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内飘来妖鬼们吟诵诗词的声音。
野有蔓草,零露`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朝暝错开与阿绛对视的目光,轻咳一声才道:
“……不是‘你们人族’,小姐说了,妖鬼与人族身上流有一半相同的血脉,人族的诗词,也是妖鬼的诗词。”
阿绛看向庭院中的少女。
无论是极夜宫的妖鬼,还是来自仙家世族的贵女……与她之前想象的,似乎都不一样。
忽然,一道身影从屋檐上倒挂而落。
“――不是最讨厌妖鬼了吗?”
朝暝被神出鬼没的朝鸢吓了一跳。
“都跟你说了我不讨厌妖鬼!”
“你脸好红。”
“倒挂太久你眼花了!”
“嗯嗯。”
“……不准嗯嗯!你这是敷衍!”
“哦哦。”
“烦死了!今天我不会跟你说话了!”
阿绛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
……他们长得好像!
祭杖簌簌轻响。
练习完傩舞已是傍晚。
女使们知道琉玉这几日忙于鬼道院的事务,将沐浴所需的一应物品都带了过来,让琉玉舒舒服服地泡了半个时辰。
沐浴后的琉玉被阴山岐拦在了回房的半路上。
“名士阴山岐,一堂课可价值千金,掏钱掏钱。”
琉玉撇嘴:“当叔叔的居然好意思找侄女要钱?”
红衣青年矜贵地抬了抬下颌。
“我自是不需要这等俗物的――但我的小鸟可不能吃那些便宜的鸟食。”
琉玉抬头看了看月色下翩然飞舞的比翼鸟。
还小鸟。
都快喂成肥鸡了。
“行。”
琉玉唤来女使。
“鉴于你没有存银,暂且预支你一个月的束――不必太感谢我哦,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坏人,不会真让三叔饿死的。”
阴山岐看着琉玉放在他手中的那一枚金子。
金子。
但小拇指盖大。
这居然是他一个月的束!?
回到内室的琉玉,一想起方才阴山岐脸上的表情仍然忍不住想笑。
“……我三叔真是好日子过太久了,鬼道院包吃包住,那些钱别说养他和他的肥鸟,养一家四代同堂都没问题好吗……”
发丝间还有一些没完全蒸发的水汽,琉玉趴在枕头上晾头发。
墨麟余光瞥见,一手执握底下呈上来的邸报,一手穿过她发丝。
手指插进浓密的长发时,有热意透过掌心传递而来。
……无量鬼火还有这种用途啊。
希望他不要一时失误把她头发烧着了。
但事实上,琉玉被这恰到好处的热意烘得简直昏昏欲睡。
墨麟没回答,只道:
“玉面蜘蛛送来的这个女人,你不该留在身边。”
“你发现她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没有。”
他检查过,阿绛虽是妖鬼,但藕D诘难欧浅O”。属于善战的妖鬼中千里挑一的弱小,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但毕竟是敌人,你太心软了。”
琉玉翻过身来。
她忽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我心软?那你是没见过我心硬如铁的时候呢。”
墨麟淡抬眼帘,不是很相信她的话。
“比如?”
琉玉托着腮道:“比如――撕了你我的结契书和玉面蜘蛛联手然后从九幽逃跑回到玉京?”
“…………”
眼前视线一暗。
琉玉有些茫然,轻颤的眼睫拂过他掌心。
好一会儿,她仿佛听到了一些东西在黑暗中蠕动的声音。
随后,琉玉感觉到那些冰凉的、柔软的东西渐渐从她的脚底缠绕而上,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将她渐渐往身旁妖鬼的怀中轻挪。
“……墨麟!”
见他愈发得寸进尺,琉玉忍无可忍地叫他名字。
“在呢。”
视野漆黑,他略显克制的薄怒与沉郁愈发清晰可辩。
“不是心硬如铁吗?”
“撒谎……明明是软的。”
第32章
琉玉想, 若非是墨麟当初那一把将整个大晁烧得人心惶惶的无量鬼火,她恐怕这一生都绝无可能与墨麟这样的妖鬼扯上关系。
从前围绕在她身边的世族少年,哪怕对她心有爱慕, 也只是写些浮华诗篇来表露心迹,皆恪守礼节教养,不敢冒犯她半分。
但墨麟与他们都不同。
他从不说任何的甜言蜜语。
哪怕在床笫之间, 他大多只是沉默、专注、无休无止。
琉玉一直以为他话少。
却没想到这一世他坦然开口之后,说的全都是这样……不堪入耳的东西。
借着一点窗纱透入的月光,墨麟幽深的眸光落在她锁骨上,长睫微垂, 视线下移。
“是因为你每晚涂的那些香膏吗?为什么……会这么白?”
与妖鬼的苍白不同。
她的白透着血色, 像粉白的春日桃花,结出的果子水润柔软, 指腹一掐,好似能浸出水来。
“……你能不能不要说话?”
感知被黑暗放大。
她能感觉到他覆着薄茧的指腹掠过她肌肤的触感。
琉玉觉得自己快要在他指间融化。
墨麟声线微哑:
“你可以说我不爱听的话, 我为何不能说你不爱听的话?”
被他扣在掌下的睫羽颤动如蝶。
“你是在……跟我讲公平?”
尾音上扬, 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倨傲。
不但不惹人讨厌,反而莫名有种让人不自觉想顺着她, 惯着她的骄矜。
沉默了一下,墨麟没有反驳她这句。
只道:
“是你说,如果我不说出来,你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气息凌乱的琉玉挣脱他遮住自己双目的手,狠狠在眼前的喉结上咬了一口。
该说的一个字不说。
不该说的倒是巧舌如簧了!
然而琉玉咬完才发现, 原本只在他衣襟出露出一点边缘的黑色鳞片, 在被她咬了一口之后, 迅速地攀爬上了他的脖颈。
湿冷幽绿的眸色原本欲念充盈,却在发觉琉玉的视线停留在他脖颈时而归于清明。
“别看。”
他轻声吐出两个字, 想伸手蒙住琉玉的眼。
琉玉却握住了他的腕骨。
月辉映在非人的黑色鳞片上,有种令人颤栗的不适感。
但琉玉又很快意识到,这些鳞片与触肢并不是平白无故地冒出来,每一次两人有亲密接触时,它们就会不受控制地在他体表浮现。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明明从前多看一眼都觉得害怕的东西。
现在却好像……也并没有那么抗拒。
一旦意识到这些扭曲的诡异的肢体,都是因为对她的渴求而生,比起畏惧,又好似有一种微妙的自得从心底生发。
琉玉捏了一下捆住她手臂的蛇尾。
……好吧,摸起来还是让人有点头皮发麻。
寻常妖鬼也就只有一种妖鬼之态,但墨麟身上,除了一些蛇类的特征,还有充血的触肢,前世琉玉甚至见过他额角生出龙角的模样。
她以前听人说,墨麟在妖鬼中是一个特例。
他虽然不是魔主的直系血脉,却发生了罕见的血脉返祖,他身上的那一半人族血脉不仅没有稀释他的天赋,反而补足了邪魔血脉的缺陷。
任由他继续成长下去,或许会成为比魔主更加难对付的怪物。
现在想来,她当初居然只是扫了眼墨麟的脸,觉得这妖鬼还算有副世间少见的好皮囊,就提出联姻,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琉玉有些无语地扫了他一眼。
“你最该说的难道不是我三叔的事吗?如果不是我主动揪出我三叔这个被人当枪使的傻子,有三大世族在背后支持玉面蜘蛛,你就真要跟他缠缠绵绵地斗上个几十年了,笨。”
从她的口中说出这件事,仿佛简单得不需要任何思考。
墨麟望着她的眼眸,没有说话。
他那时如何敢问?
如果她真的厌恶他至此,真的与他的敌人联手要取他的性命,他该怎么办?
光是想到这种可能,墨麟就觉得血液中有无法遏制的怒火与悲恸在沸腾。
他恨不得将九幽与所谓的大局都抛之脑后。
只要杀了玉面蜘蛛,杀了她的同盟,将她身边那些蛊惑她怂恿她的人都杀掉就好。
只要――
“那你想过杀我吗?”
琉玉望着他,那双眼看上去像是林壑深处一场绵绵不绝的湿冷翠雨。
“哪怕是一瞬间,你有过,想要我死的时候吗?”
琉玉怔了一下。
她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前世她不喜欢九幽,不喜欢这个冷漠寡言的夫君。
但琉玉也明白,他火烧无色城是为了解放他的同族,他娶她也是为了两域和平的不得已之举。
她曾经有过很讨厌他的时候。
但是――
“我说过,”琉玉的指尖轻轻贴着他深邃的轮廓,“既做了我的阴山琉玉的夫君,你的命就有我的一半――我想不想要你的命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夺走你的命。”
她不会再让他像前世那样,为她散尽修为,惨死他乡。
墨麟长睫颤动,似全然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她分明比他柔弱。
可当少女言之凿凿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墨麟却莫名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仿佛在听到这句话之前的他,不过是人间浮萍,只待此刻,他才抓住了让他不至于四散飘零的救命草,找到了他立足于这世间的根基。
墨麟看着将她周身包裹蛇尾与数条触肢。
雪白细腻肌肤与覆着鳞片的妖鬼之姿两相对比,有种残酷罪恶的美感。
但他却并不想松开。
反而想要深深扎根在她的身体里,让她永远也无法摆脱他。
锦被摩挲,绿眸妖鬼俯低身子,琉玉看着他的头顶,突然出声:
“――等一下,那个,那个盒子,你带过来了吗?”
“没有。”
肩上乌发如流水拂过她的腿,他抬起头。
漂亮得有些妖异的五官,在夜色中愈发有种勾魂摄魄的意味。
“不需要那个。”
他指腹轻拭了一下唇上水泽。
“今晚,你先享受便是。”
-
离重新选拔十二傩神还有五日。
山魈他们这几日愈发勤快起来,只要没有公务,有时一大早就聚集在鬼道院内修行切磋。
“尊主尊后还没起身啊――我还有些问题想求尊主指点呢。”
山魈看了眼日头。
“辰时都快过了,怎么一日比一日起得晚了?”
揽诸正与朝鸢切磋,手中大刀与少女的长刀相撞,力道沉得连他也讶异。
听了山魈这话,揽诸还是忍不住分了个神,嗤笑一声:
“小孩儿就是小孩儿,什么都不懂……”
山魈眉头不解地紧拧,还想再问,余光瞥见了两道熟悉的身影走来。
“见过尊主尊后。”
他抬眼瞧了瞧,发现尊后眉眼间似有疲倦之态。
“是……我们动静太大,搅扰到尊后安眠了?”
演武台附近的十二傩神悄悄竖起耳朵。
琉玉略带倦意的眸光定住。
“没错,”琉玉仿佛忘了自己可以用牌帘卧右簦理直气壮道,“切磋就切磋,呼呼哈哈做什么?又不是猴子。”
正甩着猴子尾巴的妖鬼弥光动作凝固,一脸无辜。
琉玉瞥了眼身旁的绿衣妖鬼。
他神色如常,半垂的眼帘阴郁又冷淡,一副生人勿进的姿态,全然看不出昨夜那副简直恨不得把她吞掉的痴迷劲。
……真装啊,这个人。
“方伏藏他们走了没?”
算算时间,辰时刚过,方伏藏应该带着月娘和一队妖鬼出发,去他们选好的那一处荒地建造即墨氏的宅邸。
这件事不能耽搁,琉玉原本想让方伏藏加入十二傩神的选拔,但碍于这件事更要紧,最后还是不得不放弃、
正在低头替十二傩神记录胜负的白萍汀抬起头道:
“还没有,他们应该在学舍那边,好像那个叫月娘的孩子说……她走之前,有东西要交给阿绛。”
……月娘要给阿绛的东西?
“这些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书!”
月娘将怀里的书一股脑塞到了阿绛怀里。
“你喜欢就留着慢慢看,我都已经记住了,看多久都行!不用急着还我的!”
阿绛被这满怀的书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茫然地看了看月娘,又看向一旁的朝暝。
“……朝暝大人?”
朝暝对上她的视线,又不自觉地与她双眼错开。
“九幽这个地方就没几本正经书,小姐的书我不能随便动,就问了问她,刚好有暂时不用的书就,就……诶呀你收着吧,爱惜些就行。”
月娘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
她年纪小,却也早慧,什么都懂,因此在一旁捂着嘴偷偷笑。
站在不远处的琉玉也有些意外地挑眉。
“……我还从没见朝暝给哪个女孩子送过东西呢,倒是旁的女孩子常给他送,他一个也没瞧上过。”
墨麟没说话,但见到这一幕不免舒心几分。
以朝暝的样貌,放在琉玉身边与她朝夕相对实在不够叫人安心。
“妾身……妾身身份卑贱,恐污了这些诗文……”
话虽如此,阿绛抱着书的手臂却极用力。
“什么话。”朝暝眉头紧蹙,打断她,“圣人道有教无类,读书与身份何干?”
有教无类。
阿绛怔怔瞧着他,似懂非懂。
“朝暝说得没错――”
琉玉走下台阶,经过朝暝身旁时,忍不住朝他投去调笑的视线。
“不过你也不问问人家识不识字,就塞这么多书,她要是看不懂怎么办?”
朝暝一愣,他却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没关系――”他指向刚从学舍内出来的阴山岐,“三……齐先生可以教,齐先生昨日教了一天,也不差再多一个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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