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面蜘蛛应该也是觉得在大晁和我之间取得一个恐怖平衡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想要寻找别的方式,来牵制大晁……”
琉玉攀着他的手臂,湿漉漉的眼眸如两丸浸在水中的玉石。
她追问:
“钥匙……他找到了吗?”
“如果他找到了,临死前肯定会吐出来替自己续命。”
墨麟突然发力。
如漂浮于水面的船被重重一撞,颠得她喉间溢出几声破碎音节,悠悠回荡在汤池水声中。
呼出的白气与热雾交织,被他一并吞入唇齿间。
大约是被这池中热水泡得太久,墨麟的胸膛和脖颈上有汗珠大颗大颗往下落,落在琉玉的锁骨上,汇成一汪小小的水泊。
不能再泡了。
虽然这一刻他很想就这么死在这里,但他觉得琉玉应该不想。
墨麟抱着琉玉从池边往上走。
他随手给琉玉和自己都裹上了外袍,朝着汤池后方竹林掩映的别居走。
琉玉还沉浸在他方才那番话中。
即便玉面蜘蛛没找到那把【钥匙】,但他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线索。
他与九方家和钟离家的关系如此紧密。
会是从他们那里知道的吗?
又或是反过来,玉面蜘蛛原本就知道神州某处有遗漏的天外邪魔,这个消息传到了仙家世族耳中,百年后他们找到了这把钥匙,设计陷害了阴山氏。
线索还不够多,只能猜测,无法确定。
正想着,被墨麟抱着的琉玉忽而闷哼了一声。
她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下颌。
“你……要这么抱着我走进去?”
“嗯。”
嗯什么嗯!
琉玉不轻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
“出去!”
这一巴掌对于墨麟而言犹如瘙痒,他眉头都没动一下,还将琉玉往上托了托,道:
“不,外面太冷了。”
“……”
挂在他腰间的琉玉被颠得脑中一片空白。
这处汤池别居看得出是匆忙收拾的,借着月光,隐约还能看出被洗劫一空的痕迹。
但推门进入内室,琉玉又嗅到了熟悉的群仙髓香气。
“我派了一队人加急去极夜宫取来的,都是你用惯的东西,不是旁人用过的。”
被抛进柔软的床榻内,琉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人早有谋划。
不仅收拾好了床榻,还取了避子药丸。
背脊贴住了什么东西,琉玉被硌得眉头一皱。
她似乎隐约瞥见了什么反射月光的东西,顺着锦被间的缝隙掀开一看――
是满床的白玉。
莹白细腻的玉石质地温润,在疏疏月光照射下,未经雕琢的流转着内敛白透的灵光,只需触摸,就能感知到其中汹涌澎湃的灵力波动。
琉玉惊愕地望着这满床白玉,墨麟也在看她。
凝脂玉衬着比玉更美的美人,他的脑子里想不出什么溢美之词,只觉得眼前一幕美得心惊肉跳。
想看着她戴上这些神玉所制的剑簪。
想让她用他亲手奉上的武器,去斩杀那些让她不悦的敌人。
贴着她的身躯覆压而下,墨麟捉住她的指尖,垂眸亲吻:
“玉山缴获的神玉,都在这里,我留了王玉和凡玉,还有一些玛瑙翡翠之类的,你若觉得不够,再从我这里划。”
饶是阴山氏富可敌国,琉玉也鲜少数量如此庞大的神玉。
和这堆蕴含庞大生诺纳裼癖绕鹄矗那些玛瑙翡翠的价值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墨麟原以为琉玉见到这些会有几分高兴。
但他却看到少女的眉目间,莫名浮现出几分很难形容的复杂情绪。
她抬眸问:
“你知道这些神玉,能武装起一支多么厉害的修者队伍吗?”
如果前世她的复仇路上,能有这样一批神玉作为武器,或许当初关山一战,她的藕2换崾芩穑朝鸢朝暝还有阴山氏的诸多家臣也就不必死。
她是阴山氏的支柱,所有人都将希望放在她的身上。
她本可以救下他们。
乌黑微卷的长发垂落在床榻上,他撑着额角,眸色寂静:
“我只知道我们二人联手,打败了坐拥这么多神玉的玉山妖鬼,以后,我们还会打败更多的、更强的敌人。”
不管她到底在提防什么、畏惧什么――
他会陪着她。
琉玉神色微怔。
那些复杂的、墨麟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寸寸融化。
“是的,我们联手,除掉了他们。”
琉玉将墨麟拉入她前世的梦魇中。
那些梦太沉重了,充满了血淋淋的痛苦和无能为力的折磨,扯着她往下坠。
她想抓住什么。
在濡湿的吻中,她感受到自己逐渐攀升的体温。
这一次,她不再是只能看着他心跳一点点沉寂,体温一点点消散的那个亡魂。
两个久旷之人紧贴着,亲密无间。
黑暗中有滑腻柔软的东西在蔓延,墨麟想要遮住琉玉的眼,她却掀起凝着泪珠的睫羽,低低道:
“让我看着。”
墨麟又感觉到心脏处泛起愉悦而难以承受的涨痛。
“我要看着,它们为我而兴奋的样子。”
布满黑色鳞片的触肢战斗时能够生出锐利骨刺,连石头也能劈开。
然而当她触碰到时,墨麟却感觉属于他的那一部分仿佛失去了理性控制一般――
缠绕她的指尖,蜿蜒成一朵小小的、丑陋的花。
第43章
倒映着竹影的纱窗微微透着朦胧星辉。
玉山之巅天清地灵, 没有九幽崇山障岭里的瘴气,就连夜晚的星空也万里澄明。
琉玉枕在散乱的衣带上,枕在柔软的锦被间, 玉石触肌升温,盈盈渗出的澎偬着她的背脊,在如浪潮般的颠簸中时而清醒时而迷醉。
星辉落在蒙着水雾的眼眸中。
从群星漫天, 至破晓将明。
欢。愉冲刷了大战后残余的紧绷感,却也让身体更加疲乏。
琉玉在困倦中忽而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定下一月一次的规矩。
――以这个妖鬼的重欲程度,只配一月一次。
否则真的什么正事都别做了。
天光渐明,驻扎玉山的妖鬼们也逐渐开始活动。
西陵城城主丹髓率九幽的众城主而来时, 拢着一件鸦青大袖的妖鬼之主正蹲在别居外的一池溪泉旁洗玉。
冷白得缺乏血色的手臂上覆着浅青色的青筋, 衣袖下有张狂的玄色妖纹纵横,和掌中被他搓揉清洗的白透软玉对比鲜明。
昨夜荒唐一场, 这些玉也不可避免沾染上了。
所以一大早琉玉便踢他出来洗玉。
那一枚枚洗净的白玉被他随手扔回后方的黑漆箱子里,玉石相击, 发出清脆冷冽的动听声响。
墨麟脑子里回响的却是昨夜少女的低婉音调。
兰渚城城主悬鲤先向墨麟见了礼, 随后便嬉皮笑脸地调侃起来:
“从前刚打下极夜宫的时候,也不见尊主这么爱惜战利品, 区区一个玉山,竟劳烦尊主一大早就一个一个的清点起来?”
丹髓单手叉腰,魔角上点缀的黑曜石在阳光下闪烁。
她朝竹影下的别居望了一眼,笑道:
“这可是玉山财库内全部的神玉,还是要送给咱们那位尊后的, 自然得洗干净了给人家送去。”
悬鲤昨日忙着追捕趁乱而逃的几个城主副手, 此刻才知道这个消息, 忍不住咂舌:
“尊主出手就是不一样。”
这一大箱都是神玉啊。
那可比一箱子黄金贵多了。
墨麟缓缓抬头,丹髓和悬鲤有些意外。
鬼戏仙游祭连着平定玉山叛乱, 这几日把大家折腾得不轻,就连十二傩神一个个都身负重伤,还经历了一遍大换血。
怎么尊主看上去倒是挺……挺神清气爽的。
“名录整理出来了吗?”
这话是对丹髓说的。
她立刻呈上一卷文书,上面写的都是玉山目前坐拥的田地、资财、仆役和依附玉山的妖鬼门户。
“当初咱们刚入九幽时,玉面蜘蛛仗着拥趸他的妖鬼颇多,率先霸占了玉山这处宝地,几年下来,内部已自成一个小国,他自己做土皇帝做爽了,跟着他的那些妖鬼可就倒了大霉――”
“有本事的被他收入私人部曲,没什么本事的就替他采玉,卯时开工,子时收工,每日能休息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个时辰,这样的采玉妖鬼足有千人。”
悬鲤不禁皱起眉头。
“一个时辰!这也太黑了!当年我们在无色城再苦,也有城规规定妖鬼每日休息四个时辰呢!”
妖鬼身负邪魔血脉,体力远胜凡人,甚至还吃得比凡人少。
当年无色城中的妖鬼,除了A狩场上的妖鬼用以角斗招揽贵人下注,余下修为没那么高的妖鬼,大多都被世族借去建桥修路,开山筑屋。
世族们不必付给妖鬼薪资,只需给无色城上贡。
无色城能成为聚宝盆,很大程度有赖于此。
冰冷的溪水从指缝中淌过,墨麟清洗着手中神玉。
“人人憎恨世族奴役妖鬼,但当他们自己坐在世族的位置上,却可能比世族更狠毒,这不奇怪。”
丹髓神色复杂。
迟疑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开口:
“既然尊主清楚世族的狠毒,那为何还把这些神玉都……”
“咳咳咳!”
悬鲤猛咳几声,打断了丹髓的话。
丹髓瞥了他一眼,对他的暗示了然,但却似乎并不打算住嘴。
恰在此时,后方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
“见过尊主。”
丹髓与悬鲤回头望去,只见为首者是一名鬓发斑白的老者。
她身着粗布,执着手杖,虽然已是风烛残年,但精神矍铄,从发髻到鞋履无一不洁,气质平和,让人不会一眼将她看做是个寻常老人。
此人正是之前曾在鬼道院教授琉玉魔语的慕苍水。
墨麟知道她,颔首间带着几分敬意,道:
“琉玉就在内室,请便。”
慕苍水微微一笑。
她经过丹髓和悬鲤身旁时,忽而开口,对墨麟道:
“这些神玉,可是要赠给尊后的?”
墨麟点点头。
慕苍水笑意愈深:“幸有尊后得了天授,收拢九幽民心,否则这玉山妖鬼还不知要在九幽继续兴风作浪多久,尊后于九幽有大恩,应得此报。”
丹髓听出了她的弦外之意,眉梢微挑。
慕苍水没去看丹髓的反应,径直朝着内室而去。
别居内,经过一场大战的女使们已经重新修整好,一边吩咐鬼侍将这处别居收拾妥当,一边替慕苍水引路。
推门便瞧见少女枕在锦被中餍足又倦怠的模样,轻扫过来的眼尾浮着不自知的媚态,她轻轻打了个哈欠,道了一句:
“慕婆婆这么早就来了啊。”
慕苍水面色微肃:
“成大事者,岂可纵欲无度,日上三竿还缠绵床榻,靡靡之风不可存,尊后该起床了。”
琉玉很赞同她的前半句,但她觉得这话慕苍水最该说给墨麟听。
“外面的九幽城主都在暗中向尊主进言参你了,老身若是尊后,枕榻间岂能安眠?”
听了这话,琉玉这才稍稍打起几分精神。
神出鬼没的朝鸢在此刻突然从窗外翻身落地,朝琉玉附耳低语几句。
提到西陵城城主丹髓时,琉玉神色微动。
是她呀。
那就不奇怪了。
琉玉绽开一个笑容:
“多谢慕婆婆替我说话――不知您是喜欢喝昆山虎梅,还是蓬莱云峰?”
“许多年没尝过昆山虎梅了,不过今年雨水不好,昆山虎梅恐怕产量不多吧。”
慕苍水徐徐落座,仪态从容庄重,却又不显拘束,自有一分名士风流。
琉玉拢了拢并不规整的衣襟,靠着小枕道:
“是不多,不过好茶就要给懂茶的人品,那些喝什么茶都一个味道的笨舌头,随便给些散茶解渴就行了。”
冲茶的女使抿唇笑了笑。
屋内听了这话的女使都知道小姐在说谁。
“还没恭喜尊后,此战大捷,如今九幽便彻底掌握在您与尊主的手中了。”
“没什么可恭喜的,”琉玉望着她笑道,“没了外患,还有内忧,九幽这片土地,还有这片土地上的妖鬼,既是一把好用的刀,可用不好也会伤手,我还等着慕婆婆替我解惑呢。”
琉玉审视着眼前老者。
慕苍水所会的绝不止魔语。
上次她说,这天下动荡已久,乱世到了该终结的时候,琉玉便知,她的志向绝不在眼前的九幽,而在更远的大晁。
慕苍水这样的人琉玉见过不少。
在如今这个被仙家世族把控的天下,无数名士心存救世之心,却因出身不够而郁郁不得志,一身抱负无处施展。
他们要么生出避世之心,退隐山林,要么终其一生,都在寻一个机会,等一个明主。
慕苍水显然是后者。
她接过女使奉上的茶,烟雾缭绕中,浑浊眼眸平和沉静:
“有何内忧?”
这是想考校她?
换做以前,以琉玉那一身傲骨恐怕还真不吃这套。
但经历了前世那些磋磨,再多傲骨都要为现实稍微低低头。
谁会嫌自己身边人才多?
真要是个人才,有点傲气那不很正常吗。
于是琉玉没提别的细枝末节,直指要害:
“如今九幽看似能与大晁二分天下,实则根基不稳,先不提兵力与民智,光是食货往来上便不对等。”
“九幽多矿山盐池,产粮却不多,假使大晁有意向九幽发难,第一步便可断了九幽粮草,即便妖鬼再抗饿,几年下来实力与民心都必将大大下跌。”
琉玉在嫁到九幽前,本就是大晁世族,世族与九幽谈和的目的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九幽能有多大的威胁。
妖鬼长城是九幽朝外扩张的天然阻隔,他们纵之,放之,无非是想用最小的代价,消耗最少的人力除掉九幽妖鬼。
慕苍水呷了一口酽茶:
“论天下粮草,相里家占一半,因为他们手握《仙农全书》,所以不只善育粟稻草料,还能制造出无量海这样的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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