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由倒是找得很好,战事将歇不久,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一旦开战,民不聊生,生灵涂炭,恐伤圣意。”燕故一将王都那头递回的谏言重复说来,“焉知夷狄野心又岂止这座小小的均望城,分明是趁北境无主,欲借挥兵之名,行不劳而获之事,看看大朔皇帝能否再重蹈覆辙。”
说罢,他将手上的信纸叠好平整,重揣回袖中:“真好,又是如了他们的意。”
“你这是什么语气?”卫莽更气了,横指他来,“你也在北境呆了多年,那里的土地也是你亲眼看着一寸寸收回,现在国难当前,你又说的什么风凉话!”
燕故一推开他的手指:“如你这般急得要跳墙,也只会跳墙,就是一腔大义了?若你可以有所作为,也不必在此对我大呼小叫了。”
“你……”卫莽握指作拳。
“这么热闹。”有人横插一脚进来。
转头望去,阿沅环胸靠着门柱,一脸看戏的表情:“王爷说你们一准就得吵起来,让我来救救场。”
卫莽咬牙收回拳头,怒瞪燕故一一眼:“谁要费事和他吵。”怒气冲冲地走了。
“王爷呢?”燕故一看向她。
阿沅正往嘴里咬着一块软绵绵的点心,双腮鼓鼓地嚼着,抽空回道:“王爷有事,不让我跟着。”
燕故一点头,而后看一眼她手里鼓鼓囊囊的一兜点心,又看一眼,忍不住问:“哪里来的?”
“书玉姑娘给的。”
他轻哼一声:“无事献殷勤。”
“又不是给你的。”
出得议事堂,远远见到对面回廊两道人影前后走过,提灯往眼前夜雾一拂,隐隐认出明亮灯火下,跟在后头的青衣男子,正是今日来访的薛陵川。
至于前头那着艳色衣裳的女子,燕故一不想也知道是谁,无甚兴趣,挑了条路与那二人背道而行。
明月不徇私,广路沟渠皆照与。
但人心不是。
远在天边的乱世伸手不及,近在眼前的麻烦,能少一桩是一桩。
但是隔天,点火焚烟的地牢下,燕故一仍是见到了那抹姝色身影,他当下面色一凝:“你来做甚?”
付书玉言简意赅地回道:“属下来执行公务,大人。”
燕故一懒得多言,复拿起案册灯下细看,语声悠悠:“燕某不是不近人情之人,可允你回去收拾东西,剩下几日就不必再来了。”
“大人这是何意?”付书玉有些不明,“三月之期未过,可是属下哪些地方有疏漏错处,还请大人明言。”
“明言?”燕故一听出不对劲,费解道,“薛陵川应已和你说明白了。”
她顿时明白过来:“属下已经拒绝了。”
“拒绝了?”燕故一将手中册子一放,抬头看她,“薛陵川是如何与你说的?”
这事……付书玉沉吟一会,如实说出:“他带有大司徒的家信,与之前几封同样都是令我回去,莫在外丢人现眼。”
燕故一点头很是认可:“那你是该听从。”
“既要半途而废,我何必当初有逃婚一则,来到洛临。”付书玉看他面色,心中暗自补了一句,哪还由得你磋磨为难。
“你并非白来一趟。”他挑起个薄薄的笑,“你证明了不自量力,而天命非尽人事可逆也,就应趁势退去。”
“天命非尽人事可逆。”付书玉念着这句,也回他一笑,“大人说的是,书玉还未尽完人事,也未到听天命之时。”
观她神色,也确实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了。
燕故一正色道:“我本以为你只是缺一个台阶,薛陵川既来请你,就是对你情谊颇深,也已为你抗下薛氏指责。你若错过此次,还以为会有第二个台阶不成?”
眼前浮现出清雅男子恳求而深情的一双眼,但非她所求,也只能辜负了。所以此时她如昨夜一样断然摇头:“不会有,也不需要。”
今日是以为她要走,摆脱个麻烦,燕故一才难得好心地点她两句,竟不知被这般毫不领情:“付家到底是哪里亏待你,要你不惜自毁名声来报复?”
“没有亏待,是我不知好歹。”付书玉坦然道,“官家的女儿也并非大人想的那么重要,一为择婿立官场门脉,二为脸面。依大人所说,没有我,他们最多折损一二点名声,底下仍有许多嫡女庶女可用,也多得是招数应对,但看付家公文与我脱离关系就是了。”
她将自己所失去的说得这般轻描淡写,燕故一不由得问:“你所为是什么?”
付书玉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而是颇有深意地瞧了他好一会,在这昏暗陋室中,将他一身月白袖袍看个分明:“像你们这般光明正大地,上可登庙堂,下可谈民生,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这是她初次将野心剖白,燕故一怔住,有些荒谬:“你就不怕一败涂地?”
她莞尔一笑:“那就一败涂地。”
“大人定是在心里取笑我,闺阁女子天真,所言尽是诳语。我本不需要你理解,但为了后面两个多月我们能和平共事,不妨听我讲一个故事。”
燕故一哪耐烦再听她讲什么故事,当下拧着眉头就要挥手让人闭嘴,却听她已自顾讲了下去。
“我曾帮父亲整理旧时上疏,其中一份,是告发朝中重臣以督造水堰之名,频繁来往诸侯封地,连同蜀州、南地等藩王,意欲揭竿,通兵谋反,贪赃枉法,数罪并罚,启奏上书弹劾当朝大司空燕文广。”
地牢中的水声滴滴答答,和着她平淡的话语,砸落重响,砸得燕故一耳边嗡嗡混沌,拳头紧攥至青筋暴起。
“此事牵连甚广,且大司空一向有忠义之名,在朝中民间大有声望,群臣联名上奏,请皇上彻查此事,还以忠臣清名。于是大理寺奉旨彻查……”
燕文广被当庭发落入狱,燕氏一族在朝为官者皆不能自证清白,与其亲属一同或撤职、或下狱、或监禁。一时间,举凡为燕姓者,见者无不唾弃退避三舍。牵连之广之深,几乎掀翻了朝野的半数根基。
燕故一在一夜间从天之骄子变作过街老鼠,在重兵把守的府邸里与母亲一道长跪不起,看尽了无数个没有生机的黑夜。
直等到一月后,大理寺将所有证据确凿提呈,帝王震怒,朝野百官诘骂,燕文广于殿前撞柱自证而亡。
即使这样,也拦不回帝王所下的株连九族的旨意。
——罪臣燕文广罪孽滔天,论罪当株连九族。大功以内,满十六之龄以上与六十之龄以下男子皆枭首,不足十六者与剩余者流放边疆,女眷皆发为婢妓。
举着明黄圣旨的宦官踩在满地冥纸上,尖声一遍又一遍地唱道。
——罪臣燕文广罪不容赦,理应满门抄斩,然其二子为戍边战死沙场,朕感怀其功,特赦幼子,发落边疆,永世不得回都。
自此,曾以为荣盛无尽时的燕氏一脉从云巅之上堕入炼狱,永无翻身之日。
而燕故一,成了被漏在尘世堂皇里的例外。
“别说了……”燕故一陡然暴起,抬手将桌上案册扫落,大袖狼狈凌乱,浑身颤抖,厉声怒斥,“我让你别再说了!”
案册重砸在付书玉脚边,她连退几步,哑声一瞬,而后上前蹲下,将地上散乱的册子一本一本捡起:“大人去岁从北境归来,掌立大功,本可借此东山再起,重振燕氏。甚至是更重要的,请旨查清当年之事,还燕氏九族上上下下一千多条性命,一个清白之名。”
“但是你没有。”她将那些册子重新叠放回桌面,一本一本地摆齐,扬起的灰尘在昏黄烛火中散成迷障,将二人笼罩其中,听她声音缓缓,言之凿凿,“也是,在这蒙昧世道,博出一个清白之名又能如何,能让仇者业障全消,还是亲者死而复生?都没有,只有生者永堕炼狱,不得善终。”
“还要因为本应得的清白之名,对加罪者感恩戴德。”她叠好最后一册,如叠好最后一片固盾的盔甲,抬眸看来:“如此,不若翻了这世道。”
第56章 燕雀志(三)
陋室埋地三丈,唯有嵌进墙壁的火把跳跃,投落桀桀阴影,向下割裂二人的衣裳盘绣。
她说一句,燕故一脸上神色平静一分,到此刻,已敛尽眼中的溃不成军,将数千个日夜所背负的、驱策前行的仇恨,重新咽下。
是啊。只有生者永堕炼狱,不得善终。
无论他走出多远,攀上多高,但从旁人的只言片语回望,望向身后的尸山血海,都因此摧折肝肠。
当年全天下人尽皆口诛笔伐时,燕氏满门血泪,求的无非是清白二字。
可累尽白骨的这二字,朱批定章抹杀的这二字,他曾孜孜以求到不再求的这二字,竟在罪状早已成灰的今日,从不相干的人口中说出。
事别经年,啼笑皆非。
但他再扯不起嘴边的笑:“你可知,你父亲,现任大司徒当年是弹劾问罪我燕氏的主使之一?你还敢站在这里,你就不怕?”
“如此说来,当年群臣问责,如今的满朝文武,谁人不是你燕故一的仇家?”她立在余烬渐消的尘烟中,纤薄肩背不俯不退,“既如此,我又有什么好怕的。”
“好生嘴利。”他手掌撑在桌案上,倾身迫近,“世人皆道我燕氏图谋不轨,有负皇恩浩荡,活该落得这个下场。凭什么你言之凿凿,说我燕氏无罪?”
他的声调仍似一把琵琶尾音,沉而铮然,迫近的阴影盖上她鬓边蓬松的发,一点点火光泯进她无波澜的眼中,回视着他。
“大人是要我如何回答?证据确凿却满是疑点,还是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大人,你还需要我来告诉你吗?”
这个故事的起源来自于他,没人比他更清楚起末。
很长一段时间,追寻真相的执着成了他活命的火焰,反噬后,也几乎熬干了他。
他被围困,不曾求救,不肯自救。可笑的是,最后仍是反噬的仇恨烧醒了他。
证给谁听,证给谁看,证给谁信。
难道是证给皇座上对他生杀予夺的罪魁祸首,还是这些自障耳目的附庸者。
他们凭什么?
眼前人一身翩然风骨,实则满怀愤懑,全在背向光亮的一对眼睛里明明灭灭。
付书玉心里一声叹息。
她与燕故一以前从不相识,但燕付两家于朝野上分据一方,她在父亲母亲身边颇多听闻——燕家那个幼子,小小年纪,已在学堂摘得多次魁首,将一干皇家世家公子压下,如此锋芒,不等及冠,必可于庙堂登高。
她的兄长们也被多次拿来与他相较,每每令父亲咬牙含恨。
若非氏族陨灭,仇恨覆身,如今他当也是王都城中最耀眼的新贵,自去走他扶摇直上的青云路。
万事无常。
但何必可怜他,不如可怜可怜寄人篱下即将要被赶出去的自己。
“虎之死成饕餮者盛宴,燕氏一去,权势分落,朝野格局大改,获益人成众。他们掩土埋葬尚且不及,哪会顾忌半钱不值的良心?燕氏之亡,注定是冤屈。”她说到这里,敛下眼睑行了一礼,“我无意冒犯,只是,这个世道也确实容不下离经叛道一说,而你我皆行于此中,为何不能同行?”
“我所行是万劫不复的下策,你却是放着大好的日子,自求苦难。”燕故一在灯下深看她,“你我何曾是同路人。”
“你受困于旧时仇恨不能向前,我受困于枷锁不能自由。如此看,你我殊途同归。”
燕故一恍然大悟般:“这么说来,你是要做那等谋逆之辈,推翻你付氏辅佐的大好江山了。”
“这数十年,外敌之乱,诸侯之乱,朝臣之乱,此消彼长。不是你,不是定栾王,也会是上东、鲁番,或是夷狄、淄罗。终有一日兵临城下,而城中人反被围困。我在南下之前投奔,也是为以后必定不平的局势,先占得一片庇荫。”她一旦将野心铺开给他看,再不忌于多或少,“如今的付氏、薛氏,焉知不会成为当年的燕氏?”
迟早于皇权盘桓中,或于敌军铁骑下,毁于一旦。
燕故一明了她的未尽之言,感叹于她的坦诚,嗤笑于她的天真:“若是世上诸事能如你说的这般,无论平坦曲折都可算计,哪来苦厄不甘。也是稀奇,你何不将这些话说与大司徒听,而要来牵扯我等?”
不惜败坏名声逃婚,尚且可以用闺阁女子妄想远大来做托词。
但将朝中局势看得这样明白,将家族安危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像那不是生养她的家族,而是虐待扼杀她的仇家一般。
若是付书玉知道燕故一所想,必得说一句不是。
氏族带给她的荣耀不容驳斥。
但随之而来的,看见太过辽阔的天地后,由此滋生的野心与纲常加诸身上的枷锁,是相悖的悲哀。
即使她的兄长们在她看来平庸懦弱,但他们仍然拥有她所不可及的世袭权力与资格,堂而皇之,理应如此。
即使她摘下魁首,为父亲谏言分忧,也需得一次又一次听那句为何不是男儿身,将与生俱来的骄傲碾得粉碎。
说出来未必有人理解,也无须剖白。
所以她只是轻轻一笑:“我父亲大半生纵横朝野颠倒权势,万般皆运筹帷幄,岂会听一无知妇孺的狂言。”
他不由得点头:“确实。”
“而我无论是从命嫁入后宅勾心斗角,还是不从命做叛逃的落难贵女。左不过都是蝼蚁苟且偷生,眼睁睁看大厦将倾。”她鬓间的鸢尾钗跃跃欲飞,被青葱纤指轻拂过,坠着一点光芒落到眼睫处,“不若挑一条自由些的路走。”
燕故一的目光掠过她鬓边,投向她身后那片阴影处,终究软下口吻:“我还是那一句,你或许,会一败涂地。”
她仍然莞尔:“我赌我付书玉,在竭尽全力后,天命能给我一点仁慈。”
她用他之前所说回赠,燕故一哂笑道:“今夜这些话也是你的竭尽全力?”
“不。”她摇摇头,“这是我的筹码。”
“哦?”
“当年那一份弹劾上疏来源并非朝臣,而是从州地递来,大人可想知道,是从哪块州地呈至殿前的?”
燕故一的目光随着她说出的这句话,寸寸冷下,盛满惊疑。
她仰颈望来,面容于灯火下如花似玉,笑意藏锋:“大人,我用这一筹码,换这三月共事间,非失职错处,你不可令我离开。”
第57章 南牆下(一)
虞兰时魂不守舍了一整日。
酒是穿肠毒。
他不应该喝那么多的,低估了黑夜与酒意交加的放纵,松开了心里牢笼,放出了贪兽。
还、还做出了那种事情。令他之前的种种小心与伪装,前功尽弃。
那些疼痛而缠绵的温度仿佛还留在唇上,令他冷凝的神色稍稍放松,继而漫上些许茫然,指尖摸上自己的唇角。
仿佛还可触碰到她贴上来的柔软,冷香,和湿润。
心里不断自我悔恨唾弃,却无法抑制地不断回想起那一幕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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