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被衣袂风声扫过,摇摇暗了又亮起时,凤应歌已被抵去观戏正座的椅背,无路可退。
肩背硌上木刻的繁复花纹,头颅因尖物在前被迫后仰。上等玛瑙琢成的玉簪浑然天成,首镶金丝,尾端削尖,美不可方物,瞬息变作取人性命的凶器,刺近他漆黑眼瞳的一线之距。
面前人凤目含霜,居高临下。
珠帘隔开的外室,持剑守着的护卫们听闻动静,当即要拔剑入内救驾。
被凤应歌厉声喝止。
凶器悬目,他面上丝毫未见慌张,反有闲情逸致挑起个笑,事不关己般,“将军为何如此?”
今安在咫尺间看他,“殿下这两年技艺不进反退呀。”
他仍是笑,“应歌从来不是将军的对手。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言有未竟之意。
她低目,长睫敛去明光,一泓琥珀浅波便深得,可以看清他的狼子野心,似乎也可以容进他的狼子野心。
大朔人面上轮廓大多平缓,他则深邃如刻,高眉深目,英俊异常。额眉至鼻梁的纵线犹似山脊崎岖,听说肖极他生母,传闻中曾艳冠六宫的胡姬。
这三分异于常人寡淡的稠浓,为昔日的胡姬挣得扶摇而上,无尽盛宠。只可惜红颜薄命,君恩朝露。在她故去后,也成了她儿子备受苛责的亡命符。
少年时他骨相未成,姝艳更多,也鲜少有笑。一则实在无多少乐事,二则笑起过于女相,过于肖他的生母,常常招致灾祸。
如今,他常笑。
或许是终于握在手中的实权是他的乐事,或许是无可避免的种种算计使他藏起真面目。
是何原因,今安不想去计较真假。
她将红簪尖从他眼前挪开,掠去额鬓,重新簪上他的发髻,声嗓低柔,“小凤,这两年你想必吃了许多苦。”
凤应歌神情怔住。
“但殿下,已经是殿下。”今安将发簪归正,定定看他一眼,转身离去,“殿下何必耍弄这些伎俩。你我已隔鸿沟,你我心知肚明。”
踏出游春苑,那一处昏暗的巷口早已无人,只有雪色堆叠。
阿沅撑伞迎上,替她遮去随夜深飘落愈重的雪粒。
轻飘飘的雪花日渐积重,扑簌簌在伞面砸出声响。每日长街清扫不停,仍是满目厚白,夹霜刺骨。可以想见在此中站上一时半刻,凉意随体温消融沁进衣裳里,该是何等狼狈又苦寒。
今安在门前停了几息。
阿沅扶起轿帘,觑她面色,忽道:“虞公子在那里站了两刻。”
提袍动作一顿,今安神色如常坐进灯火幽深的厢座,看她一眼,“你多话了。”
“属下知罪。”
声势惊人的王侯车轿在雪中众目下招摇前来,招摇离去,踏乱长街。中途一匹黑马离队掉头,循着隐秘小巷在夜雾中飞驰,踏进三庙街。
而同在三庙街的闵府此时,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闵阿坐在上首,喜怒不明,“燕卿似乎极为喜欢扰人清梦。”
“都督见谅。”说着见谅的人面上无半分愧色,坐下饮茶,好不自在。
“每次与燕卿会面,总要令本官吃上好大苦头。前是议事揭发,群臣对我生疑。又是罗孜遇险,众人皆说是我闵阿图谋不轨,只差一个证据确凿的名头,便可解罗仁典心腹大患,教我人头落地。”闵阿声如钝刀,沉而隐含杀意,“一环扣上一环,桩桩件件没有定栾王的暗中手笔,没有燕卿你在其后的出谋划策,本官是半点也不信。如此,燕卿可有话辩解?”
落下的窗棂外层层黑暗漫上,不见如常雪地映光,隐隐有甲胄撞击声回荡。
燕故一不怯不惧,“小不忍则乱大谋,都督。”
“哼,本官忍的已经够多了。你言之凿凿欲与本官互利,却是无半点作为。”闵阿坐靠向后,“实在是令本官,颇为疑心燕卿用意。”
“燕某无可辩驳。”燕故一长身而起,礼作一揖,“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信与不信,只在都督一念之间。”
静默到窒息的空气里,闵阿垂眸审视座下人,半晌,二指并起一挥,“你今夜来又是何事?”
“定栾王将于明日在雾明山夜猎。”燕故一扬起的大袖挡上烛火,在墙面扫下一片巍巍阴翳,“她与下属时时相约狩猎,且自恃武功高强,常常是轻骑简兵,遣走暗卫近兵于山下查猎驻守。”
迎上闵阿若有所思的目光中,他说,“如此良机,不容错过。燕某特来告知都督。”
“良机?”
燕故一目光一凛:“杀人良机。”
屋内一霎寂静。
蓦地烛火一晃,闵阿笑起来,哈哈大笑,骤又沉下神色咬牙切齿,“你疯了?王侯在别州遇刺身亡,即便本官现今当真坐在那个位置上,也万万担不下此等罪责!何况本官如今流言缠身,众目睽睽皆在我,如何能再有行差踏错?不说此行艰险,但说你有此居心……你——汝等居心叵测,果真是要害我啊!”
声声喝骂砸落下座人脊骨,灯下袍服竹立,修直端肃。
“水至清则无鱼,官场之道,都督比燕某分明。在一干身有污浊的入局者中,若是都督遗世独立,反倒惹人生疑。恰恰此时你流言缠身,众目睽睽看你,世人皆道你不敢,你需避嫌不出,才最好摘去嫌疑。”燕故一振袖而落,举目望去上位,“都督可听过,祸水东引?”
第87章 白露夜
“……两人曾并肩作战多年,一人高升又南下掌权一州,一人回到王都重当无上荣华的龙子。说是般配,可就太般配了。”街头巷尾流窜起的曲折故事,若说没有人在暗中散布,段昇是半点不信。
但流言传播之快,不到半日连府里后院洒扫的仆人都知道了,躲在角落喁喁私语,正巧被经过的虞兰时听去。
正正踩中了段昇的忧虑。他最近心中七上八下,被遇着的这么多事情吓得不清。先是表哥无故前往定栾王府做客,不过两日便被人连夜送回,脸上手上都受着伤,什么缘由都问不出来。
“表哥,你说巧不巧,先前行水榭上和你发生冲突的那几个人,最近几日都被官家找了由头或打或罚,现在全缩在家里不敢出来见人!”若不是礼仪拘着,段昇简直要捧腹大笑,“他们前日还围攻我让我交出你来,今天就挨了板子哭爹喊娘地被抬回去,面子里子全丢尽了,叫他们还敢再出来丢人现眼!简直大快人心!”
他在这里讲得唾沫横飞绘声绘色,听的人只在发呆。
手上被纱布捆了严实透着血迹,脸上还有淤青,像是进去活受罪了一场,问他,却什么也不说。
没有人捧场,段昇表情讪讪地收了话声,想起一遭,又凑过去,“表哥,你说出手整治的,会不会是你前两日过去做客的那家……”
不敢直呼名号,吞吞吐吐,但即便没有说名号,也让面前人一下回过神来,眸光亮起又暗下,低低一句,“就算是又如何,不过是怜悯而已。”
“段昇,我已经收了我的痴心妄想,你也不要再提。”
说着不要再提的人,像抹游魂似的在院里自闭了一日,逃避什么似的匆匆定下洛临回程。然后到今天,听说新来的贵客在游春苑设宴。
段昇知晓人出去时,拦也不及。
然后是在游春苑前找到人,中途发生了什么,段昇一概不知,见虞兰时神色如常,便也不敢多问。就是他身上外罩的斗篷湿透,掌心结痂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水雪水混作一团,名仟忙忙提着伤药过去重新上药。
刚把伤口处理好,院外进来人,说老爷让表公子过去一趟。
段风乾回到裘安的两天来棘手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片刻不得闲。棘手事多半聚焦在罗仁典与闵阿两派中,但他夹在中间,问心无愧的一派清流,在此等混杂中也显得格格不入起来。近臣里颇有些声音说是他于中间操盘,好拾得渔翁之利,且这些声音越来越大。
今日又收到一封来信,段风乾看完,遣人去传唤,兀自坐在书房灯下沉思。
屋门厚帘一晃,来人随弥漫的风雪踏进,一身云水蓝扫去薄霜,从容行到堂下一礼,“见过姑父。”
这一声将段风乾从沉思中惊醒,就着挑亮的烛火往堂下一扫,凝目去笔直站立的少年身上。
说是少年,但过完这个冬节就要十八了,身姿已是青年轮廓,全不见前几年的稚嫩影子。竹节似拔高的少年郎,见一次总叫人感慨一次,流水过渐渐洗练的风华,底下世故暗藏的机锋。
堂中人抬起一双眼,还映着院里扎进窗缝来的雪光,“姑父寻兰时前来是有何事?”
这话,段风乾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沉吟一会儿,捡了乱麻里的一个头,“听闻你在洛临城时已与定栾王相识?”觉得突兀,不免接着转圜,“非是姑父责怪你什么,而是理清缘由……”
谁料虞兰时已轻声应道:“是。”
段风乾一怔,大抵是惊讶于他的干脆,下意识一句,“什么?”
堂中人再次说道,“因一场船祸,兰时在洛临与定栾王结识。”
这件事情段风乾已经知晓,几刻钟前,在洛临来的书信上,此刻真正听到,心潮起伏,“那定栾王此趟来裘安,你后脚便到,可也是……”
“是。”
一丝辩驳犹疑也无。
堂中顿时针落可闻。
手上信件折了几折,墨迹透纸背,笔笔惊心动魄。段风乾因着少年的坦然,几乎不忍苛责,“你可有想过你父亲知道时会如何?”
虞兰时再作一揖,“兰时回洛临后,会向父亲一一告知请罪,面临如何责罚都是应当。”
段风乾一叹,“他已经知道了。”
云水蓝袖一顿,他抬眸静静看来,等着下文。
“你父亲来信已言明始末。他在你从洛临离开五日后才知晓定栾王仪驾也向裘安,但阻你已不及,便快马加鞭来信告知我,让我趁事情未揭起时遣送你回洛临。”
段风乾深感事件重大,苦口婆心,“姑父不知你究竟是为何情由。但从定栾王来裘安那日起,迄今为止已教两大氏族搅入乱局,吃尽苦头,你一无官之身,何曾能与此相较。此时抽身而退,还来得及。”
一番话落,虞兰时神态不变,“姑父劝告皆是为我好,兰时不会辜负。我已定好回洛临的时辰,不使姑父姑姑继续担心操劳。”
信中虞之侃字字谨慎肃然,原本以为费尽周章也不能使人回头,谁知短短片刻便峰回路转,段风乾有些瞠目,“如此甚好。”又是担忧,“你可是在骗姑父,行缓兵之计?”就像他家里那个混小子一样,常出昏招,让人措手不及。
虞兰时摇摇头,在烛火雪光交相辉映中露出个笑,“兰时意已决,既说与姑父听,便不作诳语。”
段风乾这才放下心来,又细细交代了一些回程事宜,才使人下去。坐了半晌,心中仍不安定,又遣人去唤段昇。
侍从提起的小灯照亮曲折重重回廊。檐下雪落,扑簌着为无月的风霜添笔冷清,冷清到无人抬头看太寒的夜空。
外客来而无声,立在墙头远眺。
段府的守卫只在地上各处院门,巡逻有序,却没有布下天网,只站在墙头看上片刻就能摸清其中关窍。
今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踏进这里。
大概就是昏了头。她行事向来有根底,不做无所谓的事情,这般一细思,登时脚跟后挪,就要往来路折返。
“表公子真是会折腾,好不容易快好的伤口还能弄出血,大晚上不说一声就跑出去,害得我们好找……”
停松拂梅的廊道上,多嘴的仆人走过,这点声音跟铁钳一样钳住了今安的脚跟。
就这么循着来到了这处院落。
稀松平常的瓦墙松梅,隐隐一缕将开未开的香气,窗前的烛火刚被人挑暗,昭示着夜深人静,屋中人已经歇息。
蓦觉索然无味,鞋履又顿。窗缝间泄出一丝琴音,攀扯她衣袂。
风雪夜的窗不知何故没有合严实,就着两盏暗暗的烛灯,倒映半副伏案弄弦的身影。推开不大的缝儿,窥得一片流光跌宕的云水蓝袖尾。
琴音磕磕绊绊,一阵雅致清音后,又急转而下乱不成调,如垂髫小童的兴起玩耍。
琴音骤停。
“你来了。”窗里人说,往日清玉般的声嗓有些低哑。
推窗动作一瞬顿住,无故夜闯的人久违地体会到手足无措之感,下一刻,窗门大开,人影翻进来。
窗户复闭拢,今安环顾一圈昏暗的室内,有些稀奇:“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当然知道。”他的话里带出一些得意,手下随意地拨弄了几下,“我不知你何时来,何时走,但一直以来,只有你会来。”
琴音不着调,说话也不着调。
炭火煎烟,他坐在离窗有些距离的琴案边,半身笼在明火下,半身隐在昏暗里,抬头时墨发垂荡在袖上,向她伸手,“过来陪我坐一坐。”
面前人难得的胆子大,今安走过去,脚下碰到个东西,骨碌碌滚了几圈,撞在凳角轻碰一声停下来。捡起一看,是个手掌大小的青釉瓷坛,圆肚小口,酒香残留,已然被人喝空了。
将小酒坛搁上琴案角落,坐在长凳上的人顺势往另一边挪,伸手拍拍凳面,殷勤邀请她,“坐这里。”
近瞧才发觉他的眼尾颊侧都是红的,面皮白的人禁不住酒熏,一看便知。伸出手指让猜都不知道是几根,反倒来握她的指尖,还有点嫌她烦,“你在比划什么。”
今安啧啧一声,“看来真是醉了。”
他立即反驳,“我没醉。”强调一次不够,还要再说一次,“我真的没醉。”
“行行。”今安敷衍,问,“喝了多少?”
他比出两根手指,“一坛。”
这一点清冷外表下暴露出的违和,令今安实在忍俊不禁。
虞兰时的桃花眼中雾蒙蒙,就着些微明火定在她唇边,伸指捻上那一朵笑花,“真好看。”伸出的掌心上捆着新换的纱布,仍隐隐透出些鲜红,若是她今晚不来,他大约能弹到半夜去,白白废掉一只手掌。
把人半哄半骗、半拖半抱地弄上床,人已经在她身上扎了根,搂着不放,“你要去哪儿?”
今安实话实说,“我也要回去睡觉了。”
“这里不行吗?”
“这里不行。”跟个醉鬼玩半天文字游戏,今安耐心告罄,去解他抱在身后的手。
他不松,反而缠得更紧,几近控诉道:“你又赶我走,前夜是,现在也是。”
前夜的事今安记得很清楚,“是你自己先说不要的。”
“我说是的,你就真的让我走了。”闻言,他顿时冷下神色,语气极是怨怼,“我能怎么办?我只能任由你丢开,或者拿回来。”
完全不可理喻,今安叹气。
又听他落寞地,“但是今天晚上,你已经有别人了。”
游春苑二楼窗前容貌衣裳皆是顶顶登对的两人,姿态亲昵地靠近着,再般配不过。一刹教眼前的风雪从他喉口凉到心口,刀子似的烈酒也浇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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