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身来的莉莉安对学士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对方轻点头回应。
恰在此时,王城送来一封信件,似乎想到了什么,塞西莉亚的心情渐渐好转起来,摆了摆手,让学士代读。
看完信件的学士简言概之:“收集黑魔晶的队列已经回城。”
这个消息让塞西莉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向一旁的人。
可却并未在整理书籍的少女脸上看见意料之中的……
悲伤、恐慌、惧怕。
什么都没有,依旧神情淡淡,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
莉莉安只是确认:“是黑魔晶么……”
最为稀少罕见,漆黑粘稠的魔晶熔浆流淌于阴影之地深处的裂隙,些微外溢出的魔力就足以孕育一大片低等生物。
来自于那个地方的自己,与她至今所见的所有人,都不同。
又或者说……
她本就是不一样的。
学士的声音有些犹豫:“是的,莉莉安小姐。”
作为公主的教师,他鲜少有见到圣女的机会,不过寥寥几面,对这个热衷于古籍的姑娘印象极好。
只是一想到,那些黑魔晶的用场……
心里不由得为她惋惜。
塞西莉亚疑惑:“你不感到害怕么?”
“现在没有,殿下。”
莉莉安并没有顺着她的话题,“亚力克殿下最近还好么?”
只不过是提到了这个名字,塞西莉亚的眉宇之间肉眼可见浮起烦躁。
如果不是那个意外……
母亲的死,哥哥的不被重视,边缘化的自己。
她受够了。
“亚力克并不全是因为你那小猫一样儿的模样才昏了头。”
塞西莉亚往前一步,半张脸没入阴影:“就算他再愚蠢,也不会傻到将龙蛋当成哄人开心的玩意儿,而且,还是一个没可能搞到手的女人。”
“殿下,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双手垂落交叉握于身前,莉莉安面带微笑,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听出她的话外之音。
塞西莉亚绿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那张姣好的面孔。
她断言:“你想要那颗王印之卵。”
这是莫须有的罪名。
学士的眼中浮上几分不忍。
他出声制止:“殿下,莉莉安小姐什么也没有做,是亚力克殿下在您的母亲分娩当天,私自窃取王印之卵,您又何须迁怒于他人,事情已经过去了。”
没错……
塞西莉亚喃喃:“一切都变了。”
直到侍女顺背的动作,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深呼吸了几下。
“很抱歉,莉莉安,我实在是为亚力克感到不公平。”塞西莉亚眼角闪烁微光,“它属于他,不,属于唯一继承人,即使不是他,也不该是罗德。”
“您希望。”
莉莉安并没有在意她此前的控诉,弯腰抽出一本书卷,“它的主人是您么?”
塞西莉亚有些犹豫:“我……”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
她看见站在光影之中的银发少女注视着自己,认真说道:“我会为你祝福。”
“……”
塞西莉亚胸脯剧烈起伏,心脏的跳动带着一股短暂而剧烈的电击感涌遍震颤全身。
学士亦瞳孔放大,微微张嘴,神情凝重。
——王室之中,唯有继承人成年后,或是国王,才能得到圣女的祝福。
莉莉安修剪圆润的指甲摩擦过书脊,发出轻响:“你的身体里,一样流淌着瓦伦家族的血液。”
学士忽然一个猛吸气,大口大口的咳嗽。
他庆幸,这仿佛要把肺咳出来的动静,终于打断了这可怕的谈话。
塞西莉亚似乎已经平复好了心情。
她转身离开。
尾随其后的学士离开房门之前,深深地看了立在那儿仿佛没事人的少女一眼。
他的脸上是不赞成的表情,说道:“公主的精神状态最近越来越差了,望莉莉安小姐不要放在心上,今天发生的交谈……”
莉莉安摇了摇头,捧着书,捞起落在地上的薄毯,往床边的小椅走去。
指尖缓缓划过泛黄的羊皮,这些晦涩的古老字符已经有些模糊。
在遇见唯一的“骑手”之前,这种巨大而危险的生物,并没有分化出性别的能力,仅仅部分拥有筑建巢穴的习惯……
她开始在这样放松的状态里整理思绪。
兰洛斯因为教廷的命令而时刻关照着她。
加德纳因为她的有用,而对她多上一份在意。
就连学士,也认为这纤弱温驯的外表下的是一颗纯洁无辜的心。
但这一切,又和她本人有什么关系呢?
莉莉安看向窗外……
属于瓦伦家族的血脉也许确实对某种生物有着不一般的感应,她很清楚,相比于无能好色的亚力克,塞西莉亚早就更为敏锐地感知到了什么。
比起那颗王印之卵,这个女孩儿潜意识里,对自己的兴趣要大得多。
目前为止,一切尚在掌控之中。
她长长地呼气,浅浅地吸气,眯起的浅紫色眼睛在昏黄光线与阴影的分割下呈现出一种净透的粉,仿佛某种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第4章 囚室
将将容纳两人并行通过的通道无比狭长阴暗,两侧的房间内似乎关押着什么,时不时传出粗哑的低喘与嘶吼。
通道里。
一个身穿棕黑罩袍,有些驼背的年轻男人不停地擦着手里的东西,营养不良的焦黄色卷发耷拉在头上。
在他的身旁,身形稍矮,罩袍也遮掩不住肚子圆鼓的同伴面露不满。
老艾克烦死他的磨蹭:“一会儿也雾了,有什么好擦的。”
乔希点点头:“嗯嗯。”
阴森寒冷的潮风吹过走道,发出如女人呜咽一般的声响。
乔希感觉背上被冷汗浸透:“我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此前每个月一次的“喂食”,从来没有出过纰漏,可今天这股不安宛如雷暴之前的浓浓黑云,沉沉地压下来。
压得他头皮发麻。
老艾克瞧不起他这新搭档没出息的样子:“每次都这么说,不要自己吓唬自己了,没什么不对劲的,赶紧的。”
乔希深呼吸,握住脖子上的什么东西,释放其中存储的祝语。
随着祝语盘旋于狭窄的甬道,象征光明的白色光芒从透明魔晶石里缓缓渗透出来,一格格亮起,直到尽头的囚室。
下一瞬,从尽头传来一声震颤的脉动,凛冬积雪一样厚重的紫光霎时铺满整个通道。
如此闪耀,盛目到刺眼。
没等光芒散去,老艾克已经先一步打开了厚重的锁门。
森冷的寒气扑面而来。
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入眼所见的一片景象依旧让乔希感到目眩。
他尽量屏住呼吸,不让白雾模糊了本就花得差不多的镜片,但显然没什么用。
除去数条流动着祝语的锁链,整个房间皆覆盖着一层薄且靡丽的白霜,愈向中间靠拢则愈发厚重,直至堆积成一个顶端凹陷的丘型。
在凹陷之上,斜斜立着一颗硕大的椭圆形球体。
球体由内而外,源源不断流动着的紫光,仿佛环绕着的缕缕丝线,最终被缠裹在顶端和低端的锁链吸收。
——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茧。
或者……
一颗蛋。
它很安静。
乔希这么想着。
这是什么东西,他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他。
只能从老艾克乐意显摆的时候,说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这玩意儿的来历。
——阴影之地的裂隙里沉眠的力量。
“我,我就,就站在这吧。”
乔希裹紧了罩袍,嘴唇发白,他的脚趾已经失去了存在感,连思绪也变得迟缓起来。
这个房间的温度低到可怕……
“行了行了,看好下面那些锁链。”
老艾克并不指望这个没用的家伙能帮上什么忙。
他走上前去,踩着悬梯来到那颗蛋顶端的附近,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瓶,把里面的液体往下倾倒。
一接触到空气,鲜红的液体很快氧化,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深暗的红色。
红到发黑。
乔希知道那是什么……
圣女的血。
教廷以身体检查的名义,获得的莉莉安小姐的血。
在得到这份工作之前,他从来没想过,那些血会被用在这里。
一道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悬梯下方响起,乔希紧张地闭上了眼睛,脑海却不受控制地浮现起一幕幕光是想起就让胃酸翻涌的画面。
他永远也忘不了。
即使闭上眼,身侧蠕蠕滑动的轻响也无法忽视。
那东西一定已经来到了他的附近……
老艾克控制着悬梯:“很好,保持不要动。”
乔希额头上的焦黄色卷发已经被汗水浸透,他颤抖着握紧拳头,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保证自己不尖叫出来。
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时间可以倒流,宁愿被那只咕哝兽吃掉。
噢不,那就浪费了莉莉安小姐的努力了……莉莉安小姐真是一个心肠善良的好人,每个月都会给曾经受到黑暗生物伤害的幸存者进行检查,疗愈的方式也非常的温柔……
想到这里,乔希哆哆嗦嗦地摸上了脖子,那儿挂着一块粗糙的六角坠子,其中内嵌一块接受过圣女祝祷的魔晶,源源不断地散发温暖。
这是唯一可以安抚精神的工具。
现在是安全的……
他不停默念。
看见这傻小子没出息的怂样,老艾克鼻子里哼出一声,他已经抓住了往乔希脚边游动的“肉蛇”。
只有被圣女祝福过的精铁匕首,才能划开厚实的皮肉。
粘稠的透明液体顺着纯银锁链往下流淌,在末端汇集成滴,落入透明的器皿之中。
滴答、滴答……
“好了。”
“它,它还要用多久?”
乔希松了一口气,睁开眼睛。
“谁知道呢,上面的人说了算,别想太多。”
老艾克酒糟鼻泛上一片红,熟练地收起匕首,自然地擦拭过瓶口上的液体,将大拇指往衣服的某块不起眼内衬摩挲了一下,才把盖上塞子的瓶子塞到怀里。
同伴不甚在意的话语并未让乔希感到好受一些。
相反的,乔希心里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隐隐感觉,这颗茧里的东西……
在发育。
并且,从那伸出又收回去的部位来看,大概已经成熟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与教廷过往所获得的那些东西,完全不同。
老艾克啧了一声,眯起眼睛,流露出几分贪婪:“看这个活跃度,比起那颗破石头可是要顽强得多,越来越精神了。”
“顽,顽强?”
乔希嘴唇嗫嚅。
他扭头,看见老艾克死死盯着手里的玻璃瓶,圆鼓的眼睛因为亢奋而突出,不停地舔唇。
乔希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多划上一道也不会有人发现的吧,一团死肉而已。”
老艾克握拳摩擦着手指,全然没发现匕首上的祝福已经消逝得一干二净。
乔希直觉有什么不对。
他听见自己大脑里传出尖锐的鸣叫——不,不要过去。
下一刻。
伴随着刺啦一声,血溅到脸上。
温热,滚烫。
乔希忘记了呼吸……
人的身体就像一个鼓鼓胀胀的水袋,被轻而易举地撕开,红色的血肉,黄色的脂肪,绿褐色的食糜,稀里哗啦地流出来。
叮当一声脆响,是匕首落地的声音。
它完美地扭动避开地上的脏污,游弋着过来。
“不,不,不不不不!”
脖子上一阵一阵的热,乔希终于清醒,握着魔晶石痛哭流涕,迈着两条被冻僵的腿跑到了囚室的边缘。
可摸索到墙壁……
也许是因为这些年来,它向来配合且无害的姿态;也许是上面自负于这些锁链已经足够限制这玩意儿的力量。
乔希悲哀的发现,这间囚室里,并没有设置任何能够抵御这只生物暴起的应急方案。
唯一的希望……
手里的魔晶石滚烫到几乎要将他灼伤。
不,即使是能够熟练使用光明魔法的术士,也无法利用这种残次品里存储的微薄魔力,更何况自己只是教廷里卑贱如蝼蚁的一个打杂学徒。
他必死无疑。
乔希绝望地闭上眼睛,胡乱地丢出手里黯淡无光的东西。
一道震破耳膜低沉的嘶吼充满整个囚室。
声音的来源让他意识到,撕开老艾克的,并不是什么“肉蛇”,它真正的身体,还在那个蛋里。
并且,它可能要出生了……
从教廷每月喂养的东西来看,它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温驯的亲和类中立生物,所有的肉食性生物的生长和发育,都需要足够的食物与能量。
现在,这里只有一个细弱的人类。
巨大的恐惧将乔希淹没。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模模糊糊看见。
猩红的长舌卷走了那颗落在地上的小小晶石,珍而重之的动作,好似那不是一颗劣等魔晶,而是失而复得的宝物。
还有一声,奇怪的呢喃。
……
不知道过了多久。
哗啦一声。
鼻腔进水的呛感让乔希咳嗽着惊醒。
明明是透心凉的浇头冷水,和这房间里的温度比起来都算得上是温暖。
他睁开眼睛……
视野不清,只看见身前人米白的罩袍,被遮掩住小半张脸的轮廓,和摇晃在眼前一个闪闪的白点。
乔希哆哆嗦嗦地擦掉镜片上面的水渍,忍不住哭了出来:“马库斯大人。”
闪光的东西是白银镂空六角坠子。
——高阶教徒的标志之一。
他看见了不远处,稀稀拉拉的残肢:“艾克他……”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白袍教徒一旁的人上前,声调高昂:“他献身于光明,这是荣誉。”
“可是他死……”死在魔物的嘴里。
以这样的方式。
乔希下意识想要抬头,却在下一刻又低下头,反驳的话语被咽在嘴里,小腿传来沉沉的钝痛,坚硬的靴尖踢到了他的骨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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