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梦幻泡影。公子这一世想必是有所缺憾,求而不得,爱而难守,有缘无份,至亲至疏。相遇倒不如不遇啊。”脸上的表情似渺远,似怜悯。
他是真看透了吗,他看透多少?
傅玉行表情仍很平静,淡淡地笑,无可无不可,可信可不信,说了声,“多谢先生。”
他把算命递过来的签文藏在衣袖里,平平常常起身,追随上已远去的伙伴。没有人知道在人潮流动的街角一位算命先生对他下的谶言,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个摊前留下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他这辈子藏起了很多东西,不必让人知道。
可是一旦离开人群,那股空落的孤寂便填满整个身子,躯体像一具被虫蛀过的空壳。他坐在一片虚空的黑暗中,慢慢向下沉去。
“二少爷,你怎么知道用装死这招可以把蔡旺生的真心话逼出来的?”
因为,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能让一个人审视自己拥有的东西。
他走在春日漠漠的阳光下,所有人称他傅大夫、傅公子,他在光线明亮处风清月朗地出众着,坦荡着,谈笑着,热闹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徘徊在荒野上的一缕慢慢腐烂消散的孤魂,问心有愧,翻覆沉沦。
一个落花纷飞的暮春上午,傅玉行回到家里,看到赵蘅和红菱正坐在院子里面剪红喜字,裁新衣裳。
红菱把一条红盖头裁了又换,换了又裁,又叫赵蘅搭在手上来回试花样,怎么都不满意。赵蘅看出她焦躁之下其实是紧张,笑道:“我看还是上彩云轩买现成的算了,或者让瑞兰替你做,她手巧。”
“那怎么行,我的嫁衣当然得自己做。到那天我肯定是宣州最漂亮的新娘!”她拣了一块红绸,不满意,又换了一片水红色半透明的烟罗纱,“你还好意思说我呢,你都嫁过一回的人了,手也没比我巧到哪去。”
傅玉行在树下跟着笑了。
赵蘅有点不好意思,“我的嫁衣又不是自己做的。”她那时哪有红菱这样嫁给心上人的欢喜,去一针一线绣自己的嫁衣。
“你的嫁衣是什么花样,好看吗?”红菱问道。
“好像是喜相逢鸳鸯花色,别的也记不大清了。”现在想来,真觉得可惜,她也希望自己能有个最漂亮的样子印在玉止心里。
红菱道:“这有什么,你要有心,大可以再穿一回嘛。”
“说什么呢。”
红菱把几串流苏比到选好的红纱上,忽然换了个口气:“廖南星死的时候,我也觉得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可是阿蘅,事实证明,人这辈子真的很长,你不可能只为了一个过去的人而活。如今我走出来了,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走出来?”
阳光斜投下浓阴的树影,把树下的人也挡在一片阴影里。
赵蘅静了片刻,笑道:“我就是找人,谁找我呀?”
红菱哼了一声,“每次一说你就装糊涂。上回那个刘凤褚——那人倒算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试都不试,怎么知道没有?”
“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的婚事吧,手笨成这样,也不怕丈夫嫌弃。”
“我怕什么,给他两个胆敢嫌弃我?”
嘴上这么说,一条烟罗纱都裁得战战兢兢。红纱太长了,红菱试着把它披到赵蘅身上,结果一直落到裙边。红菱在她身上比了个合适的长度,“我去拿画粉标个印,你就这样别动啊,别乱动!”说着跑开了。
赵蘅便蒙着那块水红色头纱等她回来。院子里风卷落花,连红纱一起吹起来,她穿着素白镶红边的裙子,衣边发梢落满金色的阳光,像一个待嫁的新娘。
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傅玉行忽然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了,无知无觉,情不自禁地慢慢走上前去。
赵蘅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低着头笑问:“找到了?”
却没有人回答。
“红菱?”她察觉到身后呼吸的异样,很轻微的气息,可她知道那不是红菱。她无来由地知道那人是谁,知道他为什么靠近而又沉默。沉默随着呼吸在彼此间流动。
傅玉行听到她的心跳变快了。她一定发觉了。
他伸出手,也不知自己想触碰什么,从她头上飘来的红纱拂过他的指尖,带着凉意的,水一样光滑,是她身体的延伸。他从侧面看她,红纱下的面庞若隐若现,阳光下的头发,头发下露出的耳垂,下巴、嘴唇、睫毛……
他们的新婚夜,她是不是就这样坐在盖头下,等着新郎替她摘去红纱。
心脏剧烈跳动,无法抑制地,忍不住一次又一次推翻现状,把一个“如果当初”的“如果”翻来覆去剥了无数遍,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果。
如果当初,他没有做下那些事。
如果当初,死的那个人是他。
如果一开始她就没有嫁进傅家。
又或者,如果,如果,她不是作为他哥哥的妻子……
是的,一开始甚至是他和她拜的堂,不是吗?
如果是她和他,一开始,一定也不会相互喜欢,一定也少不了吵架谩骂。可她会管着他,他也只愿意让她管着。开始一定也讨厌她,也会惹她难过,可他最后终究会喜欢上她的。然后他会成为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慢慢的,也许她心里也会有他呢,也许她会像放不下他大哥一样放不下他。
无论如何,他逃不过。从她穿着嫁衣从花轿里摔出来,红盖头下露出脸和他对视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这辈子都逃不过。眼前人是他的惩罚、他的罪孽、他的妄想,他的镜花水月……他永远的不可得。
傅玉行甚至忍不住想,也许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这个,为了成为悬置在他生命之上的痛苦,绵延在他整个漫长无边的人生里。
赵蘅坐在红纱下,一阵轻微的凤将纱托起,流进来,风是温热的,拂过她的脸颊,撩动她的发丝。她有些慌了,察觉到那种长期被压抑在平和表象之下的失衡的危险。“别闹了,红菱。”她低低喝止,声音里有极细微的不镇静。
傅玉行知道他该停下,可又无法抑制自己。又疯狂又胆怯,又清醒又不清醒。
他该把她吞下去,吞下去,再去感受从身体深处燃烧到胸口的灼痛。
那阵风忽然强烈起来,卷着红纱贴到赵蘅脸上,将她的双眼完全蒙住,微凉的触碰和视线的失明让她完全慌乱起来,她再顾不上,一把揭开红纱,回过头去。
身后已空无一人。
墙角,花瓣打了个旋,又重新落回墙根下,好像从来不存在一丝一毫空气的流动、气息的紊乱,从不存在那个试图冲破理智边界的瞬间。
心跳久久难以平静。赵蘅低下头,看着裙摆上还在随风摇荡的红纱,连同飘落的花瓣被她一同捏在手上,越抓越紧,将一片红纱都抓得皱起来。
蔡旺生和红菱的婚事不久后被提上日程。赵蘅做主找来了全城最好的媒人,商量一应事宜。她替红菱准备的陪嫁除了金银首饰、衣物床品、妆奁铜镜,还包括一处田地。蔡旺生连连摆手说不可以这样,赵蘅也不理,把他的手按下来,自己把礼单交给媒婆。“你们这些年来帮了我们多少,别说我如今手上宽裕,就是不宽裕,红菱的嫁妆也绝不能寒酸了她。”
红菱把蔡旺生拉住,“你这种时候和她客气等于拿她是外人。”
傅玉行笑道:“你花别人家钱倒花得理直气壮的。”
红菱傲然道:“谁让傅二少爷阔气呢,我那些杯碗茶盏你们若是不给我挑好的,婚礼那天我可不让你们上座。”
晌午后,赵蘅特意给媒婆们在耳室里布下一桌便饭,临走还有点心和打赏,媒人们自然都笑眯眯的千恩万谢。
傅玉行看到她特意叫住了其中一个。
“怎么了?”他以为她有事情忘了交代。赵蘅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而是先把那媒婆叫到跟前,“宋婆婆,除了我家这妹子的婚礼,还有一个人的婚事如今也请你留意留意。”
宋媒婆热情道:“什么人呢?娘子你说一句话,我宋媒婆没有办不成的!”
赵蘅便拉着傅玉行的衣袖往前轻轻一带,“就是我家这位二弟。”
傅玉行惊诧地回过头。
第五十八章 逼亲
媒人走后,傅玉行一路追进厅中,“大嫂,为什么忽然替我安排亲事?”
赵蘅倒了杯茶,“你早也到了年纪了,娶妻成家不是应该的吗?”
“可是我——”他几乎脱口而出,然而一对上她的眼睛,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药堂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打理,我无心私事。”
“如今各处生意都已经稳定下来,不需要再像从前那样费心了,不耽误你成婚。”
“事出仓促,我只怕无人相求。”
“所以才要托媒人替你慢慢打听。”
他又道:“我这样的人是不配的。”
赵蘅提壶的手顿了顿,淡淡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以后成了亲,好好对待人家,从前那些事不要再犯就好了。”
“可我已经有了心仪之人。”他忽然道。
他眼睛盯着她,看她还要怎么说下去,“我心中已经有了认定的人,假如我娶了其他女子,对她、对旁人都是一种不尊重。”
赵蘅确实答不下去了,因为照惯例,她应该喜出望外顺水推舟:“哦,原来二弟心中已经有人,何不索性告诉了我,让我来替你做媒,岂不皆大欢喜?”
可这话她不能接,一句都不能往下接。
有些东西仅隔着一层薄薄的油纸,一戳就破,可绝对不能破。
她放下杯子,冷冷道:“所以,你打算一辈子就这样下去吗?”她显出从未有过的冷漠和强硬,“无论如何,你必须娶一个妻子。”
“是不是外面的人说了什么,你听到了什么闲话。”
“我这些年何时怕过别人闲言碎语。”
“那为什么——”
“公公婆婆生前也一直希望你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如今你是傅家唯一的血脉,传宗接代有什么不对?”
“不要拿傅家来做借口了。”
“我找什么借口了!”她忽然站起来怒道,“你说,我在找什么借口?”
她瞪着他,拿视线逼视着他——你敢说?你敢说出来?
傅玉行觉得身上手心爬满了蚂蚁,一口一口啃噬着他。
红菱和蔡旺生拿着灯笼开开心心回来,却看到两人冷着脸吵架。“怎么啦?”
傅玉行没有答话,转身走了。蔡旺生才想追,赵蘅便道:“别去劝他,让他自己想想清楚!”声音抬高到让走远的傅玉行也听得分明。
那天吵完后两人分明是有了芥蒂,只是因为筹备婚事,外人面前尽力做出和睦的样子。红菱觉得他两个好像在僵持着什么,都等着对方服软。
“你这人也真是,偏偏就挑我成亲的时候给我找不自在。”红菱对镜梳着头发,抱怨道。“你俩到底怎么了?”
赵蘅站在她身后替她试戴绢花,“没怎么,你别管了。”
“你当我想管呢。这么多年,哪次不是傅玉行把你的话放第一位,不问青红皂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什么时候见他这样?你到底干什么了,你不说我可安不下心。”
赵蘅淡淡道:“我让媒婆替他寻个婚配。”
红菱一愣,“怎么忽然想起来做这个?”
“不是忽然想起来的。从前他忙于立业,我有心也顾不上催他。如今诸事稳妥,自然也该替他做这些安排了。”
“他能答应吗?”
“他为什么不答应。”
红菱看着镜中的赵蘅,她正低着头替自己篦发,看不清表情。
红菱从来有话直说,接下来这些话却在肚子里翻来覆去了许多年,直到今天,思来想去,还是说了,“阿蘅,我知道人活在世上就是有这样那样的规矩,可你有时候太苦着自己,也太逼着别人了。要我看,有些规矩最好还是当它不在的好。外人说长道短,真正自己过日子时各种辛酸苦楚的滋味,也只有自己清楚。你俩这么多年……”
“红菱,”赵蘅打断她,“别说了。这些话以后再也不要说起。”
沉默许久,赵蘅最后只说了四个字,“你不明白。”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四个字里藏了多少无法对人言说的压抑苦痛。她和红菱都失去过,可那终究是不一样的。所以红菱还以为她不过是畏惧世俗眼光。
蔡旺生王信虎等人很快也知道了赵蘅最近正在给傅玉行安排做媒,本来是件好事,却见傅玉行分明不是高兴的反应,喝酒时,王信虎便揶揄道:“真是喜鹊子含花——喜上加喜。这边才成了一对,眼看咱们傅大夫也要成一桩美事了。”
“傅大夫,怎么闷闷不乐的,莫非是心里忐忑了?”
“我看傅大夫不是心里忐忑,这样子分明是心有所属,为情所困。”
“宣州姑娘可不知有多少巴巴盼着眼望你呢,你有心仪的,何不直接和你大嫂说说,让她替你好做安排嘛!”
“正是,也学学蔡旺生,找上门去说两句好话,送几样贴心的玩意,哪家姑娘还能不喜欢咱们二少爷?”
众人说笑推搡,傅玉行连坐在人群里也显得寥落。酒喝到后来确实醉了,回到家里,几个仆婢前前后后想要搀扶又无从下手,他自己仍走得很稳当,好像不过是薄薄醉了一点,所有将倾将颓的模样只是因为心底的萧索无着。
赵蘅循声来到院中,看到他坐在花台边上,周围一群仆婢劝着。头发也有些散了,低着头,浑身笼罩着落寞。
“少夫人。”仆人们看到她,用表情问她该如何是好。
赵蘅点点头,示意他们都下去。
等院中恢复安静,她走过去道:“坐在这里干什么?起来,回屋去。”
傅玉行仰起头,睁着双湿黑的眼睛望着她。
月色下,她的脸凛然而平静。
他心里竟有点恨她了。到头来只有他一个人挣扎翻滚。
“我替你雕了一只素兰簪子,是我自己上花,自己嵌丝,一点一点磨出来的。很适合你的模样。”他这样仰着头看人的时候,显出一种单纯的依恋,做一件事情不为任何好处,只想讨她欢心。可又知道她大概不会接受,所以话出口的时候已经有了预料到的黯然。
果然,赵蘅只是道:“我不需要。”
他便笑了,低下头,自言自语:“是,你当然不需要。只要是我给你的,你什么都不需要。”
院里没有点灯,只有背后窗棂的回形雕框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把屋前两个人的轮廓托出来。两个黑影子,隔着两步距离,一个低着头,半个身子颓然地伏下去;一个站着,黑暗里一个模糊而坚冷的侧影。
刚下过细雨的夜晚异常安静,只有屋檐下的滴水碗传出单调的滴答、滴答声音。傅玉行的声音就在这滴水的间隙中传出来,“我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可以要求自己什么都不表现出来,我可以什么都不求。——可你为什么要我娶别人,你在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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