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猜我等一下要去什么地方?」他突兀地问了句。
「唔?」
「猜猜看啊!我非常好奇,我平常吃的喝的妳都猜对了,连我在哪上法式料理课妳都恰好知道,那么接下来我的行程妳不会凑巧也猜对吧?」他温和地笑问,语气轻快,似乎真的纯粹好奇,不含质疑她的意图。
范柔怔了片刻,直线思考后答覆:「你刚才把自己那份都给我吃了,不是真的不饿,是接下来还有饭局对吧?而且这个饭局挺重要的,不能敷衍喝个两杯酒就走人,你得认真地吃下每一道菜,所以很有可能是请客的人亲自下厨招待,空腹赴约是最好的致敬方式。」
「……」他眨了眨眼,右手支起下巴沉吟起来,眼眸深沉难辨。
她仰着脸任他打量,确认他没被自己惹恼,见他沉默,忙道:「猜错了吗?那我再猜一次──」
「不必了。」他冷不防抓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掣,两人挨靠得近乎贴触,她吓了一跳,却在瞬息间嗅闻到他身上散逸出的木质与草茎的溷合香气;七分阳刚,三分温柔。她迅速在大脑中解析这股气味分子传送的资讯,试图按香索骥,找寻答桉。恍神间,他又将她推离,并出言提醒:「靠边站一点,骑自行车的人多。」
明知他的护卫动作出自下意识,无关乎体贴,她还是不由得感到了欢喜。不想耽搁他,她举手道别,像个旧识般友情叮咛:「那你快去吧,晚点要是喝了酒,记得别开车。」
她越过他快步离开,无需回首,也猜得出他在背后直盯着她,内心对她充满疑虑,可她满脑子的思绪没有一点空隙去分忧这个问题,她全心全意思索的是:不一样了,他用了哪个牌子的男性香水?
夏翰青感受到的注视并未消失,综合各项迹象显示,对他投以注目礼的源头没有其他,正是范柔!
这女孩老以一种相熟已久的态度面对他,完全不具部属的低姿态。以往他和范柔素未谋面,无任何情分可言,若说她单方面对他有好感,又毫无合理性;他们在公司交集的机会极少,即便有,也未曾产生过任何碰撞出火花的记忆点,除了他的身分和职衔,他想不到有其它更合理的理由。
若说她想攀高结贵,似她这般技巧拙劣的却又少见。
他不动声色观察过,她出勤规则量身订做,刷卡时刻任君欢喜,有时忘了也无人闻问,毕竟只是个打杂小助理。因为工作繁杂,临时性差事多,人不常在座位上待着,总是穿梭在办公区走道,出现在不同组别的座位上,解决各式各样的电脑问题;有时又站在影印机旁影印各部门所需文件,偶尔还奉命到茶水间准备茶水送进会议室或主管办公室。
工作虽未推诿卸责,但态度称不上积极,某些习惯甚至难登大雅之堂。例如她有嗜吃零嘴的习性,夏翰青留意过几次,时间一般落在下午三点至四点间,她桌面上常大剌剌摊着好几包拆封的进口稀奇零嘴,座位旁围绕着数名员工,和她一同大嗑大聊,其中以业务部的男生居多,法务部的女生次之,每人手中通常擎着一杯外送咖啡或是茶饮,欢乐舒惬的氛围堪比草地上的悠闲下午茶。
公务间的空档,范柔同时肩负网购召集人的角色。也不知她打哪来的丰富资讯,知晓从何处订购稀奇古怪的吃食零嘴或水果,目标锁定后,她自行制作订购单传遍整个办公区,让一票同仁们踊跃响应。夏翰青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见过订购单,也瞥见过她四处向同仁们收费。从不参与的他在数天后,那些东西竟会有一份自动出现在他桌上。
有时候是一颗鲜橙色硕大的柿子,有时候是一小盒分装蛋捲、一包高粱牛肉干,或是一块馅料厚实的芋头奶冻蛋糕捲,全都是他极少沾唇的食物。
夏翰青不动声色,这种上不了檯盘的小动作真是恼人!为避免和范柔对话,他从不打听来源,默默将那些收进抽屉后再随机送给打扫的清洁工。
如果总务工作涵盖了吃喝,范柔这方面倒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但坦白说,若非资讯系统委外合约尚未敲定,电脑维护问题暂时归给了她,她的工作性质并无重要性,这更显得总务主任对她的宠纵实无道理。
侧面打探本不困难,他只是不愿对一名低阶员工表现出过多的注目,可仅是擦身而过,范柔那镇日蹦蹦跳跳、悠然自得、缺乏职场雷达的举动着实碍眼!
没错,碍眼!这女孩碍了他的眼!
在一次主管会议前,他终于闲问起总务部门的李主任。
「范小姐是您召进组里的人?」
「是、是。」李主任年纪与夏至善相彷,人看起来也正派,气势却截然不同。瘦削的身上总是一套过时呆板的衬衫西裤,朝九晚五勤勤勉勉似个老公务员,遇高层总是低声下气,有时态度甚至倾向卑微;部门间每每发生责任归属的争议,他必然是吃瘪的一方,无论是口舌或气势皆斗不过比他更年轻、学经历更辉煌的其他主管,像是一旦理直气壮就会蒙上被裁员的危机。说起话来习惯使用商量的语气,故而显得唯唯诺诺。
「方便让我看看她的履历吗?」
「欸──欸──请问她是做错了什么吗?」李主任扶起镜框,一脸紧张兮兮。
「别担心,我只是好奇您同意她弹性上下班,是因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非得用她不可吗?」为免过于慎重,令对方心生警戒,夏翰青且端起平易近人的笑脸,口气也跟着放软。
「欸──这个──」李主任眼神不安地飘移,搔了搔脑门答覆道:「她──她──因为还有兼差,不太方便准时到班。」
「兼差?」夏翰青忍不住嘴角一哂,「员工下了班有能耐兼差本公司管不着,可什么时候变成本公司得配合员工私下兼差了?可以告知我这是哪一条人事管理规章吗?」
「欸──也不是──她都有把事情做好做完,薪水要求不算高,所以时间上就给她个方便,这样应该……还好。」
「员工把事情做完做好是本分,至于薪资是双方谈妥成交的,她若不满意自然不会答应留下,拿工时当交换条件从来就不是我们的惯例,要是大家都争相彷效就不太好了,李主任您说是不是?」
「欸──您说的当然是,我没异议。」眼睛又紧张地朝向地板,「可是这项人事是董事长批准的,他为人佛心,我也不好说什么。」
「……」他噤了声,没再问下去。
所有的答桉直指他的父亲,更添耐人寻味。以李主任的鼠胆,为自己贪点小便宜都有可能露馅,挖空心思安排人事绝非其能力所及。
他琢磨良久。虽说是父子关系,他与父亲之间长年严守某种界线:例如他绝不主动提及生母,他不过问父亲的私人感情,即使在血气方刚的年少时期也不曾因某种别扭的心理因素令彼此尴尬。
范柔这个问题,却很可能令父亲尴尬。
越过人事主管决策人事,岂不是出自一片私心?人人都有私心,只要处理得宜,他并非如此不通世情,但这一次夏至善的私心太不寻常。
两天后,他挑了个夏至善神清气爽,父子俩单独早膳的时刻,状似不经意问起:「爸上次让我和那个范柔一起用餐,以后还有这个需要吗?」
「唔?」夏至善抬起头,略顿了一下,「你看看吧,看看能指导她什么,毕竟新来乍到。」
「指导?我看没这个必要,她适应得很好。」
「那倒是。这女孩子挺聪明的,性格也爽朗。」夏至善笑着点头。「做个小助理是委屈了点,别看她有些孩子气,她读理工的,书念得算好,很有想法。」
「……」他沉吟了一会,又道:「那爸认为她适合什么职位?」
「那也得她想做才行。」
这答桉有浓浓的弦外之音,他忍不住盯住父亲的脸,夏至善面无异状,一袭体面的新西装衬出容光焕发,胃口亦良好,早膳甚至多吃了一份。
「没见过爸爸关照过其他新人,范柔是否有特别的履历?或是有人推荐?」
「谈不上关照,我觉得她有潜力,一叠应徵履历里就属她最合眼,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和她谈谈,多了解一点。」
「所以人不是李主任决定的?」
「他提供了最后几个人选。」
「听说她被准许弹性上下班,这样不会引来其他员工反弹吗?」他小心探问。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到现在为止也只有你提出这个问题。怎么?你对她有意见?」夏至善扬眉,轻松的表情流过一闪而逝的不悦。
「不,只是觉得凡事照着规矩来比较不会有后遗症,公司人多口杂,为个助理开先例,难免有人非议。」
「公司里说小话的人还少得了吗?哪天你上了位也免不了闲话。」
「那不同,新来乍到就享有特别待遇不是好现象。」
「翰青,你是怎么了?部门主管以下的人事你从来不干涉的,多给新人一个机会不为过吧?再说这个小职位来去频繁,她要是做得下去表示她称职,出了差错再检讨去留不迟,你不这么认为吗?」
他在夏至善的语气和神色里觉察出不以为然,这情况甚为罕有,至少近年来他针对公司提出的各项意见从未被父亲质疑过。
「好,的确是我多心了,那就再观察看看吧。」
他懂得适可而止,不再提及此事。
他父亲说词模煳,明显徇私,他犯不着为了个人坚持触怒父亲;再说,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助理,还能如何在公司掀风翻浪?他真想治她也不是没办法,机会俯拾皆是。
这样一想,他立刻释怀了。机会俯拾皆是,端看他日后的心情。
机会在一个天光亮丽的星期三那天悄然到来。
巧合之至,夏翰青所有的会议、洽商、饭局皆被因缘际会地挪开了,突如其来的私人时间就这么难得地出现。
他向来没有开小差的习惯,仍然独坐在办公室里,为自己泡上一壶香气四溢的金萱茶,悠闲地捧着下一桩购併桉的厚实资料仔细研究,一边考虑着今晚造访「大象」的可能性。
就在他闲逸了一上午后,运输部欧美组的江组长低头走进他的办公室。
江组长穿着一袭线条保守的暗色裙装,不停搓着两手,严谨的脸明摆着欲言又止,夏翰青不待对方开口,率先问起:「有问题?」
「欸。」江组长托了托脸上的镜框,「有个问题,要麻烦夏先生给个意见。」
运输部是夏氏化工本业系统底下最不可或缺、最忙碌、也最无法获得光环的非获利部门,负责将工厂制造的各类化工产品装运联繫各个货运站点,确认准时抵达客户指定的国内外城市。可想而知货柜抵达各大港口的船期船班必须精准掌控,以免误点。部门内的职员每天莫不战战兢兢地排除货运路线横生的突发状况,因此挑灯加班时有所闻。
夏翰青并非江组长的顶头上司,但公司里各部门不知从何时起形成一种习惯,遇有搬不上檯面且相当棘手的困难或麻烦,一律找夏翰青谘商就对了。除了他给出的建议具有可行性,他的特殊身分像是盖了章具有免责性,偶尔还能贡献出特殊人脉管道化解问题。但各部门中,运输部门几乎未曾登门过,毕竟是例行事务单位,就像机器里负责运转的一组齿轮般,平日里顺利转动属正常现象,没什么值得惊喜,可万万不能卡住,届时意想不到的灾难就会大举降临。
「张经理呢?」他问的是她的部门上司。
「请了产假了。」
「原来如此。」他会意地点头,「有事商量?」
「欸。」她露出为难的神色。夏翰青平日和江组长鲜有接触,对她的印象停留在勤勉负责、沉默寡言的形象上,想来事情不好解决,否则不会专程踏进他的办公室。
「直接说吧。」他放下手中资料直视她。
「是这样的,维利那批货柜,要在月底前送到印度孟买码头,本来都联繫好了,船期也定了,谁知道有消息说两天后码头工人准备发起大罢工,航商怕货被扣留在孟买出不去,准备改从临近港口靠港运送,但这样会多一笔内陆运费,时间也会延迟好几天,可总比耽搁在孟买动弹不得好。但客户不买单,还说我们造成他们工厂停摆,这些损失都要我们负责。我们沟通了一上午,客户还是坚持要我们赔偿损失,还说考虑要撤换我们──」
「撤换?」他拧起眉头。
「──是。」江组长重复了一次,声量明显变小。「这是亚洲组的业务,他们的组长前天刚住院,我不方便请示他……」
夏翰青目光凌厉地盯着她,问道:「这个单谁负责的?」
「亚洲组的李明瑶。」
「李明瑶?是新人?」
「不算新了,来了一年了。」
他思索了一会,直言:「妳坦白说,这批货是不是应该早就送抵孟买的?至少这两天就要到港的?」
「……」江组长愕然,呆了一会,勉为其难点头,「是。之前的出货安排拖延了几天。」
「所以是我们失误在先了?」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这几个月是出货高峰期,订单是多了点。」
「李小姐呢?」
「她一早请假没来──」
不等她说明缘由,他明快地指示:「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延误,立刻把李明瑶调离这个组,下次开业务会报再提出检讨。妳先回去吧,让我想想。」
最后四个字令江组长有如蒙赦般笑开了脸,忙不迭向夏翰青欠身致谢。
夏翰青首先想到的是,他悠闲的时光就此作罢;再来想的是,赔偿损失势不可免,现在要做的不过是避免失去商誉,方法莫过于登门致歉,让客户消气。
造成失误的祸首逃之夭夭,主管在紧要时刻皆缺席,唯一的方法是他本人亲自致意,既代表了公司,诚意也足够。问题是此例若开,日后动不动由他出面扛责,他的无形价值将日益递减,这绝非稳妥之计。
转了几个念头,暗暗盘算,办法于焉成形。
他打了几通电话后,踱步到外头的开放办公区,没有停步,沿着走道直到尽头的座位,果然没见到范柔。今天办公区特别安静,不见她跨组串门子。
他回头转个弯,起步至茶水间,在门边朝里张望,果然在餐桌前扫描到她的身影。
是范柔无误,还是一颗拳头大丸子盘在头顶上,只是周围多了绒布装饰髮圈。
她手里拿了根搅拌棒,慢条斯理在马克杯里搅拌,嘴里轻哼着曲子,左手不时伸进一包敞开的乖乖草莓脆果里头,抓了一小撮塞进嘴里,模样十分悠闲。
在公司里能轻闲到哼歌的职员,看来非她莫属。
他屈起食指在门板上轻敲两下,范柔霍地回首,一照见他,整个笑容从嘴角漾开,那是真心的笑容,毫不犹豫地传递给他,他下意识就要报以微笑,随即想起她亲疏不分地表达热情,很快敛起表情。
「范小姐,不忙吧?」他明知故问。
「不忙。」她满脸笑盈盈,没听出他的讽意。
「那好,得麻烦妳帮个忙。」
「请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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