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已定,终点可见。
可是今天,脚下的路崎岖到要以命相抵,他却满心的跃跃欲试,不肯回头。
溯望前因,早已有迹可循。
“怕什么?”她跃去稍矮些的另一处墙头,冲他仰面恣意笑道:“摔不死你的。”
她这么说,他就这么信了。
下一刻他握上她的指尖,眼底是毫不遮掩的信任,还有因快活迸出的光,与这双赤诚眼睛对视的瞬间,教今安心底生出一丝犹疑。
这样的人,是否当真要将他牵扯进来?
可是来不及了,论平生论无辜,谁又是心甘情愿来此局中。
很快,这一丝犹疑散去,她拉住他往下扯——
于是,他从刚开始的摇摇欲坠寸步难行,到被她扯着拉着护着,开始迈步,开始疾奔。
广深无垠的夜幕极速围拢,抬目可眺见近街的流灯如河,远山经年的雾霭都卷成身周的风雾,将一切滞物席卷向后,只留清明。
仿佛云雾可揽,星辰可摘。
风刀迫得面颊生疼,扎入眼睛,刺入肺腑,喘息沉重到滞痛,却无法停下来。
即使知道跌下就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景物飞逝变换,唯一不变的是眼前这团耀眼的火焰,在这无边暗夜里独占视线,攥着他的手腕,缠住他的指骨,密密捆住他的心弦。
间或在接住他时,她附上耳边抱怨一句:“你实在是太慢了。”
惹得他垂眸低笑,要侧头掩饰耳颊的烧红战栗。
那些他循规走过无数次的亭阁回廊,以另一副模样呈现在眼前,那些从前以为不可逾越的高墙被轻易翻过,踩在脚下。
甚至远远地看见了,他从学步到昨日还在那处念书静读的诫堂,父亲前夜厉声质问他行径的书房,翻过一道道门墙,就像是把从来不可为之的一道道枷锁,通通抛在身后。
谨言慎行,安常守分。
不可违逆,不可攀附,不可贪婪,不可强求。
而今夜,他竟是要全都犯上一遍,再没有回头路。
纷乱思绪的最后,停在府邸外沿最高最厚的那重围墙,二丈来高,再没有可以承接的下一处。
她转头,眉尾挑上傲慢:“准备好了吗?”
他扬起嘴角点头。
风声在耳畔疾掠而过,几下起落,他们从墙头往下纵出好远,如高飞的笼鸟终于挣出了围困的铁栏。
今安卸去重力落到实地,被身边的人踉跄几步环腰抱住,极为用力的拥抱。他喘得胸腔极快地起伏,将她密密实实地压迫着,尚未等呼吸平稳便迫不及待地、畅快地笑出了声。
为什么他会在第一面的时候,即使身处她的挟持逼迫,仍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
哪怕知道她的野心图谋,不会被任何私情拖扯,仍是义无反顾。
一点一点,直到此时此刻,心防全塌,兵荒马乱,丢盔弃甲。
她太自由了,随心所欲,耀眼得可以焚烧一切昏暗。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绊住她,困住她,她有着,他一直都梦寐以求却从不可能拥有的自由。
从灵魂里发出的香气令他魂牵梦萦,无计可施,进而步步为营。
终于在今夜,他猝然也拥有了一瞬。
她拍拍他弓起的脊背,在他耳边说:“下次你自己就知道怎么出来了。”而后低笑着骂道:“你是想吵醒里头的人,来抓你回去吗?”
虞兰时终于缓过呼吸,被她扯着走去一处暗巷。
“辛苦出来一趟,想去哪里?”
此时已是近亥时,外头四面大多漆黑无光,零星豆火,除了西面。
他视线流连过她的侧脸,随后指向那一片:“去那里。”
烟红火气映亮了小片天空,鼓噪着,浮腾着。隔了几条黑巷,仍能听到如鼎沸的人声隔着层层墙透过来。
“你确定吗?”今安意有所指地问了一句,而后点头,“就去那里。”
在今安要过来揪他领子时,他攥紧了身后麻痒犹在的掌心,说:“我们走过去罢。”
——
富贵街前的巷子里昏暗滞臭,两堵高墙一挡,月光透不进,只能隐约见路,几步就要踩到一滩污水,若不是今安拦着,他能把自己一身糟践完。
曲曲折折的暗巷走出去,外头的热闹渐渐靠近,拐进巷口里的就多了些浑身酒气的,不时还有二人勾肩搭背而过,走近时隐约一瞧,女子的钗鬓被男子手抚着,搂抱去岔径,黑暗里压成一团影子,哀哀哟哟。
虞兰时蹬蹬蹬连退三步,转去遮今安的眼:“别看。”
今安猝不及防,眼睛犹自眨了两下,长睫搔上他掌心,逼得他一松,而后被她拿下手,再拦不住她往那处动静瞧。
“是有些格外癖好的,喜欢来这种无遮无挡的地头。”她随口一句,噎得他心头发慌。
巷口在前,已有暖红的光亮透进,几缕直直铺上她的面上眼唇,看来俱是绝艳:“你以为这是哪儿?”
说罢,扯起他袖子,三两步出了巷口,黑暗匆忙一退,浮华纷沓而来。
满目红缎飘摇,从林立的楼台坠下,流连勾着行径的车轿人马,向上望去。
扶河而建的连绵勾栏瓦舍,日落起,天亮歇,现时正到了烹油落水的热闹华宵。河里画舫飘荡,艳曲传了两岸。
虞兰时惊怔在地,有些不明:“这里是?”
今安附耳低语了一个名称,觑着他倏忽白下来的面色,戏谑道:“可是你自己挑的。”
虞兰时终于明了她方才的那句你确定吗,当下紧随上去,跟在她身旁期期艾艾央道:“我们换一处吧?”
“哪有这里热闹。”今安不依,离开巷口往前走去,“天一黑,城里还有哪处能让你见识一下世面?”
虞兰时问话都有些抖:“见、见识什么?”
“你来过这地方吗?”
“从未……”他只在书上看过关于这地方的注释。
弃人伦礼教于不顾的享乐之地。可教君子失礼,小人纵情。
红缎太长,将将在头上可伸手触碰的距离,说话间已过了数座楼坊,今安边走边道:“你之前与我说,想要跟我去见识许多地方,那些地方每一处可都要比这里危险得多,你若连这里都看不了,又能去哪里?”
虞兰时被她话里的深意惊住,停在原地,看着她穿身行进那些妖娆飘行的红缎底下,看着她停住脚步侧首望来,眼至鼻至唇的侧面一线,美甚远山曲折的雾霭。
她对他说:“先来见识一下逢迎来往,世间险恶。”
第51章 籠中月(四)
世间险恶没有见着,登徒子倒是看到了不少。
两人的相貌无一不是万里挑一,行走在这样人目纷杂的地方,举凡有迎面来的、擦肩过的、不经意望见的,莫不都要回头望了再望,恨不得把脖子扭断跟上去才好。
尤其是三两结伴的女客最为大胆,坠在身后好几步,边探头探脑,边以生怕别人听不到的声量在说悄悄话。
“这么俊俏的相公,要换作是我,哪里舍得打成这般模样。看那脸、看那嘴,可真是作践好东西!”
“那是你没看到人家相好,喏,就前面那个穿红衣服的娘子,我刚刚经过看了一眼,哎哟美得呀,那眉眼气势,定是非富即贵。谁能讨到那样的姑娘,定是八辈子积德,祖坟烧了高香!”
“对对,怕是有人去缠着那美娘子,这小相公一心急就与人打了起来,这才破了相!人家娘子嫌弃他模样,这才不走在一块……”
身后那场大戏唱得远比现实发生精彩得多。
幸而虞兰时没听见,他自顾躲着迎面来的各色人等明目张胆的注视,胭脂香料的味道揉作得令人作呕,令他难以应付,满身格格不入。
于是追上今安,去扯她的注意:“兰时在书上看到,惯常是男子到这种场所比较多,今夜看来却不尽然。”
街上人群中,男子还是占大多数,偶尔有戴帷帽的艳裳女客穿行而过,极少极少有袒露面目招摇过市的。
想要贪欢,也想要不被这恶臭的世俗泼脏。
“只许男子左拥右抱,就不许女子寻欢作乐吗?尤其南边,近年来女子从商愈发多,口袋里有了钱银,何不能找点乐子?”今安说着,一指前头:“你看那么多的小馆馆,哪处不是迎来送往。”
虞兰时不用去看,早已教两旁楼阁灿火刺痛了眼,莺歌燕语吵得恨不能双手捂耳才好,只有追在她身周,借那丝丝缕缕的冷香驱散纷杂。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按捺不住地问:“王爷此前,也经常来往这些场所吗?”
今安闻言睇他一眼:“不过是逢场作戏所需罢了。”
好一个逢场作戏。
也是,巴结她的人尚且要忙不迭地往王府里送人,想来如他这样追着往上赶的人,她早已不知道见过多少了。
再看她这般游刃有余的模样,便是看惯风月乱世的,也是看惯投怀送抱的。
才想起几日前小淮说的那句“不要脸”,那些人到底是多不要脸,做了些什么,才教人念念不忘唾骂,宁可杀错也不放过。
这样一计较,他死皮赖脸地,与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虞兰时想要克制自己心里止不住的恶意,可是不仅克制不住,反而随着那些不断在今安面前招摇的帕子笑脸,越来越多,越积越深。
这么一耽搁,便落下几步。
途径又一座小馆馆。
有两个书生模样打扮的男子,本来倚着阑干对着街上某处正指指点点,满脸百无聊赖,直到今安走入了视线之中。
束发红衣,从肩到履裁了满身清贵,兀自行走,像从某处金玉台离席走下,经俗世来。
这段被胭脂红粉铺没的销魂窟上,哪里走进过这等人物,在这么多栋楼阁的灯火下,尚不能夺去那张面容的光辉。
不仅是那些男人,楼上摇扇倚窗、街上伺机来回的许多女子,有意无意的,哪个不是把眼睛黏着她脸上摘都摘不下来。
她却仿佛已然习惯了这等注视,兀自行走,那双淡色的凉薄的眼,轻飘飘地掠过,但凡稍有停驻,都要激起一片涟漪。
那两人恰恰得了一下眼波,先是一怔,继而一副被摄去半条魂魄的模样,下了台阶来。
虞兰时犹自有些别扭,落后今安几步,再赶上去也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满脸图谋不轨的陌生人拦到了她面前。
早先已经拒过了几波搭讪,被刻意矫作笑容声嗓腻得不行的今安,一会功夫,面前便又来了两个人。
月白的长袍与黑色儒巾,与满街的脂粉气区别开来,面上携了有礼的笑意,即便目光有些直白,拿捏了分寸距离,不令人心生恶感。
一看就是在此浸淫多年的风月老手。
“姑娘何许人也?小生竟从未见过。”其中一个傅粉挑眼的男子,看着不过二十上下,正是风华正茂之时,做了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向今安拱手道。
“是未见过。”
“想来姑娘应是初来乍到罢。”冷淡却拦不住殷勤,右边那个眼唇平直些的开始搭梯子,“洛临城中有许多的名景盛地,常常叫许多新客难以抉择,不如让小生向女郎介绍,好尽地主之谊。”
“不必。”虞兰时紧赶慢赶,终于插进话去,满面寒霜,“王……我家姑娘不是新客,也不游玩,不必耽误两位时间。”说着就要去扯今安衣袖。
那二人突见中间插进来个不速之客,心上都有些不喜,打眼一瞧,乖乖,竟还长得一副花容月貌,可不就是仗着皮相来抢客人的。
但看那眉眼稚嫩,与避着楼上丢下的花帕时、毫不掩饰的生涩与不自在,想必还是个雏。
长成这副模样,还能是个雏,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九成九挑剔至极床上没甚本事,哪及得上他们二人。再看那一身花里胡哨的绛紫衣裳,一瞧就不是正经人家的公子,穿得比姑娘还艳丽,抢尽风头,怕也是不懂得小意侍奉讨人欢心,更是不足为惧。
短短一瞬打量就将来人瞧个透彻,二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只听当前一人有些讶异地道:“你家姑娘?小生看这位姑娘方才与你离得许远,你好大脸面来攀扯亲戚?委实措辞无礼得很!”
另一位则用折扇隔开了虞兰时去扯今安的手,说莫急莫急,“这位小哥看着年龄尚轻,怕是不懂得姑娘家的喜好,难免有不周到之处。还是让我兄弟二人来,才不会怠慢了娇客。”
二人一唱一和就将虞兰时挤去了一旁,让他自去捻酸。
今安在旁看他们三人拉拉扯扯,你来我去,颇为有趣:“你二人在此地很久了?”
“当然!”一见美人应话,左边那个霎时眼睛锃亮,上前半步,几乎把虞兰时挤开,殷勤道,“小生名唤许寥,在此已有六年,放眼看满座洛临城就没有小生不熟悉的地方,姑娘想要去哪里,小生都可奉陪。”
“当真?”
“当真!”
“不要。”虞兰时按下心头酸涩,转去了今安身后,伏在她肩上以眼刀刮杀那二人,边在她耳边轻声劝着,“这二人一看就是居心不正,莫要被他们骗了。”
未想看着一张白皮的兔子还藏着尖牙,又见他举止冒犯唐突美人,许寥二人当下来气,“作何凭白污蔑我二人,哪有你这样抢客的?你又是哪座楼里的头……”话出觉得不妥,忙忙把牌字咽了下去,“哪座楼里的公子?”
“逢月庭。”
“逢月庭……”许寥细嚼两声,随即扯开个轻蔑的笑呵出声,“这又是哪处不着名的破落地方,莫要自己来抬举自己。一个不懂规矩的跑来别人楼前抢客,这道街上没有这样的规矩!你且问问这位姑娘,是不是看你也嫌稚嫩涩口,不解风情得很!”
抬举自己,稚嫩涩口,不解风情。
这几声唱骂掷落有声,将附近经过的人都引了过来,指指点点。
但这些都抵不上那几个词带给虞兰时的冲击,他蓦地拉住今安,掉头往回走,走去那条方才避之唯恐不及的暗巷。
浮华驱去,满目黑雾,只剩二人,她被他推靠上墙。
眼前这个人,不懂他的独自矫情,和一腔被踩中的隐痛。
他也不会解释。
“这是做什么?”
虞兰时深呼吸几下,袖里指掌松松紧紧:“你可以教我喝酒,教我骑马,教些其他什么都好……我们换一处地方好吗?”
今安环胸道:“你怎么什么都要人教?”
他呐呐无语。
“按大朔男子的婚配律法,你这岁数即使无妻,也该有妾,怎么会被这种场面逼得如此。”
“并非所有男子都是这样,且我自小身子骨弱……”他用老借口说到这里,今安陡然饶有兴味地上下扫了他一下,目光里所含的意味,教他不敢再说下去,连怎么了都不敢问。
果然,不用他问,她语气凉凉地道:“你的身骨这般弱,将来娶妻房中,可怎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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