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已然迈过了那层炼狱,无比清醒地明知不可能,一旦回望往昔,便要因那些莫须有降临的罪名与灾厄,清醒地憎恨着,痛苦地前进着,循此往复。
对于这些从前相似而今分道的人,这些妒忌厌恶着的人,看到他们,就会想起自己的永远失去和永不可能成为。
所以他不能以平常心对待,也做不到风轻云淡,连粉饰表面,都令他恶心。
这厢薛陵川已教他寥寥数句却十分大逆不道的话语惊住,上前两步要说些什么,被他止退。
“薛大人,燕某不是来叙旧,你我也无旧可叙。”燕故一收回那些讥讽利刺,正色温声道,“燕某知道,你此行是为带一人回去。”
——
第二夜,今安翻墙来时,手上当真拎了几坛酒。
当时名仟正在熏香奉茶。
前一刻公子还坐在窗边看书,脸上神情冷得好似书里人欠了他百八十万两黄金,一个不留神,再看去就只剩空空的摇椅在原地摇晃。
往外一探,立在南墙下看着来人一脸笑容的,不是公子又是谁。
昨夜公子失踪半宿,未留下只言片语,逢月庭中的众人全乱了套,将将要去戴罪禀明老爷的时候,才见公子安然无恙地推门而入。
绛紫衣裳脏了好几处灰,袖上肩腰都是褶皱,好似被人劫去。
也确实是被人劫去。
从公子当时的神情来看,怕是个采花贼,兼带偷心。
名仟伶俐,能从昨夜漏下的痕迹猜度出几分,如今一瞧院里情状,忙忙扯了呆头愣脑的名柏避出去角门。
回身掩门时,就着竹叶罅隙漏下的月光,看见高高的墙头垂下只黑绣长靴并一角红衣,勒裹着纤长的腿。
那人作势跳下来,公子忙忙展臂去接,接了个空。
高挑曼妙的一笔剪影,拓在衣上的月色叠成银红,连带得,半张纵深的侧颜在黑夜里也成了瑰丽的光,吸引着这座庭院明里暗里的窥探。
她侧身立在公子面前,矮了半头,于是公子面上的神情、落向她的目光,几无遮掩。
名仟不敢再看,带上门缝。
“我以为你今晚不会来。”虞兰时接过她手中沉重的酒坛,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原本是不来的,但圈套已经做了一半,让不必要的好心毁了另一半,岂非可惜。
她不做无用功。
今安沿着小道行经庭院中一大片杀声凛冽的竹林,而身后人懈怠地一味沉浸于今夜的月色,兴致勃勃地端量着手中的酒坛:“这是什么酒?”
“仙人醉。”今安抚过一片利可割颈的翠绿竹叶,随口回道:“就是前几日你在烟波楼喝过的。”
那一口要划破喉咙的烈酒。
虞兰时不由得按上喉间。
今安睇他一眼:“是你不会喝,没有那么烈。”
最后挑了处高地,逢月庭中一栋最高的二层小楼的屋脊。
虞兰时还进了房内挑了两只杯盏,揣在怀里被今安提上屋脊时,瓷器声叮叮当当地撞成悦耳的一片。
坐稳后掏出来一看,半边掌心大小的圆口玉杯,杯身是纯白玉色,盛酒的内里点着红釉,一株梅枝艳艳,被他献宝般捧到今安跟前,桃花眼溢光:“好看吗?我自己新画的。”
今安接过瞧了一瞧:“这不是茶杯吗?”
“啊……”虞兰时顿悟,“我没有酒杯。”又顿了一顿,底气不足地,“都是一样的罢。”
不管他,今安拍开一坛,提起便灌了一口,几滴洒下,抬手抹去,转眼就看到他直愣愣看来的目光。
以为他要抛却盛进杯里喝的矜持,今安便将坛子递给他:“要试试吗?”
他接了过去,抱在怀里好一会儿,将坛口转了半圈,将刚刚正对今安的那一边转向自己。
复抬头,她已经仰面躺了下去,枕在双臂上望着夜空,亘古的星河流倒进眼中。
那一抹挑着漫不经心笑意的鲜红色,柔软地贴过深色的陶,沾着正从怀里熏上鼻端、令他目眩神迷的酒香。
第54章 星河醉
天穹如墨,繁星皆碎。
此间风盛,将围于身躯的衣袍卷成艳丽的漩涡,陷着二人。
一坛子酒泰半都被今安喝了,她面色如常,拄膝看着旁边,那个说要学喝酒的人,拿个杯子鸟饮了几杯,将自己喝得面红脖赤。
虞兰时抱着那个胖肚小口的酒坛子不肯放,像抱着什么稀奇的大宝贝。看那对桃花眼眯起的弧度大抵是醉了,如此也不忘了正背直身如坐案牍。
醉相倒也斯文。
就是有些吵。
他在给今安背诗。
是哪位大诗人的巨作,今安涉猎不深,说的什么意思,她全不关心。
只听其中一句“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①”,他反反复复,念了又念。
把今安烦得,顺手揪了一缕他被风刮到眼前的长发,将他的头轻轻扯偏:“别念了。”
他立即停住话声。从今安手里松开的那缕长发悠悠落回他肩肘,打了个委屈巴巴的卷儿。
长睫垂在眼下布成灰影,他问:“是说得不好听吗?”
四下阗静,愈称得他音色清澈,尾音是将要趋于成年男子的低沉,敲震人心。他用这把嗓子不依不饶地追问着,抛却了平日里恪守的分寸:“是我说得不好听吗?”
低低自问了几声得不到回应,他泄气蹙眉,抱起酒坛子要灌,被今安一把抢了过去:“好了。”
酒坛子被咯噔搁去她的另一边。
虞兰时没有反抗,只是全程以抗议的目光看着她。
在他平素万万不可能出现的随性,因着酒意再不遮掩。有点难缠。今安无奈地阖目:“你明天酒醒会后悔的。”
“怎么会后悔。”他无声地说出这几个字眼,她没看到。
这一处倏忽静了下来,只有风扇动了月光与他眼里的迷雾。
她闭上了那双美丽而盛气凌人的眼睛,静静地仰躺在那里,短暂地松懈着。戒备一去,不设防的姿态就令伪装的窥探者愈发肆无忌惮地,垂涎。
慵懒伸展的身躯,被红衣裹着起伏的弧度,延伸向那张浓墨重彩的脸。
她的肤色并没有书上描绘美人时所谓的肤如凝脂色如雪,但绝没有人比她更称得上美人二字,抑或是,美人二字也不足以能够匹配她。
咫尺之距,在他伸手可及的,蜜釉般的光泽从锁骨的阴影处往上蔓延,寸寸铺就的轮廓眉眼鼻皆是线条锋利不带赘余,尤显得一张鲜红的唇,柔软而欲色深浓。
即使是在她神色极冷时,这张唇也是一道欲.望的擒获口。
他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但她的直觉何其敏锐,他的心思又何其猖獗。而不看,他也忍不住会想,只偶尔趁着无人注目的时候,才敢放肆。
就如今夜。
就如此刻。
虞兰时伸手,隔了尺距描摹那方寸间、收拢他一切心神的所在。
他险些如愿过一次,仓促、美妙而难忘的一次。
在烟波楼,为助她脱身。
将手贴上她的腰背丈量,甚至可以合掌包拢,错觉以为、轻而易举就能擒住那一段曲线与其内澎湃的力量。
当他无法自控地张指摩挲上她的颈颊时,必定也暴露了他眼里的贪欲。
她分明察觉到了,过后却只字不提,是不放在心上,还是和他一样陷溺其中,哪怕只有短短一瞬?
或许是有的……
分明是有的。
在她环住他后颈的一刹那,她眼里分明也点起了意乱情迷的烟丝,在映来的火光里燃烧,却在最后将拇指挡在了两人之间。
为什么没有继续呢?为什么不继续呢?
他想了很久很久,都不能找到原因,于是那一夜不断回溯的细枝末节全成了溺毙他清明的泥沼。
到底应该怎么挣脱?
旁边人已经安静了许久,四处静得令人昏昏欲睡。忽然之间,今安听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声响,像是有人站在岌岌可危的钢丝上,命悬一线即将被拯救之时,滞在喉咙里的求生的咆哮。
有什么在向着她靠近,屏息着却不能自抑地,漏出了一点马脚。
她极快地伸手挡住罩来的阴影,已经晚了——松懈的心神让她低估了蛰伏的威胁,只将将隔开了一个手掌的距离,拦不住来人低头贴向耳畔:“别推,会掉下去的……”
他威胁她,他竟然还敢威胁她。
虞兰时。
他胸腔里激荡的鼓噪声几乎震痛了她的掌心。酒液只熏红了他的耳根脖子,脸上仍是几近无暇的昳丽,冷白肤色是他心里龌蹉勾当最好的掩饰,教今安一时竟猜不透他要做什么。
鼻息可闻处,他对着她轻轻一笑,那双桃花眸酒意蒙蒙,似是头一次这样直白地与她对视,甚至毫不掩饰里头的渴望,借着今夜的酒意欲盖弥彰,掠过她的眉眼,径自落向她的唇。
意图昭昭。
今安当下另一只手去扯他的腰,却用错了力道,低估了这个一直被她拎来提去的人,低估了这副病弱身躯里藏着的少年蓬勃,蓄谋已久,逞尽一刻。
而就趁着她一瞬惊骇,他蓦地伸手缠进她的五指间,将一掌距离压没,侧脸向着她的唇上压下来——
闯入她半阖视线里的,是那寸红透的耳根,而后是他微合的眼眸,洇着光,密睫颤抖,挺拔的鼻尖蹭过来,潮热的气息烫上来,然后是湿润的软肉,密密合合,吞噬尽她的气息。
一连串动作在两个呼吸间发生,少年仗着之前层层叠叠套下的迷障,教怀里这位从来战无不胜的王侯,终于吃了一次轻敌的大亏。
虞兰时也终于尝到那点幽馥冷香的来源,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惊悸,越饮越渴,饮鸩解渴一般往更深处汲取。
身体上的交锋,他必死无疑。
但两处唇舌的对抗,两个生手皆是磕磕绊绊,陌生青涩的触感,令目光发昏的热度,辗转交缠,伤人伤己。
只能是取先机者胜,只能是悍不畏死者胜。
待今安凭着对战本能拿回主动权,钳着他的手将他压制在屋脊上时,他已然摒弃其他挣扎,只往这一处纠缠她,扯落她。
压不住的喘.息从缝隙里泄露出来,分不清是谁的。
他一只手被她制住,另一只手在她腰间揉乱布料,为自己的先机添多一笔筹码,又或者是纯粹的贪婪所驱。
克制着什么,又克制不住什么。
他吻来的唇舌极软,气息极紊乱又干净,被她发狠咬了好几下嘶撕地气声说疼却全不退缩。
可今安厌恶极这样的偷袭,厌恶到否认自己的短暂沉溺,铁了心地去撕开他的纠扯,钳着他的脖子逼到他窒息,逼到他终于松口,抻着脖颈仰躺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气。
两人的衣裳俱是乱遭遭,一塌糊涂。
紧贴的热度褪去,口腔里仍是滚烫的,浇进的风丝冷极。
今安冷冷地看他一会,站起来,靴底踩上他的胸口施力辗转:“你要死了。”
他眼里映着漫天星河,也专注地映着她,忽而一笑,眼尾和张开的唇内外全是蹂.躏出的红。
手脚摊开,献祭的姿态。
“但是我赢了。”他说着,目光落在她脸上那道被他擒获的欲.望,和颈颊几点暧昧的痕迹,“你不战而退,要用死亡才能逼我投降。”
激将法。
被人用到俗气用到烂透的一招,连黄毛小儿都不屑用了。
但是,该死。
今安生平第一次,在心里狠狠地爆了句粗话。
他坐起来,伸手去握她被靴裹着的脚踝,仰视着她:“而且我已经这样惹恼你,你又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放过我?”
话落就又被施力踩了回去。
这一次,她眼里显而易见的恼怒冷透下来,重新地,以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他。
大约是在想些什么样的酷刑能折磨够他,以解心头之恨。
唇面唇内冷得发抖,虞兰时偏过头,垂落的发掩去他的神情。下一刻,她蹲下来捏正他的下颌,琥珀眼瞳里又是他所熟悉的睥睨与光芒。
今安拇指揉上他的唇面,揉得薄皮要破裂沁出里面的汁液,揉得他颈间的软骨上下起落,她轻赞一声:“你真是聪明。”
这张面容上,无一处不是精雕细琢,恍若皓月白玉,寻不到一点污浊瑕疵。
现在看仔细了,他的深色瞳孔、唇底小痣,被她掌在手中促急的喘息,哪处又算得上清白?
竟然还有这副面孔,藏得这么深。
就说虞之侃那样心眼如马蜂窝的人,会生出什么无害的儿子,如今看来,倒也不算悖了她的前言。
折磨人的方式太多了,多得是能让人生不如死,求而不得。
但在决定好怎么发落他的下场前,她决不吃亏。
今安捏近他的下颚,看进那双流光璀璨的眸中,如挑剔猎物的目光不含温度,又极尽侵略,令他胸腔急鼓,头皮尾椎俱是兴奋地发麻。
倏然间,她低下头,用唇替代了拇指碾压而上——
虞兰时近乎迫不及待地喟叹出声。
再贪恋遗憾又如何,逝者已逝。
换一个地方呢,加上许多酒,加上一个被酒灌得意识不清的他。
能不能够再扯下她一瞬,与他一道沉沦进不得挣脱的泥沼?
他已经厌烦透守礼而冰冷的距离,厌烦透那些个个都有名堂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女人。
如果一定有人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为何不能是他?
哪怕是以不择手段、令人厌恶的方式。
这个从她今夜再次出现在那堵南墙上,就在他脑海中汹涌叫嚣着的念头。
他总得要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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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以为第一次会是今安主导,虞不敢,没想到
①出自李白《长相思》
第55章 燕雀志(二)
薛陵川的到来给众人心头蒙上了一层阴翳。
议事堂中。
“夷狄在均望城边界围兵一万,孔延那死小子到底是做什么吃的,任人打到家门口,一点没有作为!”卫莽拍得桌子要瘸腿,气急败坏,“难道他果真是有异心?”
“王都那头不下军令,他一个代理军帅难道能冒然出兵不成?那可是死罪。”燕故一神色冷凝,“至于其他事情,菅州侯之言亦不可全信,遑论他也不知全貌,颇多揣测。”
卫莽在堂中急走了几步,问道:“王爷怎么说?”
“王爷能怎么说?”燕故一哂然,“陛下与诸公商议后已有决断,特来将此事告知定栾王。是告知,不是问询。这是他的天下,他的江山,他自可随意折腾,容得下谁置喙?”
“真是该死!”卫莽握紧拳头重重一砸,霍然站起,“我们死了那么多弟兄,用了那么多年,才将夷狄全部赶了出去。到现在才过去多久,就任他们再来嚣张,还毫无志气地要用一个女子去议和……怎么能?怎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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