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行彻底失了耐心,站起身,两下里逼近了她。这人平日看起来疏疏懒懒的,一旦阴沉起来,就有种冷冷的压迫感。
“你给不给?”
赵蘅矮他一个头,此刻只能仰着脸,寸步不让。她突然抓过桌上的茶盏,头也不回,直接往门外院子里反手一摔。
院外的下人听到响动,都急忙忙赶过来了,就看到大少夫人和二少爷两相对峙地站在门口。
赵蘅语气也冷冷的,扬声对众人道:“去把老爷叫来,就说二少爷问他要账本了。”
众人不知其意,一时也不敢妄动。
赵蘅也不是真要他们叫人,不过给傅玉行一个态度:她不怕把事情闹大,他也吓不住她。
她对着傅玉行,音调又缓下来,语气还是寸步不让的:“今天这账本,公公说了能给,我就给。”
傅玉行最后看了她两眼,点了点头,抬脚大步往外走。
满院子的下人都连忙后撤,让出条路来。在傅家,还没见过有人能让二少爷发这么大火气。
等傅玉行走了,众人又都看向赵蘅,两手洒在身侧,表情呆滞。
那是一种肃然起敬的神色。
晚上,玉止进门前,已经从下人那里听说了白天的事情。他又向赵蘅确定了一遍经过,然后便沉默起来。
那种反应,让赵蘅以为自己今天是反应过度了。难道她不必拦着傅玉行拿账本的吗?
她这么一问,玉止马上道:“不,你做得很对。账本确实不该让他拿走。我只是在想他偷账本做什么?这个月正是合账的时候,他该不是在账上动了什么手脚?”
傅家的账本分各处药铺的公账和家中私账。公账由玉止主管,各家掌柜分管各号。私账则基本是薛总管在打理——早两年也曾经安排让傅玉行分担治家之事,可傅玉行这人,钱一旦沾手,就是各种挪用赊借,慢慢的也就不让他参与家计了。如今傅玉行无非就是每个月分例钱的时候在薛总管那里走一下帐,他偷账本做什么?
因为对这个弟弟一向的作为很有疑虑,玉止将本来看过的账簿又拿来在灯下翻了半夜。
“查出什么来了吗?你已经坐了很久了。”赵蘅忍不住问,又怕自己什么都不懂,打扰了他。
玉止把书合上,揉了揉眼睛,“没有,每一笔账合起来都没有什么问题……大概是我多心了。其实,如果他老老实实没有闹出什么乱子,自然是一件好事。我在核对时心也是悬着的,真怕他对账目做了什么手脚。”
“你为他也操了太多心了。他既然有能力,按说也该替家里人分担一些,倒却处处让你劳神。”她一时没有注意,说的话便完全站在了玉止的角度,偏向得太明显些。
玉止是从不抱怨的,只是笑道:“晚上又辛苦你陪我熬了这许久。歇下吧。”
赵蘅上前去替他拔了窗销,准备合上窗子。
一丝夜风从她衣袖间挤了进来,溜带起桌上账簿哗啦啦翻了几页。她准备转身时,视线刚好落在翻定的那一页上。“咦?”她定睛看了又看,发出疑声。
正替自己解开衣襟的玉止闻声回头。
第八章 账本
第二天一早,傅玉行是在和一众酒肉朋友喝酒打趣时被薛总管急匆匆叫回家的。
管家的表情非常严肃,说老爷有急。
傅玉行一进门,就发现正堂里气氛凝重,堂上站着他父亲、哥哥,和那个大嫂,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他娴熟地意识到这是又在酝酿一场对他的训责。他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最近做的事情,觉得应该没什么露馅的地方。
直到傅敬斋沉着声音发话:“都出去!”
仆人们纷纷退下。赵蘅也想出去,却听到公公喊了一声:“赵蘅,你留下。”
每个人出去前都看了傅玉行一眼,才小心翼翼离开。
傅玉行不等他爹爹发话,自己索性先往地上跪了。
傅敬斋抬手把几页被撕下的纸甩到他面前,那纸看起来是被用力揉过,皱成一团。傅玉行垂眼一看,是从家里的账册上撕下来的。
他一眼就看出是哪几页。
傅敬斋忍着火:“你是要自己说,还是我来审你?”
傅玉行没有说话。一方面他笃信自己的手段没理由被察觉,一方面,这几页账本又分明就这么摆在眼前。
“不说?”傅敬斋看出他还有心抵赖,扭头,对赵蘅道,“你来,仔仔细细说给他听!”
傅玉行立刻抬眼死盯着赵蘅——又是你!
但他还不相信,就凭她?就算昨日账本是被她扣下了,兴许后来大哥察觉到不对,但就算是他大哥,也没理由看出他在账本上做的手脚。
赵蘅见公公这样说,心知这回是把傅玉行得罪实了。她无意出这个风头,哪知道人家直接点了她的名。
她只好上前一步,将昨夜的话又再细致解释了一遍:“我在乡下书院里看到过,学堂先生们买不起上等的竹纸,便用藤皮、高粱杆,混合着用陶竹叶制成的药水来仿造,假如还想要冒充成旧书页的颜色,就用橡碗子染一回色。和这账本里的纸张看起来就非常相近了,只是仿造出来的,纹理还会更粗糙些,杂丝也多一些。假如不仔细辨认,一向察觉不出来。”
她把几页仿纸和真正的账本摊在桌上,放在一处比对,“这一本书里有五六页纸,就是用这种法子以新充旧欺人眼目。也就是说,这账本是被人拆过了,再重装起来的。”
她说话时,傅玉行始终死盯着她,眼神阴恻恻的。
傅敬斋道:“你不必看旁人,我只问你!这几处账目上你究竟抹掉了多少?往日你在例钱上随便支取寅吃卯粮,总让薛总管替你敷衍,我也不是不知,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我是没想到,你胆子大到竟然把主意打到公中,你!”越说越动气。
玉止开口正要劝,就听到门外薛管家来报:“老爷,人都请来了,正在门外等着呢。”
傅敬斋立刻道:“都请进来。”
又对傅玉行厉声道:“你跪着!各处掌柜都来了,重新盘账。问到你了,就给我老老实实一笔一笔交代清楚!”
厅门一开,马上有下人到院子里引路,一边又有下人端上来大大小小几十本账册,又有人搬桌子、铺纸、研磨。进进出出,忙而不乱,看起是要好好清算一番。
傅敬斋又交代:“玉止,等一会儿你来唱账。赵蘅,你来记。”
“什么?”赵蘅没料到还有她的份。
傅敬斋见她茫然无措的,本就气不顺,更是皱起了眉:“就是玉止唱一笔,你记一笔。听不懂吗?”
赵蘅焦急起来,张张嘴想说些什么,诸位掌柜却已经一一进来落座了。
“公公,我……”赵蘅还满脸忧虑之色。
傅敬斋只当她是到了人多的场合,紧张生怯,便不耐烦起来:“虽是内宅的妇人,进退也该大方雍容一些,忸忸怩怩的,像什么样子?”
赵蘅被训了一句,不敢再反驳,只能低下头也落座了。
待到众人坐毕,傅敬斋将邀请众人的前情又叙说了一番,边说又边斥骂傅玉行。
赵蘅一概没有听到耳朵里,只是将两手交叉着在膝上,额头渐渐有细汗出来。
玉止察觉到她惴惴不安,低声问:“怎么了,阿蘅?”
赵蘅朝他看一看,似乎犹豫着什么,刚要开口,第一本账册已经有人送了过来,在他们面前摊开。
玉止看着赵蘅的神色,一下就明白了。
她不会写字。
他马上故作不经意地侧转身子,刚好把赵蘅挡住——虽然惊讶,但下意识先去顾及赵蘅的自尊。他把自己手中的账本递过去给她,示意:你来念,我来写。
而赵蘅看着他,更加穷途末路地摇了摇头。
她不光不会写,她根本连认都不认得几个字。
一张脸涨红,光是朝哥哥摇这两下头,已经用光了她浑身的力气。尤其在他面前,更让她无地自容。
“玉止,怎么了,还不开始。”旁人只能看到玉止的背影,傅敬斋出声催促道。
玉止低声向一边丫鬟吩咐了句:“去把薛总管叫进来。”
丫鬟点头出去,玉止这边照常唱账,打算等薛总管进来之后,让他给赵蘅代笔。
本来也没人看出不对,结果,斜跪在厅下的傅玉行,一双眼睛比什么都刁,又是个心思洞明的。
他一下子看明白了。
嬛
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浮现在嘴角,傅玉行幽幽道:“大嫂,父亲让你记账,你怎么不动笔呢?”
厅上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他们身上。
不是看他们,是越过玉止,看到赵蘅。
赵蘅霎时失色。
傅玉行欣赏着她的表情,又从旁轻轻补上一句:“大嫂,原来不认得字吗?”
这话等于剥光了赵蘅的衣服,把她丢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茫然环顾,所有目光直戳过来,无法呼吸。
“赵蘅,你——”敬斋有些讶异,不过很快也转过来。虽说女子不必读书出仕,但富贵之家多少也会让闺阁女子断书识文。他是千金女儿见多了,一时也忘了赵蘅其实是小户出身。
不过说到底,女儿家,不识字就不识字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行了,你出去吧。将薛总管叫进来。”傅敬斋朝她挥挥手。
赵蘅当着所有人的目光,缓缓站起来,咬着唇,点了点头,在傅玉行嘲谑的目光之下走出门去。玉止似乎唤了她一声,但他说了什么赵蘅也听不清了。
玉止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回了寝室。
赵蘅已经听说了,他们盘账盘了一天一夜,傅老爷当着所有人的面发落了傅玉行,不再让他插手任何家计之事。
赵蘅听到这个处置,还是有些不安,她指出账本的问题,只是想为玉止分忧,没想到引出这一连串后果,如今倒显得好像是她针对了傅玉行似的。婆婆如果知道了又会怎么看她?
恐怕她才到傅家不久,就要落下一个逞能冒尖的印象。
玉止安慰她:“这怎么会是你的问题?若不是他私吞家资,做得这么荒唐。也不会有这样的下场。父亲和母亲都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反倒称赞你做得好。”
赵蘅便点点头。
二人一时无话。
玉止觉得她今晚尤其安静一些。
他能够想到是因为什么,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他想了想,还是道:“从今往后,玉行不能碰账了,可药铺上的账目,我一个人确实架不住。阿蘅,不知道你能否帮一帮我?”
赵蘅一听,马上站起身来,走开到桌前去,背对着他,只当做没有听见,将水盆里的手巾拧了又拧。
“阿蘅?”哥哥又问了一句,见她还是不回答,便接下去道:“如果可以,我是希望你能帮我的。”
许久,赵蘅才道:“你……你昨日不是都听到了吗?”
不等玉止开口,她已先说了下去:“我不认识字。一个也不认识。我没念过书。我帮不了你。”说话时始终没有转身,玉止只能看到她一个削薄的背影。
她怕别人进一步追问,所以自己先把话说狠了。自己说到头了,别人也就无法再伤她了。
和她被误会偷镯子时一模一样。
玉止已经知道,这是她自我保护的方式。
屋里的烛火时明时灭,玉止在她身后,缓缓道:“我并没有看不起你,阿蘅,我没有资格看不起你。不能读书从不是你的错。我认的字比你多,也只是因为我生在富足之家,运气比你好些。若有人因为这样笑你,不代表你做错了什么,反而是玉行该为他的浅薄自负向你道歉。”
又道:“我希望你明白,我的话是真心实意,不是为了宽慰你才这样说的。”
之前他问她要不要写契约,她很利落地说不用,一方面是性格使然,一方面——他那时竟忽略了,她听到写字时,眼中有一瞬间那种小小的退避和犹疑。
房里的书册字帖她从来不碰;而她能够看出账本的问题,也是因为不认得字,所以才会略过账目本身,一眼注意到纸张问题。有这么多他早该察觉的时刻,他都忽略了,才让她这样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的自卑和不安。
玉止又道:“我希望你明白,我的话是真心实意,不是为了宽慰你才这样说的。”
水声慢慢停了,赵蘅拧了一条帕子,回来在他面前坐下,低着头,替他擦手上的墨迹。
一边擦,一边慢慢地开口:“我小时候,同村男孩到乡里上学。我特别羡慕,可家里就只让我割草放牛、磨面煮饭,总有干不完的活。我就趁每天放牛的时候去偷听一会先生的课,后来爹娘发现了,也不让我听了。先生心好,闲时也教我认过几个字,但我也不好意思多去打扰。一直到现在……”
玉止笑着接话:“那你尽可以打扰我,不用不好意思。”
赵蘅抬起头,好像要确定他话中的意思。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从现在开始教你识字。”
“我……我真的什么也不懂。”
“没有人是生下来就懂的。”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学好,而且这不是让你很受累吗?”
他知道她心里还是不安,温柔含笑地,声音像石上清流:“你看,家里不让你念学,你也会想办法去旁听,说明你有心;一眼就看出来傅玉行的账本有问题,说明你仔细;和玉行对峙时条理清楚,说明你聪明,能让我这个弟弟吃亏的人可不多。我交到一个这么一个又有心又仔细又聪明的学生,怎么会觉得累?”
原本那些细细密密的不安,被他轻缓妥贴的话语一点一点安抚好了。她也不自觉笑起来。
“我们从最近的地方开始。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赵蘅点点头。不知为什么,明明二人认识这么久,现在只是需要亲口对他说出名字,她就脸红。
“我的名字也是先生给我起的,我一直到十一岁时都没有名字。”
“你写写看。”
她接过笔,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连拿笔的姿势都小心翼翼,像是一个在老师关切之下努力想要表现好的孩子。
一横、一点、一竖……每一笔都端端正正,她不自觉咬住自己的嘴唇。
写完了,玉止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纸,细细地看。
“蘅,先生选的这个字很好,你有一个很好的名字。”
“真的吗?”她又喜又疑。
“蘅是一种香草,既可入药也可熏香。有位放臣屈原认为其品性高洁,有君子之风,还写过‘怀兰蕙与蘅芷兮,行中野而散之。’讲的就是诗人怀抱香草,且行且吟。”
赵蘅点点头,把自己的字看看,看着看着就想到:“我的字很难看是不是?”
玉止笑了,眉目弯弯,也没说是或不是,但她一下就明白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不要紧,我们慢慢来。还记得别的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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