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我觉得你对我没有一丝丝的好感。”
细柳在风中飘摇。
墨麟微微怔愣。
她怎么敢――
怎么敢说这种倒打一耙的话?
琉玉见他有所触动,笑眼弯弯:
“想说什么?你不说,我可不会知道。”
她望着眼前这双欲念翻滚的眼,不禁生出颇多浮想。
会表白吗?
想象不出这人说情话的样子呢。
琉玉看到他的唇动了动。
随即感觉到腰上传来一股力道,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
“你想听我说什么?”
胸膛滚烫,臂弯力道大得像要将她整个人碾碎。
还好琉玉没那么脆弱。
她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这个还要我教你吗?”
他似乎沉默了一会儿。
琉玉听到他吞咽的声音。
“我早就想说了――”
琉玉轻轻屏住了呼吸。
他声线平静道:
“一月一次……是不是太久了点?”
第30章
午时, 鬼道院食舍内人头攒动,饭香四溢。
若是往常,到这个点, 膳房里的膳夫已经开始上菜,但今日尊主尊后尚未归来,饭菜也就没着急端上桌。
不过倒也没让众妖鬼饿着。
朝暝等人从墨麟那里得到了阴山泽的吩咐, 从存放在极夜宫的嫁妆里寻出了一筐筐的喜蛋,正将这些价值不菲的红鸾蛋分发给鬼道院的妖鬼。
大晁风俗,生儿育女,婚仪嫁娶, 都要备些红喜蛋图个吉祥。
世族自然不会用寻常鸡蛋, 但像阴山家这样把能做仙丹妙药的鸾鸟蛋,当成鸡蛋一样到处分发的, 也实在不多见。
捧着红鸾蛋的妖鬼们有些出神。
他们上一次吃到红鸾蛋,还是在无色城的时候。
妖鬼不需要睡得像人族那么久, 作为奴隶的妖鬼更是如此, 甚至连每日分得的吃食也是最次等的粮食,没有半分灵气, 堪堪维持不死而已。
但所有妖鬼都知道,每逢上头的世族有喜事,他们就能得到一枚红鸾蛋。
有什么喜事、是谁的喜事,他们无从得知。
只知道每次吃过红鸾蛋,身上的新伤旧伤都会痊愈, 虚耗的藕R不崧慢充盈。
立在不远处的白萍汀看着这一幕, 心中泛起猜测。
该不会……
从前在无色城频频分发这些红鸾蛋的人, 就是阴山氏的人吧?
有妖鬼看着那一大筐红鸾蛋,小声道:
“这个红鸾蛋……不是很贵吗?”
“你懂什么, 人家尊后可是阴山家的贵女,天下首富,说不定每天拿它当零嘴吃呢!”
路过的朝暝听到这些嘀咕,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谁会拿鸾鸟蛋当零嘴。
他回头问身旁女使:
“碗筷一并取来了吗?”
女使答:“都送去后面了,我们这边安排了三人去膳房,待会儿小姐来,就直接……”
“小姐过来了。”
听窗边的女使如此说,食舍内的妖鬼们顿时神色一震。
开饭!
开饭!
但还没见端菜上桌,众妖鬼先见一众轻纱乌发的女使们臂挽拂尘,手捧玉漱盂款款而至,在上首空出的两个位置旁列队站定。
这之后,再是一队女使奉菜。
菜式还是他们平日吃的菜式,不过往常堆成小山的红烧狮子头被装进了单独的小盘子里,旁边还有青菜相配;以前连锅端上来的炖肘子,也被片成了小块装在青铜鼎内。
见女使们摆放筷子和筷枕,有妖鬼问:
“这是什么?”
女使微笑答:“是放筷子的呢。”
“不是,”那妖鬼满脸茫然地举起触肢道,“可我吃饭都用这个啊。”
女使:“……”
恰在此时,门外走来琉玉与墨麟两人,抱着托盘的女使可怜兮兮地小跑到琉玉面前,无比震撼地告状:
“――小姐!他们吃饭不用筷子!”
若非平日的修养,女使简直都想尖叫。
墨麟脚步顿了一下。
那名还在晃悠着触肢的妖鬼骤然感觉到一道冷冽视线,柔软触肢忽而一僵,随即鬼鬼祟祟地缩回了身体里。
琉玉没注意到那边的动静,眼尾掠过身旁的妖鬼之主,唇角笑意有些冷:
“习惯就好,泥腿子是这样的。”
墨麟知道她这是在指桑骂槐,所以只是略有心虚地偏过头去,并未反驳。
方才在水榭边,说完他的“真心话”之后,琉玉的表情肉眼可见地从期待变得无语。
他到底!
懂不懂!
什么叫真心话!
虽然这个确实有可能也是他的真心话……但青天白日的,她想听的是这个吗?
“久吗?我不觉得诶。”
说这话时,怀中少女下颌抵着他胸口,笑眯眯道:
“我觉得还可以再久一点呢。”
回想起少女那时眼中阴阳怪气的恶劣意味,墨麟于心底轻叹。
其实他想说的并不是那个。
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舌尖仿佛并不听他使唤。
他想起之前琉玉对他的那些直白的、坦然的夸赞,还有那些简直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剖开的探问,有些难以理解。
她好像总是能干脆利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无论是对人的喜恶,还是对自己想得到的答案。
在墨麟眼中,这是比掌握无量鬼火和呼名治鬼术,还要困难千百倍的事。
两人在长桌上首落座。
刚一坐定,就见山魈与朝暝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左一右,斗志昂扬地开始报菜名。
朝暝:“今日给小姐预备的昼食有蜜炙鹌子、虾橙脍、石首鳌、蟹生、金玉羹――”
山魈:“今日我让膳夫备了五十个红烧狮子头,十只烤羊腿,一大盆红烧肉,还有一锅炖肘子,尊后若还有什么想吃的,灶还热着,还能现做!”
墨麟抬眸瞥了山魈一眼。
他觉得山魈大概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到底是谁的下属。
“有猪吗?”
听墨麟如此询问,山魈愣了一下,指着那道肘子道:
“这不就是猪肘子……”
“我是说,你觉得这张桌上有谁是猪吗?”
墨麟眼带告诫地瞥了山魈一眼:
“下次再把这种喂猪的分量端上桌,我会让你一个人吃光。”
山魈:“……”
这怎么能叫喂猪!这叫排场!
但他哪里敢还嘴,只得垂下眼让人将多余的菜分出去。
“还有你们。”
墨麟指尖缓缓轻叩桌面,目光扫过长桌下方那些狼吞虎咽的妖鬼。
“禁止用触肢抓菜,也禁止用口器舔盘子――人怎么吃饭,你们就怎么吃饭。”
说这话时,墨麟的视线落在了坐在妖鬼中的方伏藏和月娘身上。
一时万众瞩目,方伏藏和月娘的筷子悬在了半空中。
月娘额头不住冒汗。
好多好多的妖鬼……有的额头生角,有的长了六只眼睛,模样千奇百怪。
他们会吃人吗?
从小爹爹和哥都说,妖鬼和疫鬼没有区别,都是给人间带来灾祸的、吃人的怪物,她在太平城长大,从小就知道,妖鬼每年都会来太平城劫掠百姓――且只劫掠百姓,不会去招惹那些有身份的贵人。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身旁妖鬼的触肢戳了戳月娘的手臂。
“小女孩。”
月娘紧紧贴着右边的方伏藏,牙齿都在打颤。
“筷子……怎么拿?”
月娘有些意外,一转头正对上那妖鬼脸上同时瞧着她的眼,月娘浑身汗毛倒竖,闭着眼哆哆嗦嗦地举起了自己的手。
妖鬼们的目光汇聚在她手上。
他们模仿着她的动作,努力捉住这两根细细的木头。
有的用力过度不小心折断筷子,也有的半天夹不住一块肉。
虽然很不熟练,但好歹的确有个人样了。
月娘紧闭的眼眯开一条缝。
……真不吃人?
琉玉见这些妖鬼费力地学着用筷子,笨拙得像刚出生的婴儿,忍不住发笑:
“其实抓着吃也没关系,我不介意。”
前世她四处躲藏,也曾有过要用不算干净的手抓着饼吃的时候。
“你不介意也要改,”墨麟垂眸夹菜,淡声道,“总不能自己半点不努力,只空等着世人的偏见自行消失,别人凭什么?”
琉玉微讶。
少女咬着筷子瞧了他好一会儿,问:
“你居然会这么想?”
墨麟本来不欲解释,可又想到了方才琉玉的话。
他不说,她就不会知道。
“……既然你我二人已经站在同一阵线,总不能来日同你回到仙都玉京,让他们瞧见你的同盟尽是连筷子都不会使的野人。”
他语气平淡,好似公事公办,琉玉眼珠微转,替他翻译:
“哦,就是不想给我丢脸的意思咯。”
墨麟沉默了一下。
虽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由她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肉麻。
“……你觉得是就是。”
正说着,他又抬起头,蹙眉盯着一妖鬼道:
“吃饭别发出声音。”
将猪蹄盖在饭上正吸溜吸溜往喉咙里倒的妖鬼顿时一僵。
不出声……吃饭不出声咋吃啊!
眼看着那名不知道该怎么吃饭的妖鬼快要把自己噎死,琉玉忍笑道:
“有一点点声音也没关系――其实吃饭吃得太斯文,瞧着也没什么胃口,还是大口吃饭看着更香呢。”
那妖鬼眼前一亮。
这话他爱听!
怎么他们家尊主比人家大小姐还讲究,怪事。
底下的方伏藏忍不住打量起琉玉。
见这位阴山氏的大小姐真的一边吃饭,一边瞧着那些吃相粗鲁的妖鬼,眼角眉梢还颇得乐趣的模样,方伏藏这才确定她并不是在作秀。
有许多自矜身份的世族,哪怕是让妖鬼奴隶做车架前踏脚的人凳,都嫌脏了自己的鞋。
更别提同桌而食。
更别提――
她还是从前那个无色城的城主之女。
整个大晁,若说有谁最有厌恶妖鬼的理由,那恐怕就是这位大小姐了。
如今却能与妖鬼打成一片。
假如这是她装出来的,方伏藏只会觉得正常。
可假如她是真的能够摈弃两族旧怨,放下自己生而高贵的架子,拉拢这些实力强悍的妖鬼――
方伏藏不禁朝玉山的方向投去一眼。
玉山那位靠着蛊惑人心,才能在九幽站稳脚跟的玉面蜘蛛,还能坐得住吗?
在旁边一桌与女使们安静吃饭的朝暝有些心不在焉。
“――为什么不高兴?”
刚与某个妖鬼比试完饭量的朝鸢在他旁边坐下。
朝暝看了看她的肚子,忍不住道:“你跟他们比饭量?疯了吗?”
虽然朝鸢在仙都玉京时就是出了名的能吃,但那也是和人比。
这些妖鬼或许因为比人族多长了一些躯干,饭量也是寻常人的好几倍,吃起饭来格外吓人。
“他们,很厉害。”
吃得太多,朝鸢双手托着脸,两眼发直地瞧着琉玉的方向,开口却是:
“你不喜欢他们。”
朝暝拧起眉头。
“……没有。”
“小姐和他们关系好,你不开心。”
朝暝望着那边吃了一整个狮子头的少女,眉头拧得直打结。
他眸色复杂道:
“小姐成婚后……与妖鬼走得太近了些,我不是厌恶这些妖鬼,我只是想到仙都玉京那些人会如何看待小姐……就心里发堵。”
他与朝鸢自幼同琉玉一起长大。
他们看着琉玉顺风顺水,璀璨耀眼的长大,也一直坚信,自家小姐永远都会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可现在呢?
因为嫁给一个妖鬼,小姐被姬氏名士称作“世族之耻辱”,从前那些对小姐围追堵截的世族公子,如今口中再不提她的名字,那些小姐的手下败将,更是趁机讥讽,拿小姐做闲暇无事的谈资。
他们算什么东西。
这些都是本家的同僚告诉他的,他并没有让小姐知道。
他还知道,即便鬼道院内的这些妖鬼对小姐似有改观,但在外面,在九幽,还有更多的人对小姐满怀成见。
“为了融入他们,小姐连猪蹄都吃了,他们竟然还对小姐有那么大的敌意……”
朝鸢看向那边的琉玉,实话实说:
“我觉得,小姐本来就爱吃。”
朝暝嗤之以鼻。
“而且――”朝鸢对弟弟道,“他们有他们的立场。”
想到无色城,朝暝眸色微闪,但还是道:
“那我也有我的立场,小姐真心相待,他们却在背后非议小姐,我就是不高兴。”
朝鸢眨眨眼,一针见血:
“你觉得他们低人一等。”
“我没有。”
“你有。”
所以才觉得小姐已经纡尊降贵,他们却还不识好歹。
朝暝有点恼羞成怒,不想再和姐姐说话,起身快步朝外走。
他心事重重,刚跨出门就撞上一道白影。
“唔。”
被撞了一下的朝暝连晃都没晃一下,倒是被他撞到的人,一下子身型不稳,仰面朝后方倒去。
朝暝及时拉住了她。
“没事……吧。”
月辉流泻般的长发在风中微扬。
雪白的裙袍,雪白的长睫,仿佛霜雪凝成的女子,踉跄一下后在朝暝的拉拽下勉强站稳。
风中有一丝幽微的梅香。
朝暝神色微怔。
“我没事,”女子抬眸,抿出一个笑容,“多谢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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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吃过饭,琉玉就听说为鬼戏仙游祭裁衣的人来了。
阴山岐对别的兴趣淡淡,但对吃喝玩乐倒是很感兴趣,听说琉玉不仅要参加祭礼,还要筹备傩舞,连忙来凑热闹。
“唔……这布料虽然与仙都玉京的风尚不同,但倒也别致。”
内室中,阴山岐瞧着送来给琉玉试看的布料,指腹摩挲,一摸便至这傩舞要穿的裙裳价值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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