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厚厚的积雪中缓缓驶入疗养院东侧的御汤山别墅,
那里是谭敬先疗养的地方。
刚到门口,岗亭里的警卫便出来上前拦住了他:“对不起,首长已经休息,请您改日再来探视。”
谢陆言推门下车,黑色大衣的肩头很快落满了雪花。
他抬头望向二楼,卧室中隐约透出黄光,他对着窗的方向大声呼喊:“外公!”
声嘶力竭的,迫切的,哀求的,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踏雪而来的回声。
空旷的,冷漠的。
话音刚落,那扇窗背后微弱的灯光便熄灭了。
紧接着,雪地中传来扑通一声,谢陆言面向窗户的方向,笔直地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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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胡叔忧心忡忡地劝说着老爷子:“小四这孩子身体一直不好,现在已经在雪地里跪了整整一个小时了,再这样下去……”
谭敬先背着手,静静站在窗前,伸手撩开窗帘的一角。
只见窗外,大雪纷纷扬扬,谢陆言双膝跪地,脊背僵硬地挺着,脸色被冻得煞白,此刻像个雪人一样矗立着,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在支撑着他。
谭老爷子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毕竟是自己的亲外孙,又怎会不心疼呢?他长叹一声,“罢了,把他喊进来吧。”
保姆立刻下楼将谢陆言扶进了客厅。
她忙为他脱下大衣,大衣的外侧几乎已经被雪水湿透。保姆心疼极了,迅速递上热毛巾、温水和软拖鞋。
尽管谢陆言手捧着热水杯,但浑身依然颤抖不止,仿佛心脏都要不跳了,他的嘴唇泛着青紫色,站在门口许久才缓过劲来。
外公这才从楼上走下来。
谢陆言立刻放下手中的杯子,走上前,哆嗦着声音喊道:“外公。”
“你这又是何苦呢?”
谭敬先也心疼他,不忍心看他这副狼狈的模样,他背过手去,指了指沙发,让他坐下,又吩咐胡叔,“去把我卧室那个小太阳搬下来,给他烤烤火。”
谢陆言:“外公,我从小到大没有求过您任何事情,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就这一次。”
就像打游戏一样,他以前从没输过,可D.T这场通关游戏,他明明已经了打到最后一关,却被卡在了最后一道审批上。
他以前坚信天道酬勤,人定胜天,从不向命运低头。但此刻,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外公,我以前不信这些,但现在,我信了。但我真的不甘心,我不想就这样放弃。”
谭敬先背对着他,站在落地窗前,目光穿透玻璃,注视着庭院里被白雪覆盖的罗汉松。
他只有谭韵泠一个女儿,那是他的掌上明珠。然而,他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将她嫁给了谢家凯。
谢家凯的背叛,让他的宝贝女儿在娘家受尽了委屈,这些年,他始终痛恨谢家凯,为此甚至迁怒于整个谢家。
连带着对阿言也疏远了许多,这些年,他们爷孙两个见面的机会变得少之又少。
可阿言身上毕竟流着阿泠一半的血脉,说到底也是他的亲外孙,他又怎么会不心疼他呢?
可是,谭敬先还是摇了摇头,“不是外公不帮你,阿言,你要知道,外公若是帮了你,你妈妈就要来找我算账了。”
他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其实,她希望你与谈家联姻,确实是为了你好。谢家百年辉煌终将落寂,她担心你将来无依无靠。希望你能有一个强大的倚仗,这样在人生道路上,你就不必单打独斗,不必累身累心,那么辛苦。”
“在商场这个波谲云诡的世界里,你或许已经感受到了背后的暗箭,处处隐藏的危机,加之你过去树敌众多,他们随时可能对你捅刀子。面对这样的风险,你未来又该如何防范呢?”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要明白,门当户对的婚姻,并非只是简单的情投意合,它更是两个家族之间为了共同抵抗风险而建立的坚实联盟。”
谢陆言轻声一笑,“外公,当年我妈嫁给了我爸,是您口中的门当户对吗。谢家谈家官商互荣,两家关系盘根交错多年,因此谢家一路昌盛,您也官至高位。可是我妈幸福了吗?”
谭敬先神情一滞,半晌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好,我可以帮你。”
然而他转过身,又补充道:“但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外公有条件。”
谢陆言:“您说。”
“收购的事,外公可以出面为你周旋,但你要先答应谈家的订婚。你当是做戏也好,让你妈宽心也罢,总之外公也好有理由帮你。不然我怕是帮了你以后,就再也没有女儿喽。至于结不结婚,那就看你收购以后的本事了。”
看谢陆言面露难色,谭敬先笑了,“这是外公最大的让步,你知道,我也只有你妈妈一个女儿,他若知道我出手帮了你,肯定饶不了我,外公冒风险帮你,你也别让外公为难。”
谢陆言缓缓垂下双手,痛苦地陷入沉思。
胡叔过来拍了拍他的背,“四少爷,您好好考虑一下,毕竟订婚这事儿也不是小事。您把它当一场戏,可在外界眼里,却有了实打实的头衔,你要确保好您家里的那位,真的愿意吗。”
-
入冬后,奶奶生了一场大病。
开始她不想让孩子们知道,但周婶在给妞妞打电话时无意中说露了嘴。
原本只是询问妞妞一些风寒感冒的用药问题,没想到应宁却立刻猜出是奶奶生病了。
妞妞和阿言、小楼阿坤却却都急匆匆地跑来探望奶奶,就连许久未见的云綦也赶过来看望外婆。
“好,好,你们来看我,我这病就好了一半。”
几个孩子围在床边,应宁为奶奶捶腿,却却为她揉胳膊,阿坤和小楼则在一旁斗嘴,像说相声一样,逗得奶奶乐开了花。
阿言和云綦则并肩站在最后,两人默默看着,气氛古怪。
云綦率先开口:“鱼塘守得怎么样了?”
“挺好。”谢陆言声音冷淡,“胜利在望。”
云綦微微一笑,“那提前恭喜了。”
之后,两人便没再说话。
周婶为大家端来了王伯亲手做的山楂罐头,让孩子们快来尝尝。
几个人围坐在桌子旁,喝着糖水,聊着天,周婶站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他们。
这么多孩子,仿佛一夜之间都长大了,连桌子都显得拥挤起来。
时光真快啊,这群小不点一眨眼都成大人了,周婶儿看着看着,眼中不禁泛起了泪花。
院子里也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奶奶让几个孩子都留下吃饭,今天吃火锅,冬天最适合吃这个,大家吃完罐头,便纷纷起身说要帮忙准备火锅食材,嘱咐奶奶好好休息。
随后,大家陆续出门,但奶奶却单独留下了阿言。
应宁回头看了他一眼,微弯了弯唇,“那你就再陪奶奶多待一会儿吧,我们先走了。”
等其他人都离开后,老太太轻轻拍了拍床边,示意阿言坐过来。
谢陆言走到奶奶身边,没有坐下,而是半跪在了奶奶床边,轻声开口:“奶奶……”
他大概能猜到奶奶要问什么。
最近关于订婚的事情,谭韵泠张罗得沸沸扬扬的,想必也已经传到了奶奶的耳中。
老太太紧紧握着他的手,叹了口气,问道:“阿言,你真的打算和小雅订婚了吗?”
谢陆言:“奶奶,有些事情身不由己……”
他没有否认,只是闭上了眼睛,将脸颊贴在了奶奶宽厚的掌心。
奶奶轻抚着他的脸,眼神中透露出几分哀伤,她望向窗外,缓缓说道:“奶奶知道,奶奶明白阿言也有苦衷。只是……到底是委屈了妞妞,奶奶心里过意不去。毕竟妞妞是我亲自喊回来的……”
谢陆言没有说话,他紧闭双眼,脸颊瑟瑟发抖。可下一秒,奶奶的掌心却感受到了一片潮湿。
“阿言,你还记得去年的那个冬天吗?”
老太太回忆道,“那时,你也像现在这样,静静趴在我的膝前,你跟我说:‘奶奶,我不甘心,不甘心呐。’”
不甘心就这么失去了妞妞,他还想要她,还想,还想。
那时,他伏在奶奶膝头痛哭,反复诉说着:“好苦,药好苦,奶奶,药好苦……”
“好孩子。”老太太心疼地抱着他。阳光下,是相依为命的祖孙俩,互相依偎着,度过了一个悲伤宁静的下午。
那时他刚刚接管谢氏,手腕强硬,冷血无情,辞退了几乎一半的谢氏元老,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任谁求情都不予通融。
他高高在上,说一不二,然而,那却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表现出他的脆弱和狼狈。
也是第一次,他向人展露了他的软肋。
也就是那时,奶奶打电话给了妞妞,让她回来了。
奶奶轻轻托起他的脸,用帕子温柔擦着他的泪,苍老的嗓音颤颤巍巍地从她嗓子里拉扯出来,仿佛临终前最后的嘱托――
“阿言,你打小心思深,谁也猜不透,奶奶虽不清楚你的打算,但有一点,你要永远牢记――不要辜负妞妞,算是奶奶对你,唯一的期望了,可以答应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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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除了吃火锅,还有美味的烤羊肩。
几个人在院子里一边聊天,一边帮着王伯准备食材。
小楼和阿坤一起搭着烧烤架,应宁便自告奋勇去厨房拿炭。
云綦担心她搬不动,便主动站起来说帮她。
两人一同来到后厨。
王伯准备的都是天然木炭,云綦把炭箱搬出来,应宁便拿着夹子,仔细把那些大小均匀、质地坚硬、孔隙充足的木炭一块块挑了出来。
她边挑边解释道:“这样的炭燃烧时间才会更长,火力也更稳定……”
她说话的时候却始终低着头,不太敢看他似的。
云綦察觉出什么,有些无奈,“给我吧,我来,别弄脏你。”
他接过应宁手中的夹子,蹲下身继续挑选木炭。
“阿綦哥哥,”应宁站在他身边,有些欲言又止。
云綦微笑着继续挑选木炭,很自然地问她:“最近忙吗?”
很日常的话题,也是想让她放松下来。
应宁嗯了声,说:“最近不用出门诊,主要在病房工作,相对来说压力小一些,没那么忙。”
“不出门诊?为什么?哪有医生无缘无故不出门诊的,是不是院里给你停了?”
应宁没想到他一下子就猜到了关键。
她之前也和小楼、阿坤提起过这件事,但他们都没有往深处想。
阿綦哥哥的细心让她有些意外。
她没隐瞒,“前段时间我有个病人,向院里诬陷我误诊,导致他病情恶化,所以医院决定让我接受暂时停掉门诊的工作,接受调查。”
“我没告诉阿言,他最近太忙了,我不想让他担心。”
而且应宁从院长的态度中也隐约感觉到这件事不一般,她其实能猜到,应该是有人在背后搞她,想毁掉她的名声和事业。
上次在茶馆闹的那么严重,不管搞她的是谁,她都不奇怪了。
不过,就像她此刻对云綦说的,“那份医疗记录是那个病人找人伪造的,不是我写的,我没有做过错事,所以不怕调查。”
云綦的动作突然一顿,他猛地将手中一块精心挑选好的木炭又扔回了炭箱。
“你真不应该回来!”
“什么…”
应宁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印象里,平时温润如玉的表哥很少有这么情绪激动的时候,她甚至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云綦却很快恢复了平静,他笑了笑,声音依旧温柔,
“没什么,我不吃了。你帮我跟大家说一声,我有点事先走了。”云綦站起来便往外走。
“阿綦哥哥!”应宁急忙追上去,“你要注意身体!一定要注意身体……如果、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不知道说什么,但她觉得,他一定能懂的。
她眼里含了泪花。
云綦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也是。”
那天的天空显得异常高远,仿佛一块巨大的宝石镶嵌在苍穹之上,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温柔地洒在院子里,胖橘妞妞依偎在一起,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然而,应宁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那一天竟然是她与表哥以及他们几个共度的最后一个团圆时刻。
却却躲在门口,伤心地看着阿綦哥哥离开的背影。
她拉着应宁回到厨房,问她阿綦哥哥刚刚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应宁摇了摇头,握住她手,“难过了?”
“我不难过,而且我也要去美国了。”
却却说,为了忘记阿綦哥哥,所以她交了一个男朋友,是美国的,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应宁以为她在赌气呢,“那你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能同意吗?”
她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好了,失恋常有,过去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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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小楼和阿坤见却却把应宁堵在了厨房,应该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两个人随后找到了阿言。
三个人坐在房间里,全都阴沉着脸,但谁也没有说话。
小楼率先开口,直接飙了句脏话。
“操……你丫真想好了?”
订婚这事儿已经在圈子里传的沸沸扬扬,现在恐怕只有应宁不知道了。
小楼快气炸了,他已经忍了很久。阿坤看到他要发作,赶紧按住他,“先听听阿言怎么说。”
谢陆言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紧不慢地说:“这只是场戏,为了骗我妈而已。我外公好有理由出面帮我,等他搞定商务部那边,我剩下的就好办了。”
现在谢陆言满脑子都是D.T,对谭韵泠大动干戈操持的这场订婚宴,压根一点没放在眼里。
“就差最后一步了,绝不能功亏一篑。”
小楼:“就算是演戏,订婚这事儿总是真的吧?阿言,妞妞是个女孩儿,女孩都很在乎这个啊,你想过她知道后会怎样吗?你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等到她知道的时候,我已经成功收购了,那时我会交代好一切,然后带她离开。”
谢陆言说完,顿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或是刚刚的哪句话戳中了他,他缓缓垂下了眼睫。
水杯紧握在手中,指骨因用力而显得无比苍白。
谢陆言沉默许久,刚刚那股子不容置疑、信心满满的气势,此刻却如同逐渐枯萎的花朵,瞬间减弱了几分。
过了一会儿,他疲惫地扯了扯唇角,自欺欺人似地开口道:“所以,别让她知道,你们帮我瞒住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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