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心有什么不好?”她反问。
他怔了一会,“贪心到不想你身边有其他人,也可以吗?”
今安没有回答这句。
“我也很贪心。我曾以为能凭一己之力颠覆陈规,我试过了,失败了。但即便早知结局如此,我也会再去做一遍,不仅贪心,还算得上愚蠢。”她眼中烛火摇曳,唇畔带笑,“然后有人安慰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要比唾手可得的大慈悲,更为可贵。他平常很喜欢掉书袋,但这句说的尚算悦耳。”
“今天我也借花献佛拿来安慰安慰你。虞兰时,你不必为自己的贪心做罪名背书,你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
这一句搅碎了他这两日来的挣扎自苦。
他曾经看过一则游记。旅者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爬涉,头顶烈日残酷,七天七夜未曾找到一点水源,在几近口干肺裂的濒死边缘,终于看到一片绿洲。
匪夷所思而必然的,绿洲是一片海市蜃楼。旅者发现真相,久旱逢甘霖后是至深的绝望,在虚无缥缈中挣扎死去。
这两天对于虞兰时来说,就是一场镜花水月,就是一片海市蜃楼。
为了这一片蜃景,他甚至想蒙上自己眼鼻做一回赴难者。
但若是再回到当时……
“若回到两天前,我仍然会再试一次,这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的。”他低笑,掐紧了掌心包扎的白布,看鲜血透出,“为了靠近你,我其实用了许多诡计。丑陋卑劣,但是好用。如两天前那一夜,也是我刻意为之。”
今安静了一会。
窗外白雪茫茫,檐上堆白不堪重负,压弯了青松枝。万物蛰伏于此,只等冬尽春来,这一片皑皑尘世终被暖雨绞杀,便可破土而出。
自古来,爱衰恩竭,也是如此。唯有权力,生生不息。
眼前这个人,他无知莽撞造作。空凭一腔纯粹到可笑的情意,罔顾门庭之别,只因她一句戏言便奔赴裘安,在游龙人潮中一眼认出她。
说是所求如此,但真正教他去拉拢段风乾,他却拒绝了。大是大非与私情在他心中的角逐,她不知全貌,但借此可窥一斑。
明知螳臂挡车,仍敢在权贵子弟言语冒犯她时孤身反驳,不顾自己安危,确实拙劣。
甚至想折断自身傲骨来成为她的禁脔。
他实在蠢笨,也实在渺小。今安在权力场混迹太多年,看过经历过太多居高临下的施舍,金玉蔽目,反目成仇。她再不信旁人一分温情。
但,竟真的有人捧来这一腔飞蛾扑火不计后果的赤诚,到她面前,划刀剖开。
纯粹至斯,炽热至斯。她为此发笑,为此动容。
即便这一丝动容改变不了什么,也足够在这静夜中轻抱住他。
“我知道。”今安伸手抚过他的鬓角,“你那些伎俩算不上高明,也算不得卑劣。但虞兰时,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是,也不是。”他像终于脱去了某些枷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太嫉妒他们,他们能留在你身边,我却连怎么靠近都无计可施。原以为只要到你身边就好,但,好像又不仅仅只是这样。”
不甘于在外面看,踏进来,身在其中。
最终是得偿所愿,抑或情火自焚。
“所以那夜来,你只是来做几天客人。我之前问过你,如今我要再问你一遍。”今安问,“你当真想留在我身边吗?”
他静了许久,从院里满目白雪望去漆黑无月的天际:“我仍想留下,仍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下。但我知道了,以色事人者,终不能长久。”
今安站起,烛火摇曳,笼罩她半身,阴翳至此笼罩而来,“所以虞兰时,你不适合留在本王身边。”
他桃花眼弯起,露出个笑:“是的。”
——
顾羌清晨起来,对面西厢门户大开,借着依稀透进的晨光,看见里头摆饰箱笼皆都不见,屋内寥落空空,门前挂下苍白雪幕。
约莫是那位俊极也面冷的邻居终被王侯所厌,搬去了别处。
没有深究,他此时尚且自身难保,哪来工夫理会别人死活。只是可惜了,原先还想着用些时日熟悉一下,好向前人讨教些讨人欢心的诀窍。
虽然连这一番心思,也早已在露风台的霜雪中抖簌殆尽。
上位者坐在堂中,雪色只添作她眼中的冷意,如前两夜高高在上看他佝背求生,“顾羌,做砧上肉,还是做手中刀,你想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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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出自李白《长相思》
第83章 驚冬闕(一)
两天时间,隆冬彻底淹没人间最后一点杂色,一场风月无声盛开又消弭,行水榭当夜的烟火余烬搅得裘安城天翻地覆。
一则,定栾王近臣与闵都督私下商谈之事,被揭开在宴上。罗、闵两派本就龃龉久生,私下撕咬互斗数年。这一线苗头成了火药引子,被激进者拎出在两派间大做文章,互为弹劾。一直以来藏匿于平和下的暗涌,渐有破冰之势。
二则,连州侯世子在行水榭上遇刺,险些溺亡于冰潭中,现今还缠绵病榻。连州侯震怒,下令彻查,誓要缉凶,将其碎尸万段。凶手未明,坊间却不断有流言传出,传世子遭遇蹊跷,实为亲信所害。
桩桩件件矛头直指都督府,将闵阿按在了图谋不轨、逾杀诸侯子嗣的问罪台上。每日都有都督亲兵巡捕,将乱嚼舌根的平头百姓抓去,囚牢人满为患。一时间,城中诸人噤若寒蝉,街头闭门萧索。
流言尘嚣甚上,连定栾王来者不拒、私养后宫的传闻都在此等声势下,激不起大波澜。连带地,城中几个向来猖狂无惧的权贵公子在昨日,被责以妄议王侯之罪,于府衙围众前脱裤子挨了数十军棍后闭门思过这一桩,也只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料。
狂风中飞絮蜉蝣皆亡,只余檐下挂冰,斩露锋芒。
第其跪地禀报。
今安手中一把黑弓,在十指中绷至满月,扣弦的箭尖指向五丈外的红靶心。
小淮在一旁捧箭,不由得疑惑,“在街上随意抓人,就算他们堵得上悠悠众口,难道还能堵住连州侯的疑心吗?”
“堵不如疏,谁都知道这个理。然罗、闵两派之争已经摊开明面,遮掩也来不及。那么闵阿现在要做的,就是守好名声,不做以后上位之势的拖累。既然按捺不住流言,不若以武力威吓。向来,言语之机哪能抵得过刀尖之利。”燕故一捧了碗冒烟的热汤守在炭炉边上,啧啧惋叹,“就是可惜了我那些银子,白花花地流出去,只听了个响声。”
听得晕头转向,小淮木着张脸,只抓住了一点,“他连无辜百姓都抓,还要什么名声?”
长箭破空扎进靶心,透背而出。今安将仍在颤弦的黑弓搁在小淮手中,顺手揉了揉他的小辫子,解他疑惑,“坊间流言三人成虎,真假难辨,此时抓人是肃清流言为官正名,是冠名堂皇,是正义之事,左不过得了个滥抓无辜的诨号。但若是真让流言传成势头,假也变真,把他的野心坐实,到时不必朝廷问罪,罗仁典也能以查清为由将他扣押。就算能避过此劫,闵阿政绩留下不忠不义的黑点,上位之时怎能服众?孰轻孰重,闵阿明白得很,所以他反守为攻。”
小淮晕头转向,抱着弓坐下:“真是弯弯绕绕得很。”
燕故一轻嗤:“让你总是跟卫莽那老糊涂呆一起,看罢,老糊涂养出个小糊涂。”话落就被人狠狠推攘一下,手上碗倾汤倒,洒了一地,险险把炭炉浇灭。
最后是今安揪住小淮的辫子让他冷静下来。
“所以闵阿此举只会加重罗仁典疑心,内忧外患,但看他如何周全。罗、闵两边远臣权重太轻,不值去探。近臣又颇多独善其身之辈,无人肯做出头鸟。罗孜一事险些成了无用功,令我只能去雇人传播。”燕故一无奈拿了湿帕,去拭衣袖脏污,“能有现在这等局面,其实也不算浪费了我白花花的银子……今天到底是煲的什么汤,这么难擦。”
小淮幸灾乐祸在旁边笑。
这时,阿沅疾步走入亭中,向今安附耳来报。
“王爷,六殿下已到城外。”
这一日,裘安来客。
枝头梅蕊,粉白两色。付书玉坐在窗前翻书,听到了外头由远及近的鸣锣声,惊起雀鸟,离檐而去。
笙儿捧药进来,“听说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贵不可言,侯爷亲自出城去迎。”
白瓷碗装着稠黑药汁,被搁去床前案台。床上躺着个面若敷白的男子,眉间笼罩的病气杀去以往所有浪荡之色,颓靡不堪。
摆了靠枕让他半坐起,付书玉端碗舀起一勺浓药,吹开热气,递去他唇边。
罗孜滚喉咽下,身上暖意熏得他眼角发红,“我从未见过我母亲,常听舅舅说她是个很温柔的人,我小时生病常幻想若是她还在,必不会放我一人喝这些苦药,躺这冷寝。虽然许久没有想过了,但她……应该就是像你这般。”
面前女子低颈一笑,鬓边的白玉兰钗镀着窗外薄日,于她杏色衣衫、玉色肤上流转光华。她温声道:“小女子险些流离失所,幸得罗公子庇护,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不过是在汤药上费些心思,算不得什么。”
碗中药汁喝尽,在女子柔荑捻着手帕为他擦嘴时,罗孜情不自禁地扯上她飘落的袖尾,道:“等我病愈,我便风风光光,明媒正娶,聘你为我的正妻。”
闻言,她顿时抽出手,随即羞怯地别过脸:“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小女子不敢私自答应。”
在罗孜被拒要恼时,又听她说,“小女子此时只愿,公子能尽快痊愈,不受病魔苦痛。”轻易又是化作一腔柔肠。
“近日守在公子身边无事,小女子可否向公子讨个恩典,去书房取些闲书来看?”用欲说还休的这一句,付书玉拿到了通行令牌,终于离开这间药味苦臭的屋子。
冷雪覆没的廊边,正堂院中诸侯在与客人说话。付书玉经过时,凑巧透过月窗上的锲口往那处看了一眼。
玄衣金绣,枣红披风。半张轮廓深刻的侧颜,漏光处一眼掠过,激起惊涛骇浪。
付书玉一瞬变色,快步离去。
笙儿追上前,看出不对劲,“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
付书玉曾遥遥立于皇宴上远观。看蒙骗人眼的盛世辉火,广寒高台之上,圣上大赦,群臣拥贺,山呼我朝之幸,只为一人。
威名赫赫的定栾王,从前主北境之时,麾下有三大将。一位是如今自请脱甲卸爵随她南下的卫莽,一位是正代掌北境的主帅孔延,最后一位,杀名最盛。
天横贵胄,负尽骂名。当今六皇子,凤应歌。
凤应歌,十二岁前他是大朔遣去夷狄为质的低微皇子,十二岁后,他是前往北境以战功肃清骂名的少年将军。
凤雏龙子,何故远道而来?
第84章 驚冬闕(二)
火把从长街尽头蜿蜒而来,浩浩荡荡来到府前。
冷铁佩甲,高马明轿,将偌大府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堂皇如昼。
当中被簇拥着的一人,玄色曳撒,雪中流金。
小淮攀在屋檐上遥遥望着这幕盛景,一脸晦气地晃荡靴球:“刚走一个,又来一个。”
李管家站在底下唉声叹气:“贵客深夜到此,是要借宿吗?前夜才收拢了一大批,现在哪还有这么多空院子容下这么多客人?若是不便留人,可是怠慢……”
燕故一在外迎客,当面表达了同样的担忧。
无星夜幕,庭前雪被繁重车辙搅成揉皱的绒毯,雪沫沾上同样冷漠的玄色袍裾,猎猎作响。
正抬头打量府前牌匾的贵客闻言轻呵一声,眉骨阴影压进眼瞳,似笑非笑,“燕军师这是在赶客?”
燕故一便揖一礼,“燕某不敢。”
“说是不敢,燕军师的胆量向来可是比谁都大。”他的视线从黛瓦白雪落下,转到身后垂袖而立的温雅青年身上,“怎么说,本宫与你也曾是生死之交的患难情谊,故人重逢,便不值得长歌以贺,秉烛夜谈一场吗?”
“殿下之命,燕某不敢违逆,这便令人备下酒菜。”
一人说情谊,一人分尊卑。
其余人皆在这剑拔弩张的漩涡里拱手低眉,深怕殃及。只风眼中的二人面色不改,当是寻常。
凤应歌一掀袍裾,提步踏进,“本宫听说这间府邸来了许多不相干的东西。燕军师,若是你能把矫饰脸面的功夫放在正事上头,何必有这些脏东西到将军面前碍眼?”
燕故一落在半步后,“殿下虽远在千里之外,却无所不知,令人深表钦佩。但,到底是碍着王爷的眼,还是碍着别的人谁的眼,尚待评说。”
“许久不见,军师的嘴皮子越发利索,本宫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燕某不敢。”
廊灯高悬,暖光驱不尽低回的霜雪,随袍裾跌宕。说话间就过了一座院落回廊,迎面一队人走来。
凤应歌漫不经心抬眸扫过,定在一处。
对面领头的李管家登时浑身一栗,心说自己什么运道,随便捡了条路也能撞上人。在几步开外那双目光锋利的眼中,他颤颤俯身拜了又拜,“贵人见谅,小的在清理打点院子,不慎扰了贵人,这便退开,请贵人先行。”
说罢领着人避到廊下,一行人在浇头的风雪中弓首以待,等待掌灯照下的煌煌贵胄先行离去。
顾羌挽着水袖停在最末,垂首看阑干下的长形花圃被厚雪掩埋,一丝翠色也不见,生机寂寂。映着团团辉火的檀色廊道上,红玄两色袍尾迤逦拖曳而过,停在眼前。
不知何故,但心有所感,凉意从粘雪脚底附骨爬上。
“将军点了两夜的那个戏子,就是你?”
低冷的声嗓,随着沁进衣内的寒意,教人陡生颤栗。
长剑出鞘声。
薄若冰叶的长剑削乱了回廊此间的浮光夜雾,迅疾在持剑腕上打了一个剑花。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来不及阻拦,眼睁睁看着那点淬芒的剑锋破开雪幕,抵去那名男子的喉间。
白雪落上嗡鸣不止的同色剑身。
冰铸的剑锋悬在喉间一线,往上抬他的下颌,“抬起头来。”
在几可凝作实质的杀意面前,什么力持镇定都是虚的。及踝的厚雪将膝骨冻住,颤抖着的喉舌在隔层皮肉的剑锋中,从口中凉到肚子里,唯恐一个动弹不慎,就是血溅三尺的下场。
连跪下求饶都没有余地。
低垂的目光被迫地,从曳地的红玄袍尾掠向刺金攀蟒的大袖,持剑人极高,站在离地三尺的廊道上,教仰望的人几乎折断脖颈。
贵客高高在上,从高眉深眸中漏下睥睨的施恩,俯瞰蝼蚁,口吻轻慢,“也不过如此。”
“殿下。”燕故一上前一步,“殿下初次进城,不宜开杀戒,以免留下话柄。”
“哦?”凤应歌便扯开个笑,头也不回,“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脏东西,死在本宫剑下,是他的福分,合该感恩戴德。这番大功德之事,何人敢妄议本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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