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玉止道:“阿蘅,有人告诉过你,我的腿是怎么伤的吗?”
第十三章 山回路转
“阿蘅,有人告诉过你,我的腿是怎么伤的吗?”
赵蘅不料他忽然说起这个,虽不解其意,但也关心。以前她从来不敢主动问起,此刻便摇了摇头,等他说下去。
玉止道:“你看玉行现在虽然跋扈自恣,其实小时他不是这样的。那时我们读书作文,他过目成诵,应用自流,我总也比不过他,见先生、爹娘都更看重他些,我心中其实也会暗暗妒忌。”说起这些过往,玉止的神情已是成人后的淡然,“他发现了,后来就故意假装背不出来。那时他顽皮些,我在人前端静些,但我也会闯祸,偶尔惹出乱子来了,就推到他头上,他有时也记不得是不是自己做的,就索性都帮我背了,到后来,爹娘一问,这是谁干的,他就自己站出来了,所以人家只说我从小沉静持重。连爹娘到现在都不知道。”
赵蘅跟着轻轻笑起来。因为是玉止小时候的事情,听得十分入神。
“有一回,他早早完成课业,我还未完篇,他见我苦恼,便撺弄我到后山去玩。我那时起了坏心,故意用一只死老鼠吓他,他小时候被老鼠爬到床上咬过耳朵,所以最怕老鼠,没想到玩闹之下,我们不小心跌到一个石洞里去。刚开始也不急,知道下人见不到人,自然会来找。只是那洞口掩在乱草后面,下人找了我们两回都没有看到。天黑时,有条野蛇伏近了他,我替他拂开了,却正被那蛇在腿上咬了一口,昏了一天。”
“后来呢?”阿蘅焦忧道。
“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再醒来时人已在床上,人家告诉我,是玉行背着我爬回来的。那洞口连一个成人都未必出得来,何况那时我们已经困了一天一夜,又饿又累,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只看到他回来时衣裳破烂,满手血泡。可我终究是救治得太晚,腿已经彻底坏了。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我再也不能行走。”
傅家行医积善,却偏偏难以根治自己孩子的苦疾,从此后,傅玉止便与一具孱弱的身子、萎缩的双腿为伴。如今他神情平静地说起这段事,赵蘅却红了眼眶,伸手去握住玉止冰凉的手。
他知道她的哀怜之意,反倒对她事过境迁般地笑笑,“其实腿刚坏掉的时候我也想过,干脆就这样死了好,但看到我母亲以泪洗面的样子,又觉得不忍心。我记忆里,父亲是遇到什么大难都不哭的一个人,有一天半夜我醒来,看到他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掉眼泪。”
“至于玉行,那两年我都不愿理会他,爹娘也将我的事情责怪到他身上。可我们都忘了,他那时也和我们一样伤心恐惧,可他一个孩子,却还要分外承受我们三个人的痛苦。”
如今想想,傅玉行的变坏,究竟有多少是他被纵坏了本性使然?有多少是因为忍受不了来自亲爱之人的责备和冷眼,以及来自内心的自我折磨,索性自暴自弃,作茧自缚?
还是说,出于愧疚和补偿之心,他把自己从傅家继承人的资格中彻底抽离出来,把责任和做一个完人的资格给了他哥?
究竟哪个才是他变成如今这副样子的原因,他们都不是傅玉行,谁都无法说得准,或许连傅玉行自己都不知道。但总之,后来就是这样了。
他成了今日的傅玉行,他成了今日的傅玉止,他们成了这世间至亲而至疏的兄弟。
“阿蘅,我如今和你说起这些旧事,不是为了博人同情,也不是为了自怜自伤。”
赵蘅缓缓点了点头,明白,他是想要让她心中多体谅一下傅玉行的遭遇,不要和他多见怪。
玉止道:“我是想要告诉你,他这辈子最害怕的就是老鼠。”
“嗯。”赵蘅垂着头,应下了。“嗯?”才反应过来玉止说了什么。
玉止轻轻笑了,笑里带点从容自若的坏,“他到现在还是这样,一见到老鼠就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夜里还要发噩梦。所以,你以后要想整治他,就从暗里下手,别让爹娘看出来就好了。”
玉止……真是个出人意料的男子。
赵蘅这边的伤不着疼痒,傅玉行那边却是七损八伤。
傅老夫人看到儿子那好端端一张脸打成这样,心疼得厉害,手忙脚乱为他察看。小少爷也不知道是不耐烦还是嫌丢脸,在他妈手下挣了几下,药也不敷,甩着脸走了。
老夫人又连忙让薛管家跟过去,一定给他擦药,坐下来,又气恼道:“做长嫂的,怎么能把小叔子打成这样?头都破了!”开口就要把赵蘅叫过来,准备教训一顿。
刘妈妈在旁边劝道:“今天的事情,按我说,本来二少爷也是不对。夫人如果只训诫大少夫人的话,恐怕不太合适。”
傅老夫人知道事情原委,自然也清楚傅玉行并不占理,刘妈妈一劝,按下来,半晌无话。
想了想,毕竟还是心疼儿子脑袋被开了瓢,又道:“为一盘点心打起来的,我也没听过这种事情!之前还说这孩子稳妥——老爷,你说呢?”
傅敬斋倒是从头到尾没说什么,只是沉着脸喝茶,过后,把茶杯放到桌上,说了一句:“明天一早,把大少夫人叫来见我。”
第二天,刘妈妈上门说老爷找她。
赵蘅一听就知道是为了昨天的事情,心里头惴惴不安。
玉止一早遇上药堂有事,早早出门了,原说等他回来去替她找公婆说情的。现在她要自己去面对公公,就有些顾虑,想要推脱等玉止回来,刘妈妈又说老爷吩咐过,一定让她一早过去,赵蘅也就无话可说。
她垂着脑袋,一步蹭着一步,随刘妈妈到了公公书房后的花园。
花园里不是种花,而开了一排药圃,种些薄荷、茯苓、白芷之类。进去后,迎面就能看到一面笔迹端凝的木匾,刻着“静气养神”。
一看那四个字,她更脸红耳热了。
傅敬斋穿了身家常直裰,拿着柄小锄正在除草,余光明明看到她了,也不回头,不招呼她,就让她在旁边站着。
赵蘅也不敢说话,就自己规规矩矩站着。
等傅敬斋慢慢地锄了一排,终于开口:“大少夫人来傅家多久了?”
赵蘅低声答:“四月初八。”
傅敬斋点点头,“也有半年多了,日子倒是过得很快。”
锄完草,又细细地敷上草木灰,“你来了之后,对玉止照顾得很用心,这点我是该谢谢大少夫人。可同样的,你来之后,这家里风波就多了起来。长嫂和小叔子打架打得鼻青脸肿,这种事情我活了几十年了,也是没听说过。原以为你是晓事的,结果也是这么不分轻重。”
赵蘅垂着头听训,一派迷途知过的模样。她也知道自己这回冲动,面对公公指责,最好是老老实实认错,但对公公的这番话,她又有别的认识,思前想后,还是道:
“公公,我一时急火打了傅玉——打了二弟是我不对,可说到头,害得家中风波不断的人并不是我,而是……”
傅敬斋目光扫过来。
赵蘅被他凝视,本有了退意,想了想,还是坚持道:“是他屡次挑衅在先,不顾他人感受。公公如果仍旧对他听之任之,只怕……只怕这个家才是安宁不了。”
“哦,你现在意思倒是我的不是了?”
赵蘅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定下来,又承认,“我是这个意思……但是,我绝不是对公公不敬,恰恰相反,正因为公公和玉止对我都很好,我才敢在公公面前说一番真心话。我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说,从此以后就敛声摒气做一个乖顺儿媳。但是,一来,我知道公公是明理的人,二来,我也是真心为家计着想,所以说话才大胆了些。”
傅敬斋冷哼一声,横眉竖眼,“你不是大胆一些,你是非常大胆!”
赵蘅低头不敢应声,自知冲撞。
傅敬斋斥了她这一句,想到什么,又回头侍弄那花叶,缓缓道来:“我们傅家,祖上是走街卖药的游医,手摇串铃,替很多看不起病的穷人家看诊抓药。三代以来,才有了如今的家业。”
赵蘅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说起家史,但也只能听下去。
“这份家业,我原是打算交给玉行来承继的。他于方药上更有天赋,人又敏锐,有经济行商的头脑。那时我一心培养玉行,如今想来,不仅是对玉行太过严苛,而且也忽视了玉止。后来玉止出了事,我和你婆婆在那几年又对他谴责太过,一心照顾玉止,又忽视了他。大概就是那时起,他的心性也变了。”
这些事赵蘅虽已知晓,再由公公的视角听到,仍觉得沉重。
傅敬斋说到此,沉沉叹一口气,往日高迈的气度脱去了,成为一个无奈而疲倦的老人,“我年纪大了,这些年越来越心软骨弱,对这两个孩子又自认亏欠,早已拿不出曾经铁石心肠的那份劲儿。本以为这辈子大概也管不住玉行了,想不到,如今倒是来了一个能让他吃亏的人。”
他说到这里,别有深意地看向赵蘅。
“你这位大少夫人,大概倒是可以和他斗上一斗。”
傅玉行最近在家里不顺心,索性外出浪荡去,再去账房拿钱的时候,发现房门已被锁上了。
他不觉有异,照旧不紧不慢踱去找薛总管拿钥匙。
薛总管说钥匙不在我这里,二少爷。
“不在你那儿在谁那儿?”这么糊弄他?
薛管家搓着手,缩着脖子笑:“钥匙……在大少夫人那里呢。”
傅玉行皱眉:“你把钥匙拿给她了?”
“不是我拿给他的,是老爷给大少夫人的。”薛管家一边小心观察傅玉行的表情,一边如实转述,“老爷说了,从今以后家里上上下下,不管谁要拿账房的钥匙,都要经过大少夫人的允许。”
“谁?”
“大少夫人。”
“……谁?”
薛管家汗流浃背,但还是顽强地:“大少夫人!”
傅玉行突如其来地沉默了。
后脑的伤口又隐隐作疼。
“我爹他是老糊涂了,把帐房钥匙交给一个外人?”他挥开薛管家试图息事宁人的手,往父亲书房去。
“二弟是准备去找公公说理吗?”一个声音悠悠响起。
傅玉行停下脚步,看着那出现在游廊拐角的女子,和煦而碍眼地微笑着,将那串他无比眼熟的钥匙举在掌心,挑衅他。
“公公已经交代过了,从此以后傅家家资尽归我管。如果二弟是准备和他说钥匙的事情,就不必白跑一趟了。如果是准备要我手里的钥匙,也请免开尊口。”
傅玉行:“……”
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傅二少爷这辈子没觉得这么晦气过。
第十四章 小少爷吃瘪
傅玉行被家中长嫂治住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一群狐朋狗友耳朵里,连吃酒时众人都笑。“咱们傅家二少爷,竟也有吃瘪的时候。什么样的女子有这种本事?”
几人都是纨绔子弟,平时追欢逐乐,只当做是一种游戏,哪里真正把女人放在眼里?傅玉行更是其中佼佼者,相貌又好,又花钱散漫,一个被女人宠大的男人,且已经宠坏了。还是第一次有女人让他这么吃亏。
此刻他坐在席间,满脸不耐。“别提她!净扫我的兴。”
席间有个眼尖嘴薄的,一眼扫到楼下:“咦,那是不是你大嫂?”
其他人纷纷好奇心起,倚着栏杆儿看,果然见一青衫女子进了对街一家绸缎铺里,摘下帷帽,就是赵蘅。
那些男子第一反应是:“你大哥怎不将她约束在家里,光天化日就让她这么在外抛头露面?”
又一个把脸凑到傅玉行跟前,促狭道:“看着也就是个普通的妇人,也没长上三个头八只手,怎么就将你傅小少爷治得服服帖帖的呢?”
傅玉行反手一杯酒泼他脸上。
有个蔡公子看他实在不满,便出了个主意:“玉行,既然真的这么看她不顺眼,不如我们兄弟几个替你教训教训她,如何?”
傅玉行一抬眼皮,显然不屑:“你们?你们能有什么办法?”
蔡公子神秘一笑,胸有成竹:“这点傅小爷就放心吧,我们自有我们的手段,保管再凶悍的女人也叫她花容失色,当众出丑!”
赵蘅正在铺子里和掌柜交代花式,不妨门外有个人急匆匆冲过来,一把搂住了她的胳膊,高声笑道:“哎呦呦,这不是傅家娘子吗?”
她唬了一跳,一看,是个穿酱红袄子满脸笑容的陌生妇人。“你是哪个?”
那妇人只管更亲热地把脸贴到她脸上去,指着自己的鼻子:“赵家娘子不认得我啦。上个月我家那口子发了疮,我特意到铺上取药去的,那时娘子你也在!真好心人呢,当时还让堂医亲自替我那口子看病。”
傅家药堂常请远近的名医坐堂,替客人诊脉抓药,看些疑难病。赵蘅听了,虽然还是没认出对方,但也笑道:“药铺行医救人是应该的。贵家吃过药,如今病怎么样了?”
“好多了好多了!”妇人满口答应,“我们正琢磨着要去谢谢娘子呢,今日刚巧遇上了,我家是打渔的,渔船就在街尾的清波口,娘子你跟我到船上去坐坐可好?”
赵蘅推辞说不用,那妇人又说:“要的要的,说实话我家那口子还有些烂肉,正想着要不要再到药铺去瞧上一瞧。娘子你若抬脚去看看,也给我们行点方便,好吗,好吗?”
她既这样说,赵蘅就跟她去了,一路被她牵引着上了渡船,舱口里却私下无人。
妇人牵着赵蘅朝里面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回应。“哎呀,这人一定是不听我的话,又去渡口撑船了,我明明告诉他身子还没好,不能去,不能去,可他就是不听。”
赵蘅没有见到人,就想告辞离开。
但那妇人偏偏热情得很,一再拉她到船头毡上,铺开了菜肴果酒,要请赵蘅喝上几杯。
他们的酒也不知是什么,辣得厉害,赵蘅勉强喝了一口,被呛得连连咳嗽。
那妇人又一再斟了酒来,让她多喝。
赵蘅这时已有些不舒服了,这妇人实在热情得让人不自在。
赵蘅趁她又去斟酒筛酒的间隙,马上站起来道了声谢,就想下船。
“嘿嘿,赵家娘子别这么急着走嘛!”妇人从身后追上来,手里还提着酒壶,一下没收住脚,整个撞在赵蘅身上,那酒液就淋淋沥沥洒了她一身。
赵蘅惊叫一声,碧纱裙已被打湿了贴在身上。眼见渡口上人来人往,她不得已往舱口里折去。
那妇人又跟在身后连连道歉,又要手忙脚乱替她揩拭。赵蘅摇摇头推开她,自己揭开外面的裙衫一看,连里面贴身的小衣也已经湿透了。
“唉呦这可怎么是好?快把外衫脱下来,我拿到炉前去烘一烘,再找身新衣裳给你!”
赵蘅还有些犹豫,那妇人已经去把窗口都封起来了,一边拍手踮脚地自责不已:“你看看我这个人,老是好心做坏事。本来想对娘子表达一番感谢的,又搞得你这么狼狈,你该讨厌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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