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着急忙慌,连兰絮的茬都不找了,只顾算账去。
这一转眼到中午,就是吃饭的时候。
厨娘刘妈妈来领钱买菜,江氏只肯给五百文,江氏还点了要吃肉菜,下人却只有一锅稀粥并一个窝窝头。
分到兰絮这儿的,也是稀粥和窝窝头。
还好兰絮现在有身家,那八个丫鬟,有两个供她差使的,兰絮随口起了一个叫云梦,一个叫羡鱼。
云梦就托外头小厮,去酒楼买来熟菜。
小小院子里,大家都吃了个饱。
兰絮午睡过后,小娟、云梦和羡鱼三人在玩手绳,听到声响,分别小跑进来,端铜盆濯巾帕。
云梦机灵,早就跟小娟打听过秦府原来的关系。
她自是瞧不起江氏做派,对兰絮说:“奶奶可不知,今晚太太要搞砸了。”
兰絮打了个呵欠:“什么事?”
云梦:“我也是听外头小厮说的。”
原来,申时过后,秦放就让人捎信回来,说是今晚要宴请同僚,一为乔迁,二为升职――
他晋升那日,只请了相熟的,这回是不管熟不熟的,只要肯来,他就请。
秦放这人有股江湖气,因此,还真有不少人来捧场,少不得那些三品官员,家中得备上大老爷要吃的酒、肉、菜。
可是,要让江氏掏钱,她扣扣搜搜拿出一两银子。
厨娘说不够,她只叫厨娘把午间没吃完的稀饭、窝窝头、咸菜等端上。
他们初来乍到的,哪敢去锦衣卫衙署找秦放,一个个怕没把新东家的活干好,秦二爷发火又给他们发卖了,唉声叹气。
……
就说酉时二刻,秦放回家。
秦家大门大开,有骑马的,有坐轿子的,一时千里巷内外,好不热闹。
秦放刚迈进正堂,十来台桌子打上了,饭食菜色,竟都是馒头、肉炒菜,一个硬菜也没有,甚至还有那等乞丐吃的窝窝头!
卫纲一众人一边寒暄,一边进了屋,见这菜色,也面面相觑。
秦放脸色微青,看向来顺,来顺赶忙小声将家中下午的事,复述了。
秦放小声对来顺说:“你去找那悦盛酒楼,报我的名号,让快快做一桌新的来。”
来顺应声是,赶紧去了。
有几个同僚看出不对,借机打趣:“这还是头次赴宴,吃的大白馒头。”
秦放沉默一瞬,又笑:“不错,当今圣人最恨贪污,这清淡小菜做开胃菜,莫要忘记自己民心民意。”
说得好听罢了,若开胃菜完了,正菜迟迟不能来,岂不是贻笑大方?
卫纲几人正兀自着急,突的,就看来顺、旺财并几个小厮,提着悦盛酒楼的食盒回来,后头还有悦盛酒楼的车,里头都装着好酒好菜,用以撤下馒头小菜。
如此,这宴席还真如秦放所说。
一时,宴上氛围松缓,觥筹交错间,前头的事也没人再提。
酒过三巡,秦放见旺财拿起一个没有打开的食盒,暂且拦住,问:“你是如何早早去悦盛酒楼订菜的?”
旺财说:“多亏奶奶,把她的体己钱全拿出来了,让我们早早操办。”
秦放见自己没猜错,弯弯唇角,又问:“这个食盒是?”
旺财又说:“奶奶说,她也要吃悦盛酒楼的,我正要给她拿去。”
秦放:“我拿去吧。”
虽则把客人抛在这,不大得体,不过,大家正听上峰林同知击酒壶做诗呢。
按林同知那水平,做一炷香也不定能成,所以他能有空。
秦放心道,他只是去当面道谢。
越过两进屋子,秦放到了兰絮院子外,他抬头看着木门,心中一丝感慨,倒不像在青山县,几步就能撞上了。
兰絮正等着饭菜呢,只是她也没想到是秦放亲自送来的。
她疑惑:“你不在前头吃酒,来这儿做什么?”
却看秦放拱手,道:“今日宴席之事,多谢了。”
兰絮笑了一下。
秦放虽然有欠打的时候,但没想到一卖乖,微微躬身之时,那种气势收敛许多,倒也挺有模有样。
趁着这机会,兰絮掰起手指头:“你们吃了我二十两银子,什么时候还我?”
秦放:“我明日就还给你,对了,你怎么有银钱?”
二十两银子,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兰絮吃吃一笑:“是每日教你那好大哥文章的束。”
秦放:“……”
他骤地记起,兰絮灯下给秦秀才念书的模样,眼眸微微一动:“所以,你是在教他文章?”
兰絮:“是。”
秦放何其聪明,若是夫妻情.趣,又何必收束。
他顿觉酒水上脑,虽是面色不显,心神竟是微动,只差那最后一下般,多日的困顿,或许就能厘清了。
秦放舔舔嘴唇,看向别处:“你是……大才。”
兰絮:“你不好奇我到底是真才,还是假才么?”这年头女子反来教有功名的秀才,那可是奇观。
秦放心念微动,脱口而出:“若你是假才,世上无真才。”
话音刚落,他只道自己吃酒吃糊涂了,怎么将心中所思,全说出了。
却看兰絮突的又是笑,她眉眼弯弯,眼中含着得意,月夜黯淡,明眸却若有百千星子。
秦放心头一刹火热。
下一刻,兰絮只说:“这下,知道嫂嫂的好了?”
秦放:“……”
第108章 嫂嫂5
后半场宴会还算顺利,打今日起,秦家就在京城落脚了。
且说那夜酒足饭饱,秦放又一次被灌醉,饶是如此,始终有个问题,如影随形,时不时从他脑中冒出:看大哥再娶,他是否也想娶妻了?
可是,在今日之前,他未曾细思,这也是江氏从未操心他的婚事,他亦从不埋怨的缘故。
因为他从未想过。
只那“嫂嫂”二字,让他被灌很多酒后,依然让他维系一丝清醒。
这种清醒是折磨,他双目累了,心神累了,它却像一块悬于他心头将坠未坠之玉,让他总想着它,盯着它,怕它掉,怕它不掉。
醒着难受,又睡不着。
躺在宽阔的大床上,秦放闭了会儿眼睛,须臾,他又睁眼起身,在床头找出一个匣子。
匣子有一把锁头,忘了把钥匙放在哪,秦放指尖用力,“咔”的一声,把锁头拧掉了,丢到地上。
打开匣子,在黑夜中,是一块圆润白皙的羊脂玉。
这些年,他赚的钱全往家中拿,得的赏赐和好东西,也换成银钱,除非实在动不了的,否则也会散给其余人,唯这块羊脂玉,他好好装起来,私藏着。
偶尔会如今日这般,开匣后把玩一番。
他伸出手指,没来得及触碰,想起自己身上酒气过盛,若触火般缩回,接着,他在黑暗里摸索,才找来一方帕子,隔着帕子,拿起羊脂玉。
就是隔着帕子摸,也是凉凉的滑腻,令人爱不释手。
秦放喟叹一声。
嫌房中太暗,他起身摸索着点灯,门外来顺问了声:“二爷是有事么?”
秦放:“无事,你自去睡。”
摸到桌旁,嚓地,用手护着火柴,点燃烛灯,秦放就拿起羊脂玉,对着火光,定睛一看。
然而映入眼中的不止有玉,还有手帕,直教他眼瞳蓦地一缩,盖因那包着羊脂玉的手帕,上面竟绣着一朵雪白的梨花儿!
不知花香还是玉香,恍惚间,他无端又能嗅到一股冷香。
秦放打了个激灵,拿刀砍头从未颤抖过的手,此时一个打战,险是没拿稳把羊脂玉摔了。
秦放放好羊脂玉,只当自己吃酒糊涂了,再看手帕,是好气又好笑,这不就是嫂嫂的手帕?
她就没发觉,这手帕在自己这儿都好一阵了?
罢了,现下就去还给她,这么想着,秦放雄赳赳走到门口,很快顿住,无它缘由,只是脑中蓦地浮出疑惑:便是不还又何如?
转而又想,想还也不能这么黑的天去还,找个合适的时候再说。
是,以后再说。
想着,秦放把手帕塞到袖子里,终于那种悬而未决的折磨少了,他舒坦了些,倒头就睡。
……
兰絮出资帮秦放,是搭把手的事。
她了解秦放,打从开始在黑客栈相识,他对自己总是警惕,让他把她真当嫂子看吧,并不容易,所以她帮了。
这日之后,秦放的狂妄,果然有所内敛,亦或者说,待她多了几分尊重。
单说隔日,秦放就亲自上门还她银钱。
彼时兰絮正在与小娟用竹片做马吊,云梦从外头小跑进来:“奶奶,二爷找来了,说是要还奶奶的钱。”
兰絮放下竹片,出了院子,此时方酉时一刻,秦放这是散值了没去应酬,直奔她这儿来了?
想着,兰絮走出了院子,乍一看抬眼,便难掩目中吃惊――
只看秦放头戴乌纱帽,身着金线打底的飞鱼服,花纹繁复,腰佩巴掌宽的玉带,悬一柄弯刀,一柄长剑,脚踩黑白皂靴,愈显,高壮雄伟,彪腹狼腰,似踏锦绣霞色入凡之武神,英姿飒爽,威势赫赫。
这人是生了副撑得起繁复衣裳的好样貌。
兰絮垂眼,道:“小叔找来是?”
秦放挥挥手,让旺财拿来一下子银钱,道:“嫂嫂清点一下,看够不够。”
那匣子重的,旺财便抱着,打开给兰絮看,里面肯定不止二十两,甚至是五十两以上。
兰絮又是一惊:“这是何意?”
秦放指端擦擦自己下颌,说:“以后家中的银钱,我想都交给你。”
兰絮冷笑:“我不管家。”
秦放:“不是叫嫂嫂管家,只是下人支取银子,一概从嫂嫂这边走,嫂嫂只管开闸关闸,那些算账的,我自去请几位账房先生,还有管家仆妇等,都不牢嫂子。”
但总得有一个真的管钱的。
秦放还当兰絮不知道管钱的好处,就说:“里头油水多,交给嫂嫂后,可自行抽用。”
如此直白,兰絮都笑了,她没问他怎么和江氏交代,秦家刚立,到处乱着,想走上正轨,还有得瞧呢。
兰絮说:“也可以,但我至多帮你存一个月,给我十两银子当工钱就是,我不多拿。”
秦放旋即一笑:“多谢嫂嫂。”
说着,兰絮就往屋里叫人:“羡鱼,你过来,和云梦把这钱拿进去。”
云梦,羡鱼,秦放默念着这两名儿,看兰絮要回去了,忙是拦住:“我还想托你一事。”
兰絮:“说吧。”
秦放:“嫂嫂的两个小丫鬟名字不错,我也想来顺旺财换个名字,常在外走,有个体面。”
看在这么多银钱的份上,兰絮询问:“你要我换?”
秦放拱手:“是。”
兰絮不肖思索,只说:“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日后,旺财改十尘,来顺改千云,如何?”
秦放读不出所谓对仗工整,却也知其中简单意趣,拱手道:“嫂嫂真才。”
昨日,兰絮觉得他说自己“真才”,多少有些他在卖乖的嫌疑,这回,她倒是品出尊重。
兰絮:“行了,没别的事……”
秦放:“等等。”
兰絮觉着他今日之事有点多。
秦放却也不是故意的一般,忖度片刻,才问:“这字,是哪几个?”
兰絮无言,又不好真笑出来,秦放不读书,大抵是自小就出来闯了,不是谁都有机会读书的。
兰絮说:“我晚些时候写了后,着人交给你。”
秦放:“晚些同僚邀我吃酒。”
真真事多,兰絮:“……手。”
秦放微微一怔,却觉得也是该的,他张开手心,眼看兰絮伸出食指,在他掌中,一笔一划地写下“十尘”“千云”四字。
他尾指无意识一抽,只觉覆着厚茧的掌心,也能察出轻搔的震动。
他垂眼,只顾盯着她指尖。
兰絮也是头一回见秦放的手,前头就知道他手心极为粗糙,但就着夕阳余辉,仍是看得震撼,他掌心没一寸好皮,全都是茧子疤痕,纵横的掌纹,几乎淡而不可见。
她看了好一会儿,头顶,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嫂嫂在看什么?”
兰絮:“话不好听,我能说?”
秦放没忍住:“你什么不好听的没说过。”
倒还是这放浪的性子,兰絮便不客气了,点评道:“你这掌纹,没有生命线,没有成功线。”
秦放心平气和,对这些有没有,倒是无所谓,他又不信这个。
兰絮又观察了一下,说到:“也没有姻缘线。”
一瞬,他合起手心,面色不虞:“这东西,没有就一定没有?”
兰絮:“不一定,可能只是有缘无分,”怕他这个文盲听不懂,又补一句:“譬如那牛郎织女,就是有缘无分。”
秦放突的皱眉,烧起一阵心火:“去他娘的有缘无分。”
兰絮不知他怎么突然有气,只说:“你看么,我都说了不好听了,是你自己要听的。”
秦放:“无妨,没有的,我会自己挣。”
说罢,他冷哼一声,甩袖离去,见旺财似吓得站在原地,他道:“十尘,出门了。”
旺财,也便是十尘,这才赶紧跟上。
兰絮:“?”
真真莫名其妙。
……
且说十尘、千云的名字一改,秦放的同僚,都说好,前头尤其旺财,太像狗儿。
也不知道是谁闲得慌,还把这前后名字,报给隆光帝,隆光帝笑过了,却赏了秦放一幅前朝书法大家的真迹书法,可见看重。
此时,秦放手里展开书法,兀自欣赏。
直到卫纲提醒了一句:“大人,拿反了。”
秦放:“……”
只是如此一来,秦放也明白,这读书认字还是要有的,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千户,光靠卖命,就能往上爬。
到指挥佥事这一层,他若还是个两眼抓瞎的,只怕前头多少圈套等他跳。
再者,他家里有个真才,他再是认不全字,也不大好。
卫纲见秦放想明白了,甚是欣喜:“大人可需教书先生?”
秦放小心翼翼卷起书法,说:“不用了,我自有教书先生。”
晚间回去,家里还没开饭,如今秦放若晚上回来,为尽孝道,一家几口是都要在江氏院子里吃的。
他兀自往兰絮那“碧天院”去,拍拍门,是羡鱼来开的门。
秦放:“你们奶奶呢?”
羡鱼有点怕秦放,小声说:“奶奶在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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