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都始料未及,两人就这么第一次对上了脸,但谁都说不出话。
很久以后,赵蘅曾经问过他,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是什么感觉?
本来她也不过随口一问,哪知道他坐在窗边半天接不上话,那反应,反倒让她想好好追究一下了。
最后他被她逼问得没办法,只好笑着说:“我那时就算有心,也看不清你的模样,你在盖头里闷了一夜,胭脂花粉都化在脸上了,还一脸警惕地瞪我,看着跟戏画上那种气鼓鼓的小人似的。”
“……”
她自己想起来也总是后悔,如果当初早知道未来的事情,应该在一开始就对他好一些的。
那时她满心幽怨,觉得这桩婚事不是她自己决定的,其实想想,这又何尝是他能决定的呢?
但他从来也不为自己开脱,而是什么都默默包容下来了,包容了她不加掩饰的冷漠和敌意。
换衣服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他轻轻的咳嗽。
“大少爷昨夜着凉了吗?”早起进来伺候梳洗的老妈妈低声问。
赵蘅没有转身,视线却不由得注意过去。
他昨晚肯定没休息好,入秋的昼夜反复不定,从昨晚到今早都有丝丝的寒风从窗棂透进来,这人还一整晚伏桌而睡……
若真病了,岂不是她害的?她拢衣襟的手不禁停住。
却看到那人背对着她摇了摇头,“不是,只是刚才不小心吃进了风。”
一句话轻轻就带过去了。
第四章 成亲第一天
“能嫁进傅家,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等那位大少爷两脚一伸,以后就是你出头之日。”
“知道了。”
“媒婆说,算了那么多姑娘,就属你的八字和他最相配,又是多子的命,要是真能把他的病冲好了,又为他生个一儿半女的,我们老夫妻两个,以后老了也能沾沾你的福。”
“知道了。”
“你别一个劲儿低眉顺眼的,我知道你心里有怨,要怪也就只能怪你没生在好人家,女儿家,特别是穷人家的女儿,第一件事要学会认命。哪个女子不是这样过的?嫁到哪一户人家,往后是哭是笑,是死是活,也就由得人做主了。旁的事就别再想了,想得多又有什么用,没来由给心里添乱。我是为了你好。”
“……知道了。”
早起时,赵蘅发觉右脚上的肿痛更严重了。她也没和人提起,当刘妈妈提前带她去给公婆问安时,也没有拒绝。
傅家的围墙要比寻常人家格外高一些。一座院子外又是一座院子,绕过一道深廊又是一道深廊,越走越深,越走越深……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抬头时,看到的也不是天,而是一座墙压着一座墙,无穷无尽延伸出去,有种盛大的压迫感。
赵蘅跟在刘妈妈身后,一路走,一路就听着她交代着种种规矩。
刘妈妈是家里做熟了的老仆,所以在赵蘅这个新媳妇面前格外带些主人公的姿态。早上她替他们整理床铺时,就特别往床上铺着的白绫布上多看了几眼。
赵蘅知道她在找什么,可她昨晚和傅家大公子根本都没有碰过对方。
刘妈妈嘴上没说什么,但检查完后,特意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就仿佛她苛待了他们少爷似的。看来她从一开始就被贴上了不懂规矩的标示,刘妈妈一路上都绷着脸,显得十分不满意。
“傅家的女眷都是寅时起床,新少夫人今天已经迟了,日后可不能怠惰。晚上一更时,各处院门就都落了锁,每道门都有婆子看守,到时也是不能随意走动的。”
“新妇不能进祠堂,少夫人平日没事,记得不要靠近。”
“桑榆斋是老爷的书房,老爷读书练字时最不喜欢有人打扰,夫人夏天时也喜欢到外面的亭间小睡。不过,老爷和夫人都不用时,少夫人也可到这地方来透透气。”
“这是二门——少夫人,少夫人?”
赵蘅没有留神,多走了两步,刘妈妈的视线马上就抓住了她。
''新少夫人别再往前了!你要认仔细,这道门再往外就是外宅,已成家的女眷是不能到外宅走动的,以防被外室男子撞见。”
赵蘅顺着她的指引往外看,外面是曲折幽深的池塘和花园;又回头,身后是烟柳重重的一小间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头。这就是傅家圈定给她的后半辈子的全部空间。
“一步都不能走吗?”
刘妈妈做出尽量有耐心的样子:“新少夫人,傅家毕竟不同乡野小户,行动坐卧都有规矩。其实傅家已够宽厚了,多少媳妇一辈子就待在那十步见方的小院里。”
赵蘅默默听着,最终只答了一句:“知道了。”
傅老夫人起得很早,这时拿着一把娟扇,头上包着防寒的如意形方巾,正指点下人给观音樽里的花枝挂上红纸圈,一小圈一小圈的鲜红,添些热闹的喜色。一看到赵蘅,便笑道:“起得这么勤快,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傅老爷从旁边耳房里出来,脸色却不是很好。赵蘅向他问安,他一直也只是淡淡的。
赵蘅自己揣度起刚才的一言一行,不知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妥。
早饭是一小碗粳米粥、两碟不知名的红心小菜、一小碟鸡油瓜子,一小碟白色带枣泥的糕点,每一块不过拇指大。
赵蘅昨天一天没怎么吃过东西,腹中早就有些抽痛。她原以为大户人家的饮食该是有鱼有肉十分丰盛的,结果一碗细粥,两匙就见了底。虽然香甜,喝完了肚子仍空落落的,反倒被这点食物激得更饿了。可她转头一看,她的公公婆婆,每人都不过喝了两口粥,在清菜碟子里夹了一筷子,便不吃了。
“大清早的,做这么油腥的东西做什么?腻都腻死了,哪个能吃得下?”老夫人朝鸡油瓜子和枣泥糕摇了摇头。
赵蘅自己面前吃剩的那只空碗顿时变得十分显眼,格外透出一种穷酸相。她脸上暗暗地烧红了些,又不敢让人看出来。
傅玉止由一个家仆推着轮椅来了。丫鬟不等吩咐,又无声地上来替他布好碗碟。玉止却也没有动筷,好像这等人家对吃食都清淡得很。
傅老爷见到他是一个人出现的,脸色更沉了些。“又找不到了?”
玉止道:“水榭后面有条不常用的出路,大概他是从那里溜走的。”
傅老爷重重将筷子往桌上一放,"哼,这个家是有多容不下他,长房成亲的第二天,他就一天也呆不得?你们也是,这么多人都看他不住!"
没有人敢答话。
傅老爷起身时沉木椅子在地上推出重重的声响,转身往后面去了。
赵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跟着起身退下,但傅老夫人又还坐在位置上。
玉止低声吩咐了薛总管一些什么,便让薛总管把他往另一个方向推走。
傅老夫人一直没有发话,只是拿筷子拨了拨盘中的菜,解闷似的,轻叹口气。
然后,她好像才想起来赵蘅还在旁边,又对她笑了笑:
“你不必不安。我们老爷是惯发脾气的,我们家里有个不安分的小孽障,为了他,一家人也不知操了多少心。以后你就知道了。你嫁进我们这个家来,往后也不必拘束。我们小门小户的,没那么多规矩。就照寻常人家那样,相处简单些,一家人也才亲近。你觉得是不是?”
赵蘅听得出来傅老夫人这两句话是好心,她在尽力对新媳妇做出亲切的模样。可她大约是平日里和别的夫人客气惯了,口口声声说自家是小门小户,这话当着真正小门小户的赵蘅说出来,多少有些让人难堪。
傅老夫人也没察觉到什么,她此时也一心记挂着自家小儿子,因此对赵蘅宽慰了两句,便也放下筷子,朝老爷的方向去了。
桌边顿时只留下赵蘅一个人,她也不知这种情况下该如何自处。周围虽然站着不少丫鬟婆子仆从,但每一个人都是木木的,只守着自己前方那一点点位置,仿佛她并不存在。
一顿早饭,明明什么也没吃,肚子里却沉甸甸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积在那里。
赵蘅也想过,大概不是自己的原因,只是恰好她来的第一天就赶上了不太平的日子,所以傅家人的态度才淡漠了些。她尽力让自己不要多心。
当天下午,傅家人怀疑她偷东西。
刘妈妈特意来找她,问起她在家里一应可还习惯,又问接下来是准备单独在长房中开桌吃饭,还是和公婆并在一处吃饭。
她毫无提防,只说按一贯的规矩来就好。
然后刘妈妈就和她说起,老太太的一只扭金镯子找不着了。早饭时她亲手解下来放在耳房的小桌上,而赵蘅是桌上最后一个起身的,所以问问她有没有看到。
赵蘅这才意识到,原来人家是怀疑到她头上来了。
她根本没见过什么扭金镯子,忍着气,尽量平静地告诉刘妈妈自己从来没有去过耳房。
刘妈妈看出她有芥蒂,也不再多说,告了辞退出去。
屋里没人后,赵蘅又把她刚才的话想了想,既然是刘妈妈来问了,不知道是不是傅老夫人怀疑的她。这种事情最忌讳两边猜来猜去,她想要去和傅老夫人亲自解释。
走过矮檐,却听到花窗后面传来交谈声。
“问过了吗,怎么说的?”一个老妈妈小声问。
“当然是说没看到了。”这是刘妈妈的声音。
赵蘅马上停下脚步。
只听刘妈妈微微哼了一声,“我看哪有这么巧,太太的镯子放了那么些日子了,也从来没有丢过,这位少夫人进门第一天,东西就丢了?”
“不确定的事情,也不好冤枉人的。”
“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自然教导得有进有退的。乡下来的丫头,指望她懂什么规矩?你别看她看着老实,我今早进去的时候,可是看出来大少爷昨晚连床边都没挨过,也不知道昨晚受了什么罪。我是从小把少爷照料大的,看着都心疼。吃饭的时候更不像样子,你是没有看到——”
廊间一阵风吹过来,赵蘅才发觉自己手脚发冷。
两位老妈妈说着说着,小心起来,一个提出要去把窗户关上,防止有人从廊下走过。
刘妈妈便过来拉窗子,一抬头,却正撞上一道泛着冷意的目光。
赵蘅就直直站在那里,不闪不避,显然把她们所有话都听进去了。
刘妈妈也一时愣住,半天说不出话。
赵蘅在竭尽全力绷住身子,不让自己气到发抖。——没有在他们看到之前离开,本来就失了体面,如果还克制不住当面撕破了脸,简直让她们更看低她。
可她就是忍不住,她不明白,“若是怀疑我偷东西,有了证据,大可以来直接指认我。可你们凭什么空口白牙地议论我手脚不干净?”
刘妈妈还是没有说话,大概也是理亏。
赵蘅扭头就走,再也不看她们。
脚腕的肿痛感还随着每一步走动而紧紧抱着她的腿,但赵蘅仍走得飞快。好像只要走得够快,身后那些议论和眼光便追不上她。
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她才停下,孤零零站了许久。院子里阳光白而晃眼,她目光发直地盯着一处看,视线被水气模糊了,又清晰起来。
这一晚,傅玉止很晚才进门。
他一定已经从他娘亲或者老妈妈那里听到白天的事情,所以从一进门起,脸上就带着那种欲言又止又有所试探的神态。
好极了,这也是来盘问她的。
赵蘅盘腿坐在床上,防御性地摆出一种最稳定不可动摇的姿态,为了不让别人来盘问她,她索性先抢过话:“我没有偷那只镯子!东西在哪里我不知道。她们若是还怀疑我,就让她们自己来问我。”
话里的生硬几乎能把人撞一跟头。
傅玉止张张嘴,有一瞬间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倒显得不知道怎么安置自己似的,最后,他只能说:“我不是来问你这件事的。”
赵蘅轻不可闻地嗤笑一声,转过头,对他的遮掩并不买账,“那你来问什么?”
傅玉止道:“腿还疼吗?”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傅玉止又问了一遍:“早上注意到你的腿好像是磕碰到了,那时来不及问,你现在还疼吗?”
她没回答。
傅玉行从衣袖中取出一只嵌着红盖的白瓷小瓶,递给她:“这是化淤的药,敷一下,好得会快些。”
屋里忽然变得很安静,刚刚她所有无声而庞大的委屈怒意,因为一头撞在对方平静的宽容上,都措手不及地缩了回去。
赵蘅说不出话,缓缓抬手接了。
傅玉止的神色还是很淡然。当她在床上撩起裙摆、露出脚踝为自己揉药时,他扭过头,转身到桌前,没再看她。
“白天的事情,我听刘妈妈说了。”他忽然道。
一听到镯子的事,她的心又冷下来。“东西找到了吗?”现在只有这个问题才有意义。
“是玉行拿走的,就是我弟弟。他——他一向有些不像样的举动,连累你了。”
两个人就这么侧对着对方,远远说着话。
呵,看来她是清白了,若非如此,恐怕他们傅家人现在也不会这么好声好气。
玉止微微张口,又没有出声。他其实想说,即便镯子没找到,他也知道并不是她拿的;但他又清楚,这种情况下说这话,只会被她当做是虚伪的示好。她现在恨着他们呢。
有些话,却又必须要解释清楚:“其实,刘妈妈不是有心针对你的。”
赵蘅果然在心里不屑地笑,这么急着就替自家人说话了吗?你们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我呢?
玉止有些无奈地继续道:“她是以为我昨晚受了气,所以替我抱不平。”
他这么一说,赵蘅就想到早上刘妈妈检查过床铺后看向她的那个眼神。他们的床上不仅没有落红,是连被褥都没有铺展开的,很轻易就能看出来昨晚只有一个人在上面略略趴过,而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她虽然不是有意的,但也确实让人家在桌子上晾了一夜。
揉药的手停下来。
“刘妈妈虽然嘴上严厉些,人是好的。今日她发现自己冤枉了你,也觉得歉意,只是她又放不下面子。当然,我不是在为她开脱,你心里有气是自然的。日后你们有机会相处得久一些,也许就会改变对对方的看法了。”
不会有以后了,赵蘅在心里想。
她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大少爷这样说了之后,她在心里也体谅了刘妈妈今天对她的针对。
但赵蘅心里,始终有一个极为隐秘的、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口的决定。
她要走。
不要留在傅家。
答应嫁到傅家是她对父母尽的最后一份孝,但假如要让她在这个笼子葬送一辈子,她不愿意,不甘心。
她当然知道,自己身无一名,一个女子,无论是逃走还是逃走以后的日子,想必都不会好过。但她已经做了长久的决定,哪怕五年、十年……她不要在别人的决定下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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