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淮:“……”
似懂非懂。大人说话就是复杂。
“我老卫佩服他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卫莽鼻音很重地插话进来,又叹起气,“是我之前眼拙了。”
今安点头:“姑且算是罢。”
赵戊垣在近晌午时登门求见。
提了个五花大绑的家伙当作见面礼,从那鼻青脸肿底下依稀可辨出清秀面容。
燕故一见过几面,认了出来:“姚师易。”
“他第一个提出猎场之事可能有他人使离间计,想借此早早摘掉自己的嫌疑。”赵戊垣惋叹一声,“可惜啊,聪明反被聪明误。”
神志不清的姚师易被人带了下去,无关人等也退个干净。
今安正色看向赵戊垣:“侯爷来得这么快,想必早有决断。”
经过半日的思虑,赵戊垣洗净了昨夜那些身不由己的狼狈,面上含笑:“王爷说话太客气了。非是赵某已有决断,而是摆在面前的路就只有这么一条,不是吗?”
“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不敢在王爷面前妄自尊大。”他不多说废话,正襟危坐着摊开话说:“五年间与虎谋皮无异于在钢丝索上活命,赵某有心投诚,却不敢再重蹈覆辙,心有疑虑。”
“菅州侯,本王可以给你保命的底线。”今安看出他的讨价还价,便说得更直白,“但你总该要让本王看到你的诚意。”
客随主便,赵戊垣很是识时务,他说起昨夜今安问了许多遍的一个问题——是谁?
“那人谨慎细微至极,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声音也多变化。但凡出来或是隔了帷幕,或是戴了人皮面具。只有一次,我蓄意灌了自己许多酒装作醉得不省人事,听到有人说漏他的名字。”赵戊垣停顿了两息,才说下去,“那人叫他,孔延。”
这个名字一出来,今安和燕故一尚能保持镇定,卫莽直接大惊失色。
他一下站起,又一下跌坐回去,捂着胸口气若游丝:“王爷,老卫我可能听不下去了。”
场面太过刺激,于是今安一言难尽地让他下去。
“世上同名同姓之人何其之多,但恰恰在北境就有这么一个,与王爷你同生共死过许多年,如今正暂代北境军元帅之职。”赵戊垣搁下茶盏,轻轻的一声,恍若一锤定音。
空气凝滞得像冬至结冰,随后今安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赵戊垣,你确定你当时醉得毫无破绽吗?”
赵戊垣有些意外:“王爷的意思是?”
燕故一接口:“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用在此处,大抵也是可以的。”
“一个藏头不露尾的人,将防范功夫做到了极致,又怎么会当着一个外人的面轻易就放下戒心?哪怕人真的醉死了。”今安吐话冰凉,“若是本王,没有确定刀下人真的断气前,我都不会停下。”
赵戊垣恍然大悟般:“是呀,也有可能故意说给我听,好声东击西。”
今安撂下杯子:“莫说你现在才知道,别装了。”
他先是一怔,而后一笑:“的确瞒不过王爷眼睛。其后我也确实查了许多孔延的过往,但这些过往王爷比我更清楚,赵某便不班门弄斧多说了。只说一句,虽有漏洞,但孔延的嫌疑就当真能洗清吗?”
果然把卫莽叫走是正确的。
今安略过这个话头:“还有吗?”
还有,“连州。”
“即使我不说,想必这里也是王爷的下一处涉地,赵某便厚颜来借花献佛。”收到在座二人倏忽正色的投视,赵戊垣游刃有余地缓缓道,“话说连州侯中庸畏战,对纷争向来是能躲多远躲多远,按理说这种人最是好下台,偏偏,他就稳扎稳打地坐了十来年。”
燕故一反唇相讥:“殊不知中庸之道才是活命法则。”
“是也,非也。”赵戊垣说,“我曾截下一封送往连州的书信,上面提及了洛临城外那座山上的养兵之事。那封信上极为谨慎地用了火烧现字之法,可费了赵某好大功夫。”说着说着他卖起关子,“王爷与燕卿可知晓这封信出自谁手?”
今安面色凝重:“说。”
“洛临城,阑井街,虞之侃。”
——
名仟带回来的话完全不出意料。
虞兰时坐在窗边摇椅上,手里捻一块羊脂玉,已经把玩了半日,他随手扔下。
几角玉淋漓地碎在地上,前一刻还价值连城,这一刻就如他胸膛满腔破口,教人弃如敝屣。
月色黯淡,恹恹地半死在天边。
院里一盏立灯被风吹暗了,往日油倒不扶的贵公子神使鬼差出门去点。
风正将他的发与袖搅和间,忽有一处火焰在他余光中烧了起来。
转头望去,复行几步。
一堵攀着艳花枝蔓的南墙。
她坐在墙头,俯下身来,目光在他脸上扫了几圈,定在他唇角的破口,喟叹一声:“真是可怜啊。”
第49章 籠中月(二)
阑井街位于洛临城中心地界,东边是穿城流水,乌篷点灯逐流,闹市退于长巷之外,只可见烟红火气在天边鼓噪。
往前看是劳碌人世,往后看是琼楼玉宇。
这里的权贵坐拥金山银山,便要踏着金银筑造的阶梯,向更进一步试探,即使是向来不沾污水的虞家,也不能免俗。
今安避过那些纸糊一样的护卫,跃上虞府的后门高墙。靴底踏及墙头,迎面,一柄长剑劈来。
剑锋削挡了那些将将映入眼底的亭阁明火,瞬间逼近——今安未及思索,当即拔身后翻,落去几步远,单手撑地一摸腰间,嗯,又是没有带剑的一天。
也幸好没有带剑,不然兵戈相击声和敲锣打鼓喊人出来抓贼又有什么区别。
黑巾蒙面的高大黑影不知从哪处阴翳掠来,夜色中悍勇无匹,要将擅自闯进的人驱逐出去,抑或拿下。
却不料,来人狂妄至极甚至不用兵器,不退反进,一双手如游蛇左右击开剑刃,几息间就逼近眼前,五指成爪向他喉间抓来。
二人居高对战,身法闪挪间不惊动片瓦。
剑光一闪,映亮黑面巾上一双森寒的眼睛,这双眼睛趁隙也看清了来人,平稳目光陡然波动。当即收剑后退三步,单膝跪落:“参见王爷,属下无礼!”
声嗓熟悉。
“廿一?”今安先是蹙眉,而后想起初初虞府出现细作,她从江上回来便点了几人过来监视,但虞府实在太过风平浪静,以致十来天过去丁点风声都没有传回来,她都快忘了这茬。
来得刚好,她正愁没人问路。
虞家不愧为靳州富商之首,外墙延伸漫长,其内楼台亭阁错落,几条长廊点着灿灯蜿蜒如火龙,仆从侍女来往穿行。
满目不可逼视的富丽堂皇,宛若迷宫。
“虞之侃与旁人往来不多,且以书信为主。存疑的几封属下已经截住复刻递与沅首领呈上。”廿一跟随今安身后,立在一处极黑暗的屋顶上,俯瞰底下的院落。
大书房前守卫森严,与府前外墙略显松散的情形截然不同。
今安点了点下巴,“你可去过那里?”
“去过一趟,但是尚未探查究竟就被发现了。”廿一低头告罪,“是属下办事不力。”
“一个书房何以这样小心,好似比他的身家性命还要紧,是怕别人偷他的账本吗?”今安挥手示意,“你这两日再寻机进去一趟,无论是否得手都将消息传回。”
“是。”
“对了。”今安想起来问,“虞兰时在哪儿?”
——
一大片实在风雅诗意的竹林,一个极适合暗中埋伏的宝地。
风过竹叶不歇,今安甚至不必放轻踩下瓦砾的足音,那些如斧劈剑啸的声响已向她汹涌扑来,淹没了一切。
若是有心为之,住在这里的人已不知死了几次。
她踩过几株刺破夜幕的修竹,借着枝干弯下又荡起的力道纵向明火处。
寂静,空幽,临窗而摆晃悠着的空空摇椅,清茶余烟。
然后她坐在融于夜幕的墙头,看他毫无防备地走出来,走到灯火通明的院中,去点一盏将熄未熄的立灯。
绛紫色的衣袍被风刮得拖沓迤逦,勾勒出他清瘦的脊背,那条从后颈下去腰的脊骨,在半身如墨雨泼乱的长发中嶙峋起伏。
夜风带着寒意,好似下一刻就要将他压得伏低头颅,却只掀乱了衣袖如雾,徒增美丽。
今安当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无论是北境还是王都。比之北境男儿的彪悍,他看着实在弱不禁风不堪一击,比之粉面朱唇的女郎,他空有灼丽眉目却无风情。
一身惊绝人眼的风华,与一副无动于衷的清冷肝肠。艳得像花,冷得像月。
即使他在说,他在笑,他在动,也遮掩不了那点子匿藏的生疏。让人在眼花缭乱之余,心生戒备。
现在两人间这一段短短距离,一只小弩射出的箭就足以钉穿他的眉心,破开颅骨,悄无声息拿走他的性命。
让这一张夜里也不掩容色的脸腐烂成这片地头的花泥。
但今安只是静静地看着风月在他身周作乱,看那几根捻着火折子的修长手指,肤色比围拢立灯的玉砌还要惨白。
而后他忽然转过头来,直直地看向这里,无比精准地找到了她的所在地。于是,立灯中刺啦燃起的长焰好似也点燃了他,那副凝着不动便有寒霜的五官陡然活色生香起来。
不像是装的了。
今安看见了他脸上未消的淤痕,唇角暗红的破口。已经有人先她一步,叫这张脸有了缺损。
虞兰时看见她后先是怔住,而后脸上带着一种莫名茫然的意味,像是见到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事物,试探真假般一步步走近过来。
她也确实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除了那些莽撞无礼的梦境,他再妄想也想不到这钟份上。今天让名仟过去,无非只是想让她心软,改变是改变不了的,但起码能占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关注。
毕竟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再出去,可不能让之前做的都成了无用功。
她已经拒绝了不是吗?还看穿了他的小伎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先开口了,看着他说了一句和梦里一模一样的话:“真是可怜啊。”
这句话打破梦障一样的迷雾,拂散了他脸上的茫然。
今安居高临下地看他,看他唇上那点拇指盖大小的暗痂,如女子点上抹不匀的红胭脂,在逐渐清晰的距离里又显出粗糙的纹路。
真是可怜啊。
他在她的目光下反应过来,匆匆半侧过脸,想要遮掩不便现于人前的伤痕。
“别藏了,都看到了。”
他僵持好一会儿,这才转回脸,抬头定定望着她。看她随风勾绕的长发,夜色太暗,愈发让她眼里的光芒夺目,俯瞰一切的高度又是让她这样遥不可及。
“王爷怎么来了。”
“有人跟我说你快死了。”今安凤目含笑,睨他一眼,“这样看来你好得很,并不需要有谁来解救你。”
“但你还是来了。”
“出来吗?”她向他伸出手,笑得肆意张扬,“还是你要继续留在这笼子里。”
在知道虞之侃做过的事情时,今安是当真动了杀心,对虞之侃,对虞兰时。
虎父无犬子,心里长了无数心眼的聪明人能养出什么清白单纯的儿子。
不管他是当真无辜,还是佯作情深另有所图,与其被动等着他下一步手段,不如让她来拉他一把。
一同入局。
这只手掌在他眼前,伸展开线条锋利优美的筋骨,随意地停在他头顶尺处。
神明施恩。
像是兴起留一只飞蝶停驻,在折断翅膀前,在碾掉头颅前,诓骗给予的一抹温柔。
只此一次,再不会有。
他的目光怔怔随着她的动作而下,几乎是在她话落的下一瞬,便抬手来碰触她的指尖。
继而毫不犹豫地,将另一只手掌的柔软与温度,全攥进掌心。
谁也不能挣脱,谁也不能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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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了,好想快点完结,小垃圾的哀嚎TT
第50章 籠中月(三)
十指交握,指尖会陷入对方手背上覆着皮肉的缝隙,严丝合缝地,纠缠。
由浅至深,几乎要把彼此的掌纹烙刻得不分彼此。
分明是最常触碰其他事物的肢体,此刻却仿佛久藏衣下不见天日,敏感得可怕。
有人一门心思只想将人带出牢笼,带入圈套。
有人却在这一点诱饵中默默红了耳廓。
在被她牵着往墙边拉的几步路,虞兰时的思绪先是停滞,而后乱飘。
他今天没有穿素衣裳,反而是穿了鲜艳的颜色,因为想着没人看见便随着心意来,全然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刻。
她会不会看了不喜欢,觉得他没有男子气概,想要反悔了怎么办?他应该更谨慎一点,最好裁了满屋子合她心意的新衣……
虞兰时仰头望见她的眼睛,属于他的小小一点身影随着距离扩大,然后停住,掌心的牵握忽然松开了力道,他心下一慌。
她果然不喜欢这个颜色,她反悔了,她……
她说:“你去把墙角那个梯子搬过来。”
依言望去,靠着东墙角果然有个梯子,灰扑扑地不知道放了多久,恰是此时做贼的好工具。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今安冷眼观他笨手笨脚地搬来梯子,再磕磕绊绊地往上爬,踩到两次袍裾后有惊无险地爬到顶端,而后被她一手牵住,一手揪起衣领支撑着才站稳在墙头上。
脱开了四方围笼,低矮屋檐遁于脚下,风声呼啸尖利,云月忽近。
朝他一起迎面而来的,还有她掩不住愉悦笑意的眼睛:“真是笨死了。”
他满脸羞恼瞬时就变成了凉雾,也随着笑意化开。
她目光一凝,蓦地伸手向前,触碰上他带笑的唇角。
那点凝成血痂的暗红触手稍硬,与柔软湿润的唇面形成鲜明对比。
先是微凉,而后被呼出的气息渐渐熏烫,将她的指腹也染上温度。
她似在验证什么般指腹用力按揉了一下,才轻笑一声道:“果真不是胭脂染上的。”
早在她伸手碰来时,虞兰时身体就僵住了,嘴角那点微不足道的破口霎时灼热难忍,尤其在失去抚摸的那点凉意后。
而她已然混不在意地撂开了手,掉头走了几步,回望犹自抚唇发愣的人:“愣着干嘛,走了。”
重重叠叠的立墙屋脊一路通向府外,高低错落,目及处处是令呼吸发颤的峭崖。
冷石与虚空,皆悬在脚底。
他从未攀高贪玩,幼时衣有皱褶都会被先生教鞭指出,如是一点点修正成世人眼中无可挑剔的端方。他天资聪颖,早早明白了那条亲族择出的、最为顺遂平坦的道路,也泰然地遵从着如此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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