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重是驻扎城中的世族部曲,主要守卫自家门户,若城中有变也会彼此互通往来,共同应对。
第三重便是一些地方豪族,他们的部曲力量薄弱,遇事顶多只能起到通风报信之用。
之所以有这三重守备,一是防着疫鬼这样的魔物夜袭城邑,不仅食人,还会散布疫病,二是防着流民军闯入城中打家劫舍。
如今仙家世族急剧扩张,天下战乱不止,流民越来越多,已成一股不小的力量。
墨麟平视前方,缓声道:
“龙雀城五年前被疫鬼所侵,世族全数撤离,城内百姓几乎死绝,田野荒废至今,想要复兴此城需要大量人力物力,长城以南大大小小二十四座城池,龙雀城这样的小城不知有多少,无利可图,自然成了空城。”
琉玉偏头看他一眼。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
墨麟眸色微动:“毕竟是毗邻妖鬼长城一带的城池。”
“是吗?”琉玉轻笑,“我还以为你是心中早已谋略,想着有朝一日必出妖鬼长城,所以才对长城外的城池都了如指掌呢。”
这话说得极危险。
这个略识几个字的泥腿子妖鬼之主当初本可一鼓作气杀遍仙都玉京,却没有图一时意气,而是选择退居九幽,主动与远在南边的仙都玉京和谈。
琉玉未出嫁前,被仙家世族千叮万嘱的一条就是要摸清墨麟的心性。
弄清他这一步步到底是误打误撞,还是环环相扣。
单这一条消息,若是传回仙都玉京,不知会引起多少涟漪。
墨麟默然片刻后,只是轻描淡写地勾了勾唇角:
“有句话叫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这便等于是明牌了。
他时刻关注着妖鬼长城外城的动向,对这些城池的来龙去脉都摸得透彻,为的什么?
远交近攻,国之策略。
他果然也有南下之意。
琉玉面上没说什么,心中却不免泛起些许涟漪。
前世她尽管深居集灵台避世修行,但明里暗里都派了不少暗探眼线渗透极夜宫,想要弄清九幽未来的全盘规划。
谁料这极夜宫根本就是个草台班子。
手底下的妖鬼除了能打,大字不识几个,只服从,不思考,真正的权柄全都集中在墨麟一人手上。
也就是说琉玉除非变成墨麟肚子里的蛔虫,否则探不到任何真正有用的消息。
不信邪的琉玉还曾尝试过美人计,试图在他意乱神迷时套取情报。
结果但凡事关九幽,他清醒得比谁都快,还反过来趁取悦她的时候分散她的注意力,最后往往是琉玉先溺于美色与欢。愉,无心再去编织陷阱引诱他上钩。
结果这一世,他居然就这么坦然承认了。
呵呵。
前世那么多次,就不该让他爬上自己的床榻。
“前面有间面摊,”琉玉忽而回头道,“鬼女不是饿了吗?先去对付一口吧。”
荒凉街道上大多店铺都已预备闭户,也就唯有这家面摊还冒着热气。
只不过龙雀城荒凉,面摊也简陋,只有一碗素面不说,上头还只吝啬地飘着两片青菜叶,连这些妖鬼都觉得有些难以下咽。
结果抬头一看,他们金尊玉贵的尊后倒是眉头都不蹙一下的吃光了。
对上山魈等人的惊愕目光,琉玉指尖叩了叩桌面:
“入城前跟你们说过,易容幻术能掩容貌,却遮掩不了举止,细枝末节最易暴露身份,若连一碗面都吃不下,还是趁现在就回九幽吧。”
众妖鬼一顿,连忙抱起面碗吸溜吸溜地往肚子里倒。
一边喝面,一边打心底地刷新了对琉玉的印象。
墨麟面前的那碗早就吃光,他对食物的要求从来就是能吃就行。
但琉玉,确实有些出乎他意料。
他眸光落在那碗吃得干干净净的面碗上,良久才挪开视线。
“天色已暗,差不多可以上山了。”
【即墨氏】的坞堡在龙雀城西郊的墨山之上。
入夜之后,琉玉一行人不必再步行,很快便乘夜色越过山岭,抵达了墨山的坞堡处。
收到消息的月娘提着灯盏,与几名守卫在门口迎他们。
“尊后!尊主!”
夜雾中,远远就在朝琉玉挥手的小姑娘扬着大大的笑脸,一路小跑而来。
“这么晚来,尊后一定饿了吧?坞堡内已经备好了晚膳,哦不对,尊后要先洗手更衣对不对?也都备好了!尊后留神,这门槛容易绊脚――”
月娘嘴上说着小心,自己却被绊得往前一跌。
被月娘挤到琉玉身后的墨麟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
“叽叽喳喳地,吵死了,方伏藏就教给你这个吗?”
冷飕飕的声音响在身后,手脚离地的月娘缩了缩脖子,朝琉玉可怜兮兮递去求救目光。
太凶了!
好可怕!
琉玉抿唇轻笑着拍了拍墨麟的手背,示意他放人,旋即才对月娘道:
“我们一行人都用了易容幻术,你怎么一个个对应上的?”
好不容易双脚落地的月娘蹭地一下就扑到琉玉边上,昂头讨好地笑:
“当然是尊后气质出尘绝俗,如仙子下凡……好吧,是我前些日子闲来无事,拆了我师父的琉璃镜片,把里面的离光阵分解出来了。”
后面的山魈眉头紧拧,从琉璃镜片里还能拆出什么离光阵?什么玩意儿?
“你听懂了吗?”山魈问揽诸。
一口气吃了五碗面的揽诸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
“听懂什么?”
……算了,他们极夜宫的妖鬼确实该多读点书。
琉玉倒是听懂了。
正因为听得懂她才觉得心惊。
琉玉打量着月娘,道:“给我瞧瞧。”
月娘嗅到琉玉感兴趣的意思,顿时铆足了劲要展示一番,连忙阖目释拧
再睁开眼时,她的右眼浮现出花纹繁复的金色纹理,正是嵌在琉璃镜片中的离光阵。
“就是这个。”
月娘解释道:
“我改良了一下,这样不需要取琉璃镜片,也能随时通过调动耪螅分辨易容幻术了。”
墨麟的眸色也有了几分变化。
别看只是省去一个掏琉璃镜片的动作,只这一点,就能在实际使用时大大提升效率。
如果当初琉玉与方伏藏初战时,方伏藏是直接调动耪螅就不存在被琉玉击碎琉璃镜片而无法分辨的情况。
还好这小姑娘被他们收归己用――
余光瞥见琉玉的神色,墨麟视线定住。
“原来如此,原来是你啊。”
琉玉咬字缓慢,夹杂着晦涩复杂的情绪。
难怪前世到了她身死的那一年,仙都玉京的戒备越来越严,她的行踪也越来越藏不住。
琉玉几经周折才打听到,原来仙都十二将尽归燕无恕麾下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哪怕不借助琉璃镜片,任何易容幻术也瞒不过他们的眼。
琉玉一直以为是燕无恕想出来的办法。
没想到――
月娘原本以为会得到琉玉的夸奖,却不知为何眼前少女的神色与她的预料有些不同。
不明所以的月娘只能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脸。
“尊、尊后也不必担心,这个离光阵是用来分辨敌人的易容术的,我改良了玉容蝉纸,今后我们自家人易容,可以用这个,不管是琉璃镜片还是离光阵,都没法看破的。”
她迅速从怀里取出易容蝉纸,双手奉上,仔细观察眼前尊后的表情。
琉玉幽深的视线落在那灵光流转的蝉纸上,面色瞧不出喜怒。
“真厉害,”她捏了捏月娘的脸,眼尾弯弯道,“怎么奖励你才好呢?”
月娘直觉觉得危机仿佛解除了,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含含糊糊答:
“不、不用奖励,尊后待我这样好,都是我分内之事事事――”
她的脸!脸要被捏肿了!!
琉玉恨不得能从她脸蛋上拧一块肉下来,让她知道在脸上动刀子是什么滋味。
她前世根本没关注过燕无恕这个人,对他究竟是如何爬得那么快并不清楚。
但从这一世的蛛丝马迹看来,他能有当三姓家奴的本事,恐怕不止是靠他自己的能力,更是与他这个天赋异禀的妹妹脱不了干系。
还好。
当初燕月娘追来九幽的时候,琉玉没有因为燕无恕的迁怒而放走她。
一个能轻易破解易容幻术的人,就算自己不用,都绝不能留给自己的敌人。
“研制这东西必定所耗不菲,钱从何处来的?”
月娘老实答:“尊后之前给我的零用,还有从师父身上骗来的。”
垂眸见月娘被捏得泪汪汪的模样,琉玉轻哼一声,松了手。
“以后这方面的钱不用你出,跟你师父说一声,单独从我这边划――这个给你。”
将一块沉甸甸的东西丢进了月娘的怀中,脸上还有红印的小姑娘懵懵懂懂举起来一瞧。
“哇――神玉!是神玉!”
记吃不记打的小姑娘将手中神玉举得高高的,两眼冒光。
神玉价值万金,有价无市,其中蕴藏的玉牛不管是用来修行,还是嵌入法器,都是稀世罕见的好材料。
几个月前,她还是只能给家里打杂的小仆人,几个月后,她竟能得到一块属于她自己的神玉!
“尊后尊后,您只捏一边脸吗?这边也捏捏吧,不然这玉我都收得不安心……”
巴巴跟在琉玉身后的小姑娘只恨自己没有小尾巴,不能以此表达自己此刻的激动之情。
见月娘又贴了上去,忍无可忍的墨麟一把揪住她丢开,冷声道:
“唤你师父来,别在这里碍事。”
方伏藏早就在堂内等候,见他们在外面迟迟未入,便出门相迎。
目光在月娘与解开易容幻术的其他人之间转了个来回,方伏藏并未发问,只侧身迎他们入内,顺便将月娘拽到身后。
待人都进去了,才嘱咐她:
“什么时辰了还不去睡觉――你怀里那是什么?”
“尊后给的神玉!”月娘笑眯眯道,“只有我有,师父没有呢。”
“呵呵,再不睡给你没收了。”
月娘闻言脸色骤变,转头就马不停蹄地往自己房间跑。
方伏藏头疼地叹了口气。
此刻的琉玉和墨麟已经登上了坞堡最高的主楼。
从三层高的主楼朝四周望去,浸没在浓稠夜雾中的坞堡不断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
是值夜岗的妖鬼正在动土。
人族的视线在黑暗中并不明晰,但琉玉也仍能在夜雾中分辨出一些非人的触肢,正在无声地掘地,夯土,砌墙,抹灰,一座屋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
悬在檐角的灯笼在风中轻摇,夜雾中一线烛光将熄未熄。
“难怪我们在面摊吃面的时候,摊主劝我们莫要上山。”
琉玉无奈扶额,道:
“这看上去的确很像山中闹鬼。”
“先不提闹不闹鬼,”墨麟偏头看她,“这坞堡建好后起码能容纳十万人,整个龙雀城才只有三万人,你耗费巨资,几乎花光了你的嫁妆,建这么大的坞堡,是打算装什么?”
晚风拂乱她几缕发丝,琉玉手肘落在围墙上,尖尖的下颌抵着掌心。
“当然是装我的野心咯。”
她的语调轻盈如玩笑,但望向无尽长夜的眸色却深邃如墨海。
墨麟凝视着她的侧影。
这样的表情他再熟悉不过。
那是混杂着野心与仇恨,甚至还有几分不安定感,又将它们很好地藏匿于平静表象下的模样。
“那恐怕又太小了些。”
琉玉回眸瞧了他一眼。
她什么也没说,但他好像什么都明白。
明明对于这一世的墨麟来说,他们朝夕相处也不过两个多月,却似乎比前世的百年婚姻更心意相通。
长睫低垂,琉玉只是看了眼他的手,那只手便已贴住她微微合拢的掌心,强势地撬开她五指,亲密无间地与她贴合,紧扣。
琉玉仍站在那里未动,双目凝视着她的墨麟亲吻着她的手背,道:
“得再打下更多的城池,妥帖安放好大小姐的野心,才行。”
琉玉笑了。
-
翌日清晨。
太平城在熹微晨光中苏醒。
相里氏宅邸内的主人还未醒来,满府上下的女使仆役早已忙碌了一个时辰,身为大管家的司徒楠在府中几乎算半个主人,此刻迟迟到来,在廊下中央的那把椅子上落座。
侍奉他的管事递上茶水与账册,留着两撇胡须的司徒楠一目十行。
随即眉头又紧蹙起来。
“上个月不是跟你们说要节省银钱吗?怎么还是花出去这么多?”
那管事忙道:
“您不是不知道,太平城都被那些贱奴搬空了,上头又要开垦荒田种灵植,每天流民佃户跟水似的往咱们家涌,是人就得吃饭――”
“原来流民是人。”
司徒楠说话时,两撇胡须在鼻息下颤动,肚子上那层层叠叠的赘肉也跟着抖动。
他阴阳怪气地笑着,对那仆役道:
“这么金贵,不如把你的饭食分给他们,让他们吃个饱如何?”
灰衣管事讪笑着:“您说笑,说笑……”
司徒楠陡然变脸,一脚踹在他腿弯上,膝盖骨重重砸出一声清脆声响。
“我告诉你,少主破境在即,家主也再三强调灵植种植不得误了农时,钱就这么多,人手却还不够,若十日后家主问起灵田进展,有半分差池,就拿你去沤肥,听明白了吗!”
管事痛得冷汗涔涔,口中却呼:
“明白,明白,已经在寻了,今日又有一批流民进了庄园,月钱减半,吃食减半,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那些月钱要得太贵的,也尽快寻到替补,将他们撤下来,换更便宜的人手顶上。”
司徒楠这才面色稍缓,卷起账簿拍了拍他的脸:
“还算机灵,记住,裁撤归裁撤,进度不可缓。”
管事连声应下,司徒楠挥挥手,堆满笑意的管事一瘸一拐地退下。
退至这位五境修者听不见的地方后,这名灰衣管事才变了表情。
他恨恨啐了一声: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还当是从前能使唤妖鬼的时候?去他大爷的,现在这个世道,各家都铆足了劲把流民往自家搂,我上哪儿给他弄光干活不吃饭的玩意儿使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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