初她无暇思考的问题。
「我原本以为,后来你把妹妹介绍给殷桥,是因为恨我。」
「不,妳多想了,是因为他们合适。」
她困惑地注视他,「你不怪殷桥?」
他嘴角微勾,没有正面回答:「他也吃了不少苦头。至于我这个妹妹,她有她自己不知道的潜力。」
她怔愣了片刻,又望向他,「翰青,我想知道,你当时为什么不留我?」
「妳希望我留妳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她垂下眼,若有所思,「或许,当时你要是留住我,对大家都好。」
此言一出,他骤然笑了,啼笑皆非兼荒谬的冲突感令他只能以笑声表达,但他很快止住笑,他不想令她难堪,他们毕竟好过,他们都不是胜利组。
「佳恩,我们都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如果学到了这一点,也不算白忙一场。」送来的咖啡就在眼前,他手执杯耳,尝了一口,果然风味独到。
刘佳恩对餐厅的选择品味依旧上乘,他很满意自己在这样的时刻,心思仍有余地品尝到嘴的东西,他比自己想像中理性得更彻底。
然而,刘佳恩思考的是另一回事,「我最近一直在想,人生有时候走上岔路,也许是为了更坚定原本的道路是正确的。」
他一听,扶着下巴沉吟,再端详着她,肯定了一个事实──她从来就不曾真正了解过他,如此轻易地作出试探,是因为他始终表现出的谦谦君子吧?她不明白那和宽容与柔情无关,而是教养与尊严使然。
这一点不能怪她,他从来就不那么冀望让别人了解,甚至迴避被了解的可能。他放下咖啡,柔声道:「不是每一条岔路都有必要回头,继续走下去也许会有另一种风景。」
她将手叠放在他另一只手背上,口气急切起来:「人不能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吗?如果我告诉你我愿意──」
「佳恩。」他制止了她,缓缓抽离手掌。「好好生活吧,妳可以的。听说妳服装生意做得很顺利,祝妳成功。」
「你还在注意我的讯息?你还在关心──」
「如果妳愿意,我们还是朋友,有需要帮忙还是可以跟我开口。」
「……」
释出了善意的同时,他也为两人关系下了注脚。他接收到她眼里流露的强烈失望──这正是他不点餐的原因,他们今晚不会再有更多话可以说了。
再尝了一口咖啡,他放下一张千元钞,起身道别:「我晚点还有事要处理,不能多留了,有机会再聊。」
「翰青,我弄错了,你变了。」刘佳恩也站起来,幽幽看住他,带着自我解嘲的口吻。「就连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样了。」
「……」他不明白她是话中有话,还是指他使用了她不熟悉的古龙水。
「你今天整个人都是柠檬香。」
他立刻恍然大悟,加以解释道:「大概是今天下午料理课做了柠檬塔沾上的。」
「还是这么喜欢料理,改天做顿饭请我吃吧,很想念你的奶油海鲜炖饭。」她半认真半玩笑抛出邀约。
挥挥手,他不置可否,转身走出餐厅。一路暗忖,刘佳恩忘了,他从不轻易给出承诺,过去是,未来也是。但她的确提醒了他,他身上围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柠檬香气。太怪异了,整堂课他明明穿上了围裙,离开料理厨房前他是彻底清洗过双手的,即使衣衫微沾上汁液,为何没有逐渐散去的迹象,反倒更加浓郁呢?
坐上驾驶座,扣上安全带时,右侧西装口袋呈鼓起状引起了他的狐疑;他一手伸进口袋,抓出了意想不到的不明物,摊开一看,竟是莫名其妙的半颗榨干的柠檬;往左口袋一掏,同样掏出了另外半颗榨干柠檬。
他干瞪眼好半晌,终于想通了。
好个范柔!竟趁他不注意,往他披挂在椅背上的西装口袋塞进厨余,这种幼稚的恶作剧若能令他失态,她也太小瞧他了。
呵口气,他皱着眉把柠檬皮扔进垃圾袋,放进置物箱,发动引擎,忍不住回想──她到底是何时行使这个恶作剧的?
一室的男人鸦雀无声,等着夏翰青做最后的定夺。
他在手机上和财务主管你来我往,拟定好数字,待对方预估出成本和最大效益,以及可期待的年营收后,又推翻预设,再拟另一数字进行试算;接着在电脑上逐条重新审阅併购意向书,一字不漏,反覆斟酌。一刻钟后,他抬起头,对为首的总经理道:「以股换股不可能,他们去年是亏损的,我们看中的是他们的专利技术,意向书已经写得很明白,我们全盘承担他们的债务,但一分钱都不给,能退让的部分是厂房土地,可以考虑以现金承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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