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秀才涨红了脸,争辩道:“卑贱贫穷,非士之耻也!你们这些俗人,哪里懂得君子固穷的道理……我读书……又不是为功名富贵,所谓,所谓‘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傅玉行似笑非笑地打断他:“哦,言下之意就是,其他人的富贵都是用旁门歪道得到的,而阁下清贫至今,是因为你安贫乐道?”
莫秀才一愣,也知掉进他陷阱,只能勉强反驳:“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想了想,又补道:“你既然也读过些书,也该知道些道理:贵富太盛,则必骄佚而生过;生过,则必自亡。无论是以富贵骄人,还是以学问凌人,都非立世之道。”
傅玉行听后淡淡笑了笑:“还以为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如此自满,能够说出什么高论,到头来也不过是些陈词滥调。”
眼看对方发怔,他不紧不慢道,“是,圣人的确说过,君子固穷,贵在修身。可圣人也说过,君子言出乎口结乎心。阁下口口声声以君子之道审己度人,却为何心口不一呢?”
莫秀才已被他牵着走:“这、我,我何时心口不一了?”
“你若安守清贫,又何必穿着这一身代表读书士人的青衿长衫,招摇世人?说到底,不也是自认高人一等吗?”
莫秀才脸色一白。
“今日如果是个胸无点墨的富家子弟,你便可以对其大加施教,过后获得一番大大的宽慰和痛快——有钱又如何,不过就是才学低下,仗着运气过上比一般人好的生活。而像你这样心怀高志的人却怀才不遇,说到底,都是世道不公。于是,你就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穷困潦倒,怨天尤人。
可假如别人有才有德,一应所有,你又该如何?你就远远避开,瑟缩在角落里,无话可说。这时候,就只能用所谓的安贫乐道、君子立德来做一点点心酸的自我宽慰罢了。把自己的无能无力粉饰成无欲无求,把阴酸嫉妒粉饰成替你着想的规劝。骗得了别人,可不要连自己都骗过了,你是真的不想要,还是根本就得不到?”
秀才被说的受不了,声音颤抖的指着傅玉行:“你……你……侮人者,人侮之。侮人者,人侮之!”
可随便他怎么抵抗,傅玉行只需站在那里,那份看穿一切又不予揭穿的笑意,就已经彻底瓦解掉他的自尊。
而在场众人,看到傅玉行是那样锦衣玉带、家世非凡、大方舒朗、又出口锦绣,便也在心里站在了傅玉行这一方,对傅玉行的话纷纷点头,以展现自己也是个心有见地的人,仿佛也分享到了战胜、轻视别人的这份荣耀与快感。所有人形成一种声势浩大的孤立,把秀才孤立在正确立场之外。
然而傅玉行看不起的不仅是这穷酸秀才,他看不起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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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转到那些正满脸得意怪笑的闲汉们,眼里同样是不经心的轻蔑。“这世上二等可笑的,是像他们这样毫无廉耻奴颜婢膝的人。”
那几人猝不及防收了笑脸。
“一等可笑的,就是假托自己无意于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之人。既不愿承认自己无用,又不甘心庸禄贫困。既放不下你读书人的腰杆,又没什么谋生立世的本领。只要嘴上说不要,那么反复的失败、本事的低下,就显得不那么刺耳。——知道更可悲的是什么吗?是连你这种失败也半点都不特别。”
莫秀才的脸色已经彻底灰败下来,他坐在那个小小的木凳上,把自己无限再缩小、缩小。
傅玉行转头问茶官:“这位总共吃了多少账?”
茶官笑道:“一碗清汤面,一碟干辣椒,一小碟酒。一共四文钱。”
傅玉行听了,笑笑:“行了,我替他付。回头不要再和他收钱了。”
“嗨呦,哪用得着收傅二公子的四文钱呢?直接抹了就是了!”
傅玉行独自走了,刚才那些帮闲被他羞辱了一句,这时候也不好意思再跟。现场只留下个一败涂地一地鸡毛的读书人。
“……”赵蘅听得心情复杂,“那,后来那个秀才怎样了?”
薛管家也叹口气,“那人是又羞又窘,又困又恨,回去之后,竟趁夜吊死了。”
赵蘅心中一震。
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
薛管家说这些,大约是希望赵蘅能够更了解傅玉行的秉性。他真是从小太优渥了,家世,财富,亲人,温情,容貌,天赋,才华……
这些东西之于赵蘅,之于那个落魄的读书人,都是可望而不可得,是自卑的来源。但对傅玉行来说,是生来就有、顺理成章的东西。连和他哥哥比起来,他都那么不公平。一对兄弟,偏偏是玉止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健全的双腿。
只要看到他就会意识到,这样一个人一定是从小到大想要什么都轻而易举,想做什么都毫不费力。
但恰恰是什么对他来说都太轻易了,所以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那一条素未谋面的人命,让赵蘅接下来的一路上始终说不出什么。
“大少夫人!”
街那头忽然听到一声高喊,只见她随身的丫鬟小春远远跑过来。“来了,来了!”小春本来说话就含混,又是一路跑一路喊,隔得远了,二人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
“小春丫头,你怎么一天到晚净这么慌手慌脚!”薛管家不等人到跟前就一脸严肃地教训,“回头得叫你娘管管你!”
“不要紧,”赵蘅道,“什么来了,你慢慢说。”
小春喘定了一口气,大着嗓门道:“就是少夫人你的爹娘啊!”
第十一章 赵父赵母
赵父赵母手上提着只菜盒,随下人走在傅家回廊里,走完一层还有一层,一路走一路赞叹。
“还得是几代富贵的人家,咱们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大的宅子?把闺女嫁到这地方可真是做对了。”
赵母冷哼一声:“当初我做主说嫁到傅家,你还蔫不唧唧的,现在知道老娘做得对了?”
“我那也是心疼么,让亲闺女嫁个残废——”
“你小声一些!看看盒子里的菜洒了没有,别回头害得老娘也惹人笑话!”
走到廊下,遇到一个正抓着把纸扇逗画眉的年轻人。长身条儿,锦衣玉带唇红齿白的,看着比他们戏台扮上的还俊俏,脸上带一种懒洋洋谁也看不上的神情。
赵家二老还拿不准是谁,丫鬟已经唤了一声:“二少爷。”
傅玉行偏过头,赵家二老被他拿眼一看,不知怎么局促起来,也不知规矩,朝着人纳头就想拜老爷,被丫头慌忙忍着笑扶起来了。
傅玉行见怪不怪,笑也懒得笑,全然不关心,自己仍转回头去逗那画眉,随口问了一句:“又是什么人?”
“是大少夫人的父母。”
傅玉行拿纸扇的手微微一顿,这才真的回过头来:“什么?”他其实已听清了,转过眼,认真打量了眼地上的二人。
“怎么往这里带?”
丫鬟看了二老一眼,在傅玉行耳边嘀咕道:“大少夫人说,把她父母先带到偏院去,不必惊动其他人了。”
傅玉行一听,却笑了,好像忽然捕捉到一个被费心隐藏的秘密。心里越是使坏,脸上反而笑得越和煦:“那怎么可以?伯父伯母远来一趟,当然是需要通家款待的。”
他转头吩咐丫鬟:“去把我大哥和老爷夫人全都通知到花间敞厅去,把二老也送过去。”
赵蘅在偏房里面等了一会儿,没看到人,便拦住一个进门的丫鬟询问人到了没有。
丫鬟正好是来回报这事,说二少爷已经吩咐把二老带到敞厅,公公和婆婆也都已过去了。
赵蘅一惊,“他凭什么……”来不及细问,她匆匆往正厅赶去。
才到门口,厅门大敞,她一眼就看到看到哥哥还有公婆都已经在那里了,双方敬了茶,她母亲笑嘻嘻地做出躬身要拜的模样:“人说穷人家看灶堂,财主家看厅堂,今天这一看,果然是大家子住大房!亲家这神仙似的府洞,大少爷又是这么个冰雪似的人物,少不得几代积累来的功德呢!”
一番奉承听得赵蘅心头一刺,忙唤了一声爹娘,走进去打断了二人的话。
她第一眼先看向玉止,下意识的不安和察言观色。
婆婆笑着道:“阿蘅啊,亲家公亲家母今日要上门,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好在你公公今日也在,家里人也齐全,就是没来得及准备些什么东西招待着,这回可失了礼数了。”
话也不是真的责备,不过半开玩笑,赵蘅弯了弯嘴角,勉强陪笑一声,在父母身边也坐了,敬茶问安。
同一时,傅玉行悠悠地从门外进来,和两边老人都问过好,趋缓有礼地拣了个位置坐下。
那位置正好对上赵蘅的视线,她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眼中等着看戏的不怀好意。
她默默抓紧了拳头,既是担忧,也带着恨恨。
玉止道:“按理说,成亲后该是我和阿蘅一起归门,只是那时日我身体不好,因而只是请家中人送了些回门礼回去,这几月我身上也渐渐好些了,前日我们也正商量着找个和暖的天气回去看看的,想不到正和丈人丈母想到一处了。”
赵母便抓着赵蘅的手说说笑笑摔摔:“我也是担心我们家这姑娘,人家说起来,都说她是乌鸦飞到凤凰窝里,听着风光,我做娘的却不能不担心呀!她是笨鸭子上不了架,手又粗,口又拙,从小还爱闹牛性子脾气,我就最怕她不知轻重,又忙又出错!”
婆婆皱眉摇头笑道:“怎么说这样话?我看阿蘅是个最诚心实意也没有的。自她来了,不知替我分了多少忧,就连玉止的身体也眼看着好了许多。”说着话间,又提出让赵家二老多留宿几日。
赵母却叹了口气:“我们倒也想,只是来的路上已经耽误两天了,家里却等不得。”
傅敬斋见他们面有难色,便问道:“可是遇上什么难处了?”
赵母道:“亲家你不知道,上个月连下了十几天雨,泥流冲下山来,把院子给冲塌了。我和老头想重修院子,今年年成又不好,手上没钱可使,我们这才想着,能不能找亲家救救急。”
傅敬斋继续道:“既是一家人,又说什么借不借,需要多少银子?”
赵母喜形于色,但她还未开口,一直沉默的赵父却先按耐不住:“六七百两!有六七百两就够了!”
傅家二老听了,对视一眼。
赵蘅听不下去了,说了一句:“爹,娘……”
还没开口,赵母把她按住,狠狠使了个眼色,又笑道:“院子塌倒的时候,连着邻家的墙也给冲塌了些,我们是想着还需补偿点人家。不过这种事情,我们自己日后慢慢应付就是了,当前最要紧就是把自家住的地方修补好了,有个二三百两,让我们两个渡渡难也就够了。”说着说着,又心酸地滴下泪来。
“这样吧,”一直在旁观的傅玉行这时候开口了,“我今秋做衣服的钱,倒有个五六十两,既然伯父伯母手紧,干脆我也省下这笔钱来,敬送给二老修修房子。”
这话一出,傅家二老和玉止都禁喝了一声:“玉行!”
傅玉行笑了笑,已经遂了意,不再多言。
没想到赵母忙不跌擦干眼泪,连说:“哎哟,所以说是大户人家呢,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二少爷真是费心!”
赵蘅已经不敢看也不敢听了,几乎一张脸要埋到胸口。
见赵蘅实在难堪,傅家二老便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找了个理由离开了。玉止似乎是唤了她两声,见她没有回应,便先把给赵父赵母准备的一应财礼都交代好了,银子也说会备下,也先去了。
赵家二老提了几层满满的篮子过来,走时又装得满满的回去。傅家又给了两大车衣服头面,命了两个仆婢和挑夫在院中替他们装整。
赵母刚来时不知深浅,还唯唯诺诺,如今因傅家人客气,她便抖起来,站在台阶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呼喝下人。
下人们当面忍着,退下后也少不得要嘀咕上几句:大少夫人也是干净体面的一个人,家里的父母怎么这么上不得台?
赵蘅哪能看不出他们心中想法,却也无话可说。
赵母斜着眼掏着耳朵,看那些赠礼,好像是很满意,又好像有什么极不满意:“哼,到底是富贵人家,不要的东西剔下来一点儿,就塞了我们这种小人物的牙!”
赵蘅知道她心里又不平了,但也不搭理,将一些紫金丸、活血膏包好了给她,“这紫金丸治头疼最好,之前回门里也有,再带些回去吧。这半年来头还疼过吗?”
她母亲冷哼一声,拿小勺指住了她父亲,“嫁到这么个家来,操持这么一个不中用的烂货,我还能有好的时候?我这一辈子就是被你们爷俩给我拖累了!你是个姑娘家,派不上什么用处,也幸好我会打点,千方百计把你塞到这么一户人家里来。原指望着你可以多弄点钱,结果没想到你这么没用,掉到金矿里了都不会捞!”
赵蘅看了一眼阶下的人,对这种情形感到厌倦,“你还想怎么捞?”
“你嫁到他们家来,就是做个管家主妇的,那么多东西由你主张呢,就是你做不了主,傅家替你填的那两大箱嫁妆你总做得了主吧?偷取些出来施舍你忍饥挨饿的老娘,总不是什么难事!”
赵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说什么,那些钱哪里就是我的了?再说你有没有想过,我真的做出这种事情一旦被发现了,我在傅家还能做人吗,你有没有替我想过?”
赵母不耐烦:“不愿就不愿,你别一张口就尽是抱怨,人家还以为我多亏待你!你不要忘了,当初媒婆说亲要把你嫁到那七十岁的张大户家去,到最后是谁心疼没让你嫁?如今你还有什么不知足?你看到那个亲家母吗,跟我差不多一样的年纪,人家穿的是什么衣裳,我穿的什么衣裳?你是好命,你那害病鬼丈夫不管是活着还是两腿一伸,对你都只有好处,你下半辈子这就有了靠山了。我呢?
人家说,女儿大了不由娘,从前我还不相信,我说我们家闺女绝对不会是那种吃饭砸锅的人,没成想,你还真是这等。你别当我不知道,今天特意还把我们往偏院里领,就是不愿我们撞上你的新公婆,这就开始嫌我们丢人了?可别忘了自己吃几碗饭长大的!”
赵母越说越泼厉,眼看母女俩争执起来,她父亲照常理一撒手,溜到一边去了。
赵蘅满腹酸楚,“我嫌你们丢脸吗?是,我是嫌你们丢人,我嫌我自己丢人。我父母大费周章来看我,从头到尾你们问过我一句没有,你们关心过我嫁到这个家来开不开心,日子好不好过吗?你没让我嫁张大户是因为心疼我?是因为你发现傅家比张大户家更有得图,卖都卖得值当一点。但凡你们有一点点为人父母的样子,我都不会觉得自己这么丢人,你们让我感觉自己像个随手就能丢掉的废烂一样!”
赵母高声道:“姑娘!再怎么样,娘家人有总比没有好!大不了我们以后不来了,也省得姑娘看到我们心烦!”
“我倒希望你们不要再来了,可你们舍得不来吗?好不容易傍靠个有钱人家,怕是不占尽便宜都不甘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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