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方星澜向琉玉挤出一个无辜的笑容,几乎用尽了他的毕生演技。
琉玉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四目相对,九方彰华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你喜欢他?你,喜欢他?”
他重复了两遍,轻柔的语调里夹杂着几分古怪的讥意。
那双玉色乌润的眼蒙着一层阴翳,他望向琉玉,仿佛在问――
那他呢?
曾经在旁人眼中天生一对的他们。
那些从小到大共同拥有的回忆,在她眼里,又算什么?
只是为了报复檀宁,让她闲来无事看檀宁笑话的工具,是吗?
一声乌鸦凄鸣划过长夜。
琉玉抬头看了眼天色。
时候不早了,还差最后一座城池,这场漫长而跌宕的鬼戏仙游祭便可迎来终局。
看来今夜没时间逼得九方彰华与他们家彻底撕破脸了。
爬苏鹣焐焦砹铃。
琉玉望着青野城的方向。
“朝鸢,突围。”
朝鸢的身影兔起鹘落,反身一刀,掀飞那些朝他们而来的玉山妖鬼,劈出一条大道。
神轿离地,赤色招魂幡在夜雾中飘摇。
阵阵唢呐声压过周遭的杀伐之声。
浸在夜色中的少女轻声哼着傩戏的曲调,视线悠远,落在未知的前路。
“天玄地黄,日昃月食,罚过酬功,恩泽无穷――”
青野城的城门近在咫尺。
九方星澜一见城门大开,忙不迭地就往里面冲。
他绝对不能再跟阴山琉玉待在一起,他得离开九幽!他要回仙都玉京!到安全的地方!
“滚开!滚开!”
九方星澜与他的随从在青野城内四处冲撞,穿过青野城便是玉山,再绕开玉山,就能抵达最近的长城结界――
街道尽头,鬼灯高悬。
一路疾驰的九方星澜刚出城门,见到的便是空荡荡的十二座擂台,以及那道立在月光下缥缈如鬼魅的身影。
熊熊燃烧的鬼火将整个演武台化作一片废墟。
尸骸遍地,有的死于刀剑,有的则是被无量鬼火烧得面目全非。
九方星澜的血液顿时凝固。
不会错的,眼前这个艳冶得鬼气森然的青年,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妖鬼墨麟。
玄色宽袖在夜风中微微飘动,上面绣着的黑曜石泛着冰冷如鳞片的光泽。
双手抱臂的墨麟摩挲了一下掌中玉简。
还未等九方星澜再度发挥自己的墙头草本事,跪地求饶之时,便听对方开口:
“你走吧。”
“……什、什么?”
九方星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给你的族人带话,”墨麟冷厉眼眸如钢刀,刮过少年毫无血色的脸,“我知道你们的算盘,九方家若有任何想对付阴山氏的计划,九幽都可以配合,唯有一个条件――任何大晁人,都不能再插手九幽内务,明白了吗?”
袖中,通讯阵另一端的九方彰华默然听着这番话,他抬起头,目光望向北荒九幽所在的方向。
果然如他所料,妖鬼墨麟对她全无真心,只是利用。
为了这样一个妖鬼――
她竟会喜欢这样冷血无情的妖鬼――
就连九方星澜也是愣愣望着墨麟,有些始料不及。
就在不久前,他还听到了阴山琉玉对这位妖鬼之主深情款款的剖白。
此刻,这个妖鬼墨麟不仅打算放他一条活路,还说可以配合九方家对付阴山家?
阴山琉玉那样的容色,那样的性情才华――他竟真的毫无动心?
不过也对。
阴山氏可是无色城的城主,一个妖鬼,憎恨阴山氏之女再正常不过了。
九方星澜无暇多思,只得连连应下。
待墨麟挪开视线后,他立刻夺路而逃!
管他们说得是真是假,他都先得活下来!
“――要逃走了吗?这可不行,九方公子,我们可是同盟啊。”
伴随着诡异的低笑声,九方星澜只觉右臂陡然生出一阵剧痛,他身后护卫惊骇高呼:
“公子!您的手!!”
九方星澜回头一看。
右臂。
他的右臂,被细如银线的蛛丝斩断了。
浑身浴血的玉面蜘蛛被反应过来的九方家护卫一剑击飞,但也为时已晚,那截手臂只连着几根血管吊在他的身上,随他跑动牵扯着他全身的感官。
这个自出生以来连块皮都没破过的小公子,如何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断臂之痛?
“啊啊啊啊啊啊啊――!!”
九方星澜的喉间发出了凄厉惨叫。
重重坠地的玉面蜘蛛呕出大口鲜血,仍咯咯大笑:
“去死去死去死!什么仙家世族统统去死!!天外邪魔才是这世间的主宰!这天下本该都属于我父亲!我才是这天地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你们这些仙家世族算什么东西!什么东――”
话音未落。
一记重拳打得玉面蜘蛛咬断了半截舌头。
一只束着箭袖的手将他拎了起来。
“狗屁贵人!”
朝暝紧攥着拳头,浑身骨骼都在喀喀作响。
那双积蓄着无尽仇恨的眼凝视着眼前的妖鬼,瞳仁微张,面上却冰冷得没有任何表情。
“狗屁血脉!”
从未说过半句粗话的朝暝咬字凛冽。
“今日我便拿你的骨血扮成猪食,拿去喂狗,烧成灰烬拿去填地基,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要你被万万人踩在脚下,让你跪在你瞧不起的阿绛面前,拿你的这条贱命祭她的头七。”
被他一掌摁在泥土中的玉面蜘蛛发出无能的怒嚎。
兵败如山倒。
今夜之后,九幽的降魔派将不复存在。
黑衣蓑帽的鬼侍瞧了一眼身旁立于寒风中的身影。
天色将明。
妖鬼之主的侧影笼罩在昏暗天光下,瞧不出任何情绪。
鬼侍心中忍不住泛起嘀咕。
难道说,之前在极夜宫,尊主对尊后的那些百依百顺无有不从,都是装出来的?
为的就是利用尊后,联合阴山氏的力量,排除异己,掌控整个九幽吗?
嘶――
他们尊主,竟然如此善于这些阴谋诡计吗?
神轿缓缓行至城外。
端坐于轻纱后的琉玉放眼扫过这一片狼藉的战场,既看不出墨麟有没有按照她说的那样放走九方星澜,又没瞧见十二傩神的踪迹。
她抬手轻轻挑开薄纱。
“山魈鬼女他们情况如……”
剩下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不知何处吹来的一阵疾风,将前头那幅巨大的赤色招魂幡吹落在神轿上。
琉玉视线一暗。
却在下一刻,感觉到有一缕熟悉的朝雾草气息挤入这狭小神轿内。
独属于男子的那种侵略性在狭小空间中显得愈发强烈,琉玉下意识伸手要挡,但却反被他轻巧捉住。
吻过她细嫩指尖后,他交握住她的五指,另一只手扣住她后脑,就这样什么也没说地落下凶狠又急切的吻。
琉玉几乎没来得及发出疑问,就被他吞掉所有音节。
他身上的血腥气浓得要命。
但很奇怪,琉玉不仅没有觉得嫌弃,第一反应是在想――
这血到底是他的,还是旁人的?
琉玉在这个过于缠绵的吻中抓住空隙,稍稍喘息,抬眸问:
“你没事吧?受伤了吗?”
神轿外,晨曦喷薄而出,一线晨辉透过招魂幡,映在她被亲得娇艳欲滴的面庞上。
墨麟平静地凝视着她。
不得不用尽所有克制力,忍住想要将握在手中的这截柔软手指一根根吞进肚子里的怪异冲动。
“没有。”
他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眼神黏腻。
“你让我说的那番话,我恐怕只能说这一次。”
琉玉有些困惑,但也没有深思。
她轻笑:
“没关系,他们不会看你怎么说的,只会看你怎么做的,只要你真的帮他们出手对付我们家,他们会信你的。”
这样,便可在九方家的眼皮底下,合情合理地将阴山氏的家底,转移到别的地方。
墨麟捏了捏琉玉的手指,长睫敛下他眸中浓烈的欲。求。
他不是这个意思。
就算琉玉在九方彰华面前说的那番话,是九分假,一分真。
有一点点的真意也好。
他怕下一次,他很难克制住想要在所有人面前炫耀她的念头。
向神轿内张望的众妖鬼等了许久。
那碍事的招魂幡终于被妖鬼之主一把掀开。
浑身是血的朝暝拖着玉面蜘蛛的尸首朝这边走来,降魔派的余党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幽绿鬼火已经燃尽,远处日照玉山,灿然如仙宫。
万众瞩目之下。
墨麟回首看向身后噙着笑意的少女。
“今夜尊后的玉簪沾了血――”
“随我一道打下玉山,替你们尊后做几支新簪戴上吧。”
第40章
空气在震荡。
逃窜至玉山深处的妖鬼感知到了一种本能带来的畏惧。
妖鬼之啪奂成冲天巨浪, 自玉山山脚下缓慢而势不可挡地涌来。
“众妖鬼听令!玉面蜘蛛渊天已死,降魔派今后便由我妖鬼甲作统率!”
欲仙台遍地狼藉,降魔派妖鬼各自忙着逃命, 却又舍不得玉山内的金银财宝、玉石琳琅,一时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
“都别乱!就算妖鬼墨麟打上来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妖鬼墨麟顾忌着九幽百姓,必定会给我们三分面子, 我们还有机会――”
“废什么话!”
一名妖鬼一脚将妖鬼甲作从玉座上踹了下去,扛起他脚下玉座就跑。
还没跑出两步,就被另一个身影撞飞。
“这是老子看上的!把东西给老子放下!”
“谁抢到就是谁的!”
“我去你大爷的!老子把你杀了就都是老子的了!”
大晁向九幽降魔派多年输送,这玉山的帷帐车服, 厨膳滋味, 早就是侈汰无度,不逊于仙家世族。
妖鬼们你争我夺, 丑态毕露,以至于并未注意到空气中弥漫起了一股暴风雨前的湿闷窒息感。
就在喧闹声最激烈的一刻――
一切声音瞬时消失于耳, 唯余一个低沉冷冽的嗓音毫无征兆地涌入脑海。
“御天下三十万六千馀神, 托名于彼,万鬼宾伏, 奉行如律――”
“鬼律八卷・五列之四、十列之三、三列之七――甲作、祖明、方良,敕。”
这三名妖鬼脑中一片空白,待眼前掠过一抹幽绿鬼火之时才反应过来。
传闻是真的。
妖鬼墨麟真的会呼名治鬼之术。
所以从前他没有率万鬼攻上玉山,真的只是顾忌着那些被降魔派洗脑的九幽百姓。
而现在,阴山琉玉用一次鬼戏仙游祭, 撼动了降魔派在百姓心中的地位, 墨麟从前的所有顾虑全都不复存在――
曾经束缚妖鬼之主的枷锁, 被阴山琉玉解开了。
“虽然一直知道你们很弱。”
踏碎欲仙台穹顶的妖鬼之主两手覆着两名妖鬼的面庞,将他们的头颅重重砸在地面之时。
那双酝酿着怒火的双眸, 紧盯着被他踩在脚下的甲作。
“但真正攻上玉山才发现,你们比我想象的,还要弱小得多。”
降魔派的妖鬼神色骇然地望着闯入他们阵地的绿衣妖鬼。
墨麟缓缓抬头,环顾四周。
“弱小到这种地步……竟然……还做着击败我就能与大晁世族二分天下的美梦……”
不知是讥讽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
墨麟凝视着这些叫人恨不得挫骨扬灰的愚蠢同族,捏碎他们头颅的同时,眼中竟无一丝快意。
“还是说,就算抵御不了仙家世族也没关系?哪怕妖鬼再度沦为仙家世族的奴隶,你们这些愿意效忠仙家世族的妖鬼,也仍会是锦衣玉食的上等妖鬼,是吗?”
墨麟从脑浆与碎骨之中抽出手,挥拳落在脚底妖鬼的脸上。
他眉梢微扬,冰冷得毫无情绪的瞳孔定定瞧着他。
“想起来了吗?你要将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同族再送回去的地方,无色城里的那些人的拳头落在身上是什么滋味,这样能想起来吗?”
“说话。”
“回答我。”
一拳接着一拳。
没有任何术法,只是纯粹的暴力。
那名妖鬼早已昏死过去,说不出任何只言片语。
玉山上空,朝霞被染成浅淡的莹绿色。
前方有墨麟开路,巡游一天一夜的琉玉终于能够在神轿内阖目休息。
“……小姐,这是方伏藏缴获的无量海。”
朝暝将奄奄一息的玉面蜘蛛一路拖至琉玉面前。
气息尚未平稳的朝暝,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黑漆匣子。
盖子上凝着一片干涸的血迹,也不知是方伏藏那边留下的,还是朝暝沾上的血迹。
身旁一名擅医术的女使上前,扇闻后向琉玉颔首。
“没错,其中有一味价值千金的返魂香,要做无量海这一类药丸,绝对缺不了这个。”
琉玉重新盖好盖子递给朝暝。
她问:“方伏藏那边情况如何?”
“看他模样应该累得够呛,”朝暝诚实回答,“但他应该……还挺开心。”
说开心都有些保守了。
朝暝与方伏藏打照面的次数不多,大部分时候瞧他都是一副丧眉耷眼、瞌睡连天的模样。
但昨日见到方伏藏时,这男人难得眉目舒展,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正屈腿坐在一片小土堆上吞云吐雾。
见朝暝盯着他脚下的脑袋,方伏藏解释了一句。
那是他曾经在九方家时的顶头上司。
当初,就是此人去了一趟九方家本家,旁听到了一些风声,知道九方家与阴山家的关系已经恶化,回来后便疑神疑鬼,觉得任何与阴山氏有关的人都是对方派来九方家的奸细。
担心自己手底下出纰漏,此人下令盘查手底下所有与阴山氏有牵扯之人。
这一查便查到了方伏藏。
其实仙家世族之间,通婚往来本是寻常,哪怕两家斗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舍不得妻子丈夫而不肯和离的也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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