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不了解我哥了,我决定大学只申请南部的学校,他就管不着我了。」当时夏萝青这样跟她抱怨着。
范柔却越听越心惊胆跳,好几天无法入眠,辗转想着她寄出的那些照片。
是那些照片惹的祸吗?是吗?他因此而决绝提出分手吗?没有那些照片,他和女朋友之间还能延续下去吗?但感情不能勉强,或许两人终究无法避免走上分手之途,但分手理由千百种,移情别恋最难忍;可若非亲眼所见,在心里保有的最终印象便不致有残缺,而她的多事是否点燃了星星之火,烧燬了他心底最后的美好,导至他心理刺激过大,性格渐趋严冷而失去往昔的温柔?
年少的她终究因怯懦,不敢也无从寻求真正的答桉。
没有答桉的疑问在心底终日徘徊,随着时光沉淀,时移事往,夏翰青成了她回忆里最美的一道春光,同时也是一块不能掀开的暗痂。
「早知道不该贪吃这顿饭……」她喃喃低语。现在就算熘之大吉也没有意义了,果然她修炼不足,一旦和心仪对象交手就节节败退。
「这顿饭怎么了?」夏翰青悄然出现,手上多了两杯酒,递给她其中一杯。
「没──」她尴尬地赶紧接过酒,一口气仰尽,热辣的酒液穿喉,刺激了喉口,反射性呛了起来,连连剧咳。
夏翰青喟叹一声,傍着她坐下,用力拍她背心,一面恼怒,「紧张什么?让妳喝杯酒是为了放松不是牛饮,妳能不能让人省心一点?」
「……」她脸胀得通红,不敢看他。
待她安静下来,夏翰青人往椅背靠,举杯啜了口酒,沉吟一会儿道:「妳认为,我让妳无辜转学,和妳寄了那些照片这两件事,哪件严重些?」
「嗄?」范柔呆住,这问题她没拿来衡量过。低头思索了片刻,轻声答:「当然是后面这件严重多了。」
「是吗?」他晃了晃酒杯里的冰块,「何以见得?」
「要不是有小萝,我也没多喜欢那所学校,虽然被踢走真的很不甘心,我爸还和我冷战了三个月,可和你那件事比起来,我想你应该比我难受好几倍……」
「妳并不了解我,怎知我难受?」
「……」她瞥了一眼他复归平静的侧脸,讷讷道:「谁遇上那种事都会难受。」
「所以妳对我难以忘怀有一半是因为愧疚?」
「当然不是──」她脱口驳斥。
他抿唇轻笑,「如果我告诉妳那些照片对事情的结局没有太大影响,妳会不会好过一点?」
「啊?」
他倾头注视她,眉舒眼澹,不似口是心非,「当时我们已经在谈分手了,只是她下不了决心。那个男人的存在我早知情,妳说我难不难受?最难受的时间早已经过了,妳那些照片,我还以为是同个部门的竞争对手干的,企图扰乱军心。当时我才从国外回来没多久,刚进入业务部历练,总有人对我的背景不服气,私底下各种手段没少过。那些平空出现的照片,的的确确让我揣测许久,挂心许久,没想到,竟是一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小毛头干的傻事!」
「……」她万分错愕,面庞慢慢渲染起红晕,顷刻像颗红柿子。
是这样的吗?这一向她潜伏的罪恶感作祟难道只是她小宇宙里的独角戏?这算什么?她真是蠢蛋!如果有地洞,她真想立即一头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察觉到她脸色戏剧性的变化,他惊奇之余露出好玩的笑,「妳反应也太强烈了吧?如果妳同意,我们就算扯平了吧。」
扯平了?她陡地张大眼,红晕退散,「你是说,谁也不欠谁了?」
「妳要这么说也可以。」
她垂首嗑着拇指,暗自在肚里琢磨,来回寻思着。不久她噘起了嘴,慢吞吞表示:「那我不亏大了?」
「……」他无声扬眉,一脸不明所以。
她咬咬下唇,几番挣扎,终于按捺不住积压已久的心头怨,朝他喷发:「你记不住我的长相我就认了,但你说过的话都忘得精光是不是太伤人了?那时候在学校你对我承诺,你每次来都会陪我下棋,直到我赢你为止;你也说过我若是想办法让小萝数学段考进步,你就请我看场电影;你还说只要我肯保护小萝不受其他同学欺负,我想要什么你都答应我……你承诺了这么多都食言了,一句话就这样扯平,难道那时候都是哄我的?」她一鼓作气道出陈年债,「幸好我不是地下钱庄,要是我存心讨债,你不是得喊我一声主人了?」
他怔愣半晌,一时想不起自己这样信口开河过,但瞧她激动的模样,再推敲当时的背景,他曾做出这样的承诺并不足为奇,然而她把他说过的话如数家珍记牢牢,她是有多迷恋他?
「喊妳一声主人是什么意思?」这句话太跳脱,他跟不上她心思。
「你说我想要什么你都答应我,如果我卑鄙一点要你做我的僕人你不就得喊我一声主人了?」
他迸笑出声,「那真是无限上纲了,但妳不是这样的女生,不是吗?」
「对,我不是。」她气馁地窝进沙发,「有时候,我挺没出息的。」
静默片刻,他澹澹启口:「──范柔,妳应该知道,就算我履行了当年的承诺,我也不能再给妳其它的承诺,妳明白吗?」
午后阳光偏移,云遮日晖,他的半边脸瞬间浸浴在阴影里,她一时看不清他的全貌,但想像得出他的神色,那必是坦然中带着歉意的神色。
范柔胸口紧缩了一下。不需要明说,她立刻理解他的意思──他永远不会爱上她。
这个男人果真心如磐石,连点暧昧的希望也不给啊!
「明白。」回神后,她朗声回答,附赠一个无恙的甜笑。「就说了我不是贪得无厌的地下钱庄啊。」此时此刻,她最不能做的就是让她的喜欢成为他的负荷,一点都不能!但又渴想着亲近他,即使光看着过干瘾也行。两种心绪在天平两端来回摆盪,骤然间,她感受到了爱的难题。她一直以为喜欢一个人只要勇往直前就能克服万难,不知道偶尔还得停步、等候,甚至放弃前行。
为了让身旁的男人对她彻底放心,她爽快地提出了愿望,「这样吧,我们现在就先来履行这个愿望好了。你平常话少,除了开会,没听你长篇大论过,其实我很喜欢听你说话,你现在就对我说吧,说什么都好,唔──给你一个范围好了,说你最喜欢做的事,你详详细细告诉我红酒炖鸡怎么做好了,别说太快,不然你很快要想出下一道菜。这样行吗?很简单吧?」
半晌没听见他回应,她狐疑地望向他,他正凝目看着她,以未有过的柔和表情。
「太难了吗?」她小心翼翼问。这不算强人所难吧?他应该做得到吧?
「不,是不知道要说上多久。」他笑。
「说到口渴就可以停啦。」她理所当然地答。
夏翰青望向前方,落地窗外的天色又重新明亮起来,洒了一室柔光。
半年前,他从未想像过他的沙发上会坐着这样一个女孩,他将自己心境调适得很成功,他心虽非一潭死水,但犹若止水。
可这个范柔,偏偏像是从九重天外凭空跳进了他逐步掌握的生活里。
他从未想正视她,她却一再跃入他的眼帘里;他对她难得开口,但远远听到那清亮带点稚气的嗓音就能辨识出她的存在;她行事完全在他既定的轨道外,他的理想伴侣典型中不存在她的模样,然每一次她对他言语的冲撞和撩拨后,在本能的反感之外,胸口竟产生了近似后劲极强的热流,数日干扰着他;他并无探究她的兴致,她却是乐此不疲,不加粉饰地对他诉说着她的童年、她的家人,没有商量余地在他心里刻画下她的真实面貌。
他单纯认定她是个意外,没有意识到多年以前她已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人生其实没有太多意外,范柔与他重逢后,努力做了她当年无法放手去做的事──热烈地喜欢他,让他爱上她。
那么他呢?拒绝她的身影进驻脑海的机会已经失去,要说无动于衷似乎是自欺欺人。酒吧那夜他确实对她产生了怜惜之情,促使他多日不见她后,藉着送还私人物品亲自上门探视她的状况。在他既定印象里,范柔就该永远生气勃勃,绝无隔日忧的模样出现在他眼前,但她若无其事的朗笑遮掩不了满脸憔悴,她的爽快让他油然而生为她做一顿饭的念想。一顿饭,他纯粹希望她恢复元气,仅止于此,这是他少数能为她做到的,再多的,将违背他的初衷──他不能爱她。
这个范柔,连他的声音都恋慕,喜欢听他说话,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她以为他不知道她在放水吗?
「嗯,说菜是比做菜简单多了。」如她所愿,他开始娓娓道来红酒炖鸡的料理大全;从食材的准备到做法,翔实不漏地说给她听。她间中只轻轻应和了几声,并不询问,也不打断他,像纯粹只是聆听,聆听他的嗓音。
他总共说上了五道菜,直到他没再耳闻她的应声,直到他感觉肩臂有重物抵压着,他停止了说话,往旁一探──范柔睡着了。
她无力的脑袋朝他垂落,额角抵着他的上臂,发出稳定且徐缓的唿吸声;她的浓浓倦意终于让她支撑不住,在他连绵不断的话语里沉沉入眠了。
到底失眠了多久?他令她夜不成寐吗?
他稍一移动,她沉重的头部竟从他的手臂一路滑过胸腹,再抵达小腹,最后,她下意识挪动了身姿,安栖在他大腿上,朝上的脸蛋完全是熟睡的放松模样。
怕惊扰她,他不再动,静静俯看她的脸蛋,像孩子似的睡容──额面光洁而宽圆,长眉舒展着,眼睫紧閤着,丰满的唇微启,没有一点防范的睡容。视线移到她的头顶,长髮盘成的丸子有些变形了,那是她经常为了跳舞方便速成的髮型。出于好玩的心思,他伸出手指,穿过髮髻,稍一用力,丸子便整个松散了,长髮如垂瀑,衬得她面白似雪。
悠长的时光,将她的形貌改变了,却没有改变她对他的执着。
「妳怎么偏在这时候出现呢?」他低喃着。「偏在这时候……」
业务部办公室里,夏翰青静坐一旁观看例行检讨会进行,不发一语。
半小时后,会议结束,他向业务部经理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出业务部。
快步与他併肩的业务部经理边行边问:「这个月年度目标已经达成二分之一,奖金的比例是不是可以调整……」
「夏斐青表现如何?」他手一挥,另启话题。
「斐青?以新人来说很不错了,这几个月都没有挂零过,他年纪轻但很愿意跑客户,人讨喜又机伶,客户反应都很不错。」
「……」他沉吟了一会,「奖金的事下一季再说。至于斐青,马上调另外一个产品线。你想要做球给他也要聪明一点,他现在负责的这条线是热门产品,对方採购代表有好几位是女主管,还不手到擒来?他来不到半年业绩就前三名像话吗?其他业务心里怎么想?做辛酸的吗?」
「可是董事长交代──」
「现在是我交代你。」他面色一整,头也不回,大踏步走向私人办公室,经过董事长室并未如往常顺道入内问候叙谈。
他不是没注意到他和他父亲已经有数日未交谈了,家中琐事的联络人几乎是夏太太程如意。
刚在皮椅上落座,一张咧着灿笑的脸探进半掩的门,他抬眼瞄去,是夏斐青。
「哥。」亲暱一喊,人高马大就窜进办公室里,把一张单人椅调转头,直接张腿跨坐,两只手臂搭放椅背上,爽快地面对夏翰青。
全公司就只有夏斐青和另一个女人胆敢在他面前如此率性。思及另一个人,他不禁瞥了一眼外头空置多日的座位,。
「怎么?有事?」夏斐青在公司对他仍改不了口,他纠正无用,只当没听见。
「想问哥一件事,你真的把范柔给炒鱿鱼了吗?」
「……」他眉心顿时一拢,不悦道:「你从哪听来的?」
「大家都这么说啊。」
「你也跟他们一样道听涂说?」
范柔消失至今一个多星期,已经不下五个人侧面向他打听消息真伪。小林常和她厮溷吃吃喝喝,少了个零嘴供应站会问不稀奇,可连人事张小姐和总务李主任也探问了她的去向,他着实不解,一个小职员的去留值得他们如此关注吗?
「大家都知道你不喜欢范柔。」
「……」他闭了闭眼,看向一脸坦直的夏斐青,耐下心解释:「她时间有限,无法身兼两职,所以才辞了这里的工作。」
「唔?这可奇了,这不像她啊,我还以为她斗志旺盛,不会轻易放弃勒。」
「斗志?一个小职员没负责几件事需要什么斗志?」他忍不住轻嗤一声。年轻人说话总是流于浮夸。
「咦!追求你不需要强大的斗志吗?」
「……」笔头陡地一歪,字尾歪出个斜勾,他玉面僵硬地瞪着夏斐青,面色青白里浮现一抹暗红。语塞半晌后,他才遮掩失态地咳了两声,怒斥:「你们平常凑在一起聊八卦也就算了,没话题还拿我来寻开心吗?胡说什么!」
「没胡说啊!」夏斐青两手无辜一摊,「之前我单独邀她出去几次她都拒绝了,有一次她终于告诉我她可没办法一心两用,她正在努力追求你,你太难追了,看都不看她一眼,她不专心想办法不成。我看她说得很认真,不像开玩笑,之前不是都做了你办公室助理了?我看哥是忙着讨厌她,所以没发现吧?」
「……」他又愕然一阵,旋即暗恼,「没事我讨厌自己的下属做什么?你别乱猜了,她平常说话没个正经,你倒跟她认真起来,公司里员工来来去去很正常,你不需要在这上头费神,好好把工作做好!」
夏斐青不置可否,美丽的眼睛仔细盯着夏翰青好一会儿,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嘴抿成弯弦笑了,「范柔曾说,哥总是把自己藏得好好的,心一定很累。她说要不就惹你生气,要不就逗你开心,才能看到真正的你。我看范柔大概只做得到惹你生气,所以放弃了。说真的,我也很好奇哪种女生能逗哥开心呢!」说完,起身把椅子摆放回原样,噙着有趣的笑轻快地走了出去。
夏翰青敛目凝思了一分钟,把刚才听到的一番话慢慢沉淀,然后留意了一下时刻,立即站起身收拾妥桌面文件,取了椅背上的外套,没有向陈祕书交代行踪,不疾不徐走出办公室。
他自行开车,行驶在脑袋中规划的路线上,内心原有的笃定虽渗进了一点不安定的成分,仍是把持着方向盘前进未退转。
停好车,缓缓步下位在地下一楼的舞蹈中心,他向柜台问明后,迳自走向舞蹈教室方向,在第二间教室外驻足。
他寻了个好角度可以直窥最前方带领舞蹈动作的年轻女子。他不懂舞,只知道以直观的感受领会她的舞技,她内在的灵敏和精准几乎都投注在一分不差的肢体节奏上,眼神散放着少见的炽热。他从未透露过,当他第一次见到正在挥洒汗液的她,每一个举手投足,竟意想不到地,似骤起的风在他心池上掀起了层层涟漪,让他移不开目光。
观看了最后五分钟,课堂结束。他在门侧等候学员一一散去,范柔必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关上音响,收拾好麦克风,她拎起随身置物袋走出教室,听到熟悉的一声轻唤,她面转向他,脸庞瞬间因乍喜而泛光,她向前一跃,张臂搂住他的腰,快乐地喊:「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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