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只见今安五指成爪,咯一声令人牙酸的异响,竟是硬生生捏碎了刺客的肘骨。
明是阎王刀,反成刀下魂。
快如鬼魅般,死亡的威压陡然罩至刺客头顶,他知晓任务难成,自身难保。
一个呼吸之间的僵持,凶器当啷落地,刺客逞出破釜沉舟的狠绝,另一手怒张袭去凤丹堇面门。今安一手推开凤丹堇,同时一手擒住刺客后颈死穴急急后撤,猛地弓步下压,劲风振起层层叠叠的蟒袍下摆、在她脚边掀动波澜,今安将七尺高的刺客整个脸朝下狠狠掼去地面!
骨头与地砖硬碰硬,轰然一声。
身后,救驾的禁军呼拥而至,一半上前押住刺客,一半将凤丹堇重重护卫起来,甲胄凛凛顷刻将祭鼎周遭围了个水泄不通。
观棋者不可擅入,当局者不可逃出。
今安松开手,缓缓站起来。
张扬翻飞的袍裾随她起身收敛,一并收敛起惊鸿一现的杀机。
从刺客出手到被抓,从头到尾,不过是禁军极速奔来的数丈距离,用片刻来形容都是太长。
阶道底下,文武百官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惊慌失措往上望,呼声此起彼伏。而后离得近的,是面色各异的诸侯,或置身事外的冷漠,或伪装慌乱,或隐藏不住窃喜。人群中,卫莽与严淮皆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关切,燕故一目光镇定,向今安颔一颔首。
金光撕破穹顶洒下,巍巍山影崭露狰狞。
祭台喧哗人声纷沓的最前首,凤应歌长身直立,目光不偏不倚与今安撞上,中间隔着重重禁军与林立的长枪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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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慢,建议完结再看。
第131章 開局棋(二)
山穹辽阔,春寒料峭。冷风往在场所有人的袖口心口直灌。
一场刺杀未果,摄政王伤势未明,刺客被五花大绑押下择日审问。以祭台上禁军圈围起的阵仗为中心,枪尖折起的冷光震慑诸侯群臣。
可是刺客突破严密查检直上祭台,中间层层审查的环节便已出现纰漏,或有同谋,或有主使,藏在祭台上下千百张神色各异的面孔里,谁也不可信,谁也脱不了干系,连同刀向外背朝里将凤丹堇护在风暴中心的禁军。
唯有眼前,着赤红蟒袍的高挑身影挡在凤丹堇面前,如同不可逾越的高山,拦住方才刺向她的刀锋,拦在她与禁军中间,未持刀剑,以身做盾,将所有不可预知的危险摈除在外。
凤丹堇亲历刀锋之险,心绪杂乱,手脚受控不住地生颤。她不得不停在今安身后,偷得一会半刻喘息时间,平复死亡爬上她喉颈的惊痛。可惜破开大口的袖子如何整理也恢复不了体面,一如撕破宁静的这场大典。
千百人声俱寂,凤应歌上前,作揖朗声道:“摄政王受惊,还请保重贵体,回殿中召太医才是要紧。”
这一声掀起万重浪,底下百官仰头齐声,“恭请摄政王回殿。”
多事之秋,这一场预示重大的祭祀尚且未开幕,便已要潦草收场。
所有人都如此认为。
却见台上禁军长枪一退,摄政王挥开左右兵戈,越众而出。生死之争后,那卷祭文仍好端端地被她拿在手中,在爬上山巅的晨曦中被举至对众人头顶,凤丹堇目光环顾,道:“本宫无碍,祭祀关乎国本,时辰不得有误,一切照常。”
凤应歌不依不挠,再作一揖:“摄政王衣冠有损,为表尊肃,还请回殿更衣。”
目光自台下的一应附和者转回,凤丹堇看一看几丈外这位她的手足,勾一勾唇角,“表象何须看,本宫于性命危难之际献上祭礼,想来天地先祖在上,也能怜我一腔赤诚。”
晨曦薄,山峦重。值清明雨来,细细密密地浇得众人衣领襟前半湿不湿,口鼻窒潮。顶着沉甸甸的水汽抬头望,称王的贼人站上高台,禀呈圣意,敬告天地。
雾霭风雨,凡人沐泽,避无可避。江山改主,也是定局。
祭台上的生死一线仿佛也勒着卢洗脖子,他半天语不成句,等到祭祀如常礼毕,群臣有序散场,他急匆匆跟在虞兰时身后,紧追几步,低声问:“兰时兄,你因祭文一事去过定栾王几遭,如何?”
听到要紧字眼,虞兰时捏紧袖口,反问:“什么如何?”
“少装傻充愣,定栾王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说——”说到这里,卢洗语声里隐隐压不住的兴奋,“不对,今日我已亲眼见到,定栾王好生神武,一己之力抓住刺客,适时其他人谁也没反应过来。我在入华台宫前已听说她的威名,可后来也有人说她恃权行事嚣张,今天亲见,才知不可谁的话都听……”
卢洗一说起便止不住,听得人烦躁。怎生忘了,这人也曾说过相似的话,口口声声说要成为定栾王麾下幕僚,说是毕生夙愿。
果不其然,卢洗再次问起:“如何才能去到定栾王麾下?”
“痴心妄想。”
有人替虞兰时答了,循声看去,是蔺知方正从旁边走过来。
同为新科三甲,他二人进了翰林院做编修,蔺知方却是进了实打实干实事的六部之一,近来手头又连着接下几桩旧案。其他人视为烫手山芋的旧案,蔺知方接得干脆,为翻查线索四处奔走,不认死理,听说为此还开罪了几位朝中官员。
卢洗是和蔺知方一道从陈州来的,入朝后虽少些往来,仍颇有些微末之时的情谊。痴心妄想四字一砸下来,耿直如卢洗,也有些小小的不快,待走到人少处,便问蔺知方是什么意思。
蔺知方很是坦诚,直言:“莫说日前刑部结党营私一罪已在朝中激起不少波澜,时至今日仍有人被拉下水,脱不开干系。便问问你身边这个人,祭文一事令他大出风头,不少人称定栾王又收下一条走狗,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是何滋味?”
卢洗摇头:“祭文一事不过是翰林大学士布下的任务,兰时兄于结党一道并无心思,知方兄不要听信他人流言,胡乱编排。”
虞兰时找了片屋檐躲雨,掸一掸袖上水珠,心想也不全是流言。
蔺知方冷哼一声:“他如何自证?”
卢洗道:“莫须有之事,何必自证?”
两厢对峙。
蔺知方蓦地抬手一指置身事外的虞兰时,目光淬冰,道:“我问你,你当真无半点攀附之心吗?”
虞兰时点头:“有。”
这回答实在太过出人意料,不仅蔺知方,连卢洗都吃惊得愣住了。
蔺知方说果然如此,冷笑着:“厮人狼子野心,怎么到现在反而不藏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慕强亦是。我何必藏?”
卢洗缓过神来,连连点头:“有道理!定栾王何许人也,合该有许多人仰慕钦佩,就论翰林中,十人里也有七八个。只是兰时兄平日里十分清心寡欲,竟不知也藏了与我一样的心思,半个字也不露,真是见外!”
蔺知方真恨卢洗死撬不开的榆木脑袋,咬牙道:“他已然是借门路与定栾王结上关系,朋党干系重大,你还有心思谈笑这些。”
卢洗被唬了一大跳,连忙四处看看有无人在旁听到,压着嗓问:“不过是写篇祭文,如何与朋党二字扯上关系?”
敢情前头说的那些他是丁点也不过脑。
蔺知方闭眼缓了缓气,说:“现下不是他有没有,而是外头传他有。言官传他有,六部上下传他有,传来传去,传到摄政王面前,只你一人说他没有,谁信?”
卢洗倒吸一口冷气。
清冷雨飘的屋下一角,祭台上的鼓声早歇了,官员们陆续避雨去了前头,剩下三人站在此处。卢洗看看蔺知方,又看看神色全无触动的虞兰时。
“若说有攀附之心的便是朋党,那么不单我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举凡一个路过侯门官府前的担菜人,都要背上这大逆不道的罪名了。”虞兰时总算开了口,很是诧异的模样,“人人羡权贵,人人都有罪,岂不可笑?”
“是可笑。”蔺知方接话道,“可笑你还装作不知。祭文一事牵连多少,翰林大学士交托你手时你不会不知,朝中保皇与革新两派早是水火之势,轮得到你来写这篇祭文?既是轮到你,两派的矛头便也指向你,怎么,定栾王指点你写文章之时,竟没指点你其中要害吗?”
剑拔弩张。
卢洗忙忙上前两边和稀泥,“且慢且慢,都是猜测。知方兄明明一番好意,不要说得这般不留情面……”
蔺知方不应这话,一把攘开挡在前头的人,只去看虞兰时,“上位者的把戏,要你当枚棋。本是与我不相干,但你曾说是非分明,嫉恶如仇,原也是你拿到功名就抛去脑后的把戏吗?”
不知他看出了什么或者知道了什么,但他所说句句都有深意,打谜语打得人胆战心惊。
虞兰时有些费解:“什么是恶?”
“结党是恶,攀附是恶,视而不见是恶。”蔺知方脱口而出,理所当然。很快,他反应过来这些训诫只为他个人自省,说不得旁人定要遵从。
蔺知方脸色滞住片刻,慢慢平下心气,“王侯势力部属众多,哪里看得上区区一个你?看你一无所知,涉足泥地尚且算早,此时抽身还来得及。”
——
一扇扇朱红大门在身后重重关闭,禀禄急行,停在殿前。
随行祭坛的太医正从殿中鱼贯而出,抬眼见着这位心狠手辣的掌事大太监,纷纷止步低头。
禀禄看了看紧闭的殿门,看不见里头情状,心头焦灼,问众人:“如何?”
“……未伤及殿下千金之躯,殿下受了惊,今日冒雨又遇寒凉,臣下已拿了药让下头人去煎……”
殿中点着静心的香,珠帘摇晃,四处门窗透着外头已见颓阳的天色,凤丹堇坐在案前。
她换下蟒袍,穿着常服,脖颈上被刀剑戳出的红痕还在,差一点点见血,没有皮外伤便没上药,露在领口上头。
禀禄跪在案前丈外,叩地有声,“奴才罪该万死。”
“不要说这种没用的东西。”一天事务折腾下来,凤丹堇有些乏,“你将幕后主使查出,本宫便当你将功折罪。”
禀禄应是。
一日狱房审问下来,他的声音磨得有些哑了,凤丹堇令他抬起头,看一看他,“怎么你看着,反倒像是遇刺的那个人?”
这句本是取笑话,想让她这位掌事官松一松脸色,原就长得一张生人勿近的冷脸,现下寸寸绷紧,愈发教人看着害怕。
禀禄没回话,站去墙角昏暗处。
事发时他在祭台下,眼睁睁见着那柄刀锋突现,已然抵刺去凤丹堇的脖子,只差一点,差一点就——巨大的惊恐与后怕笼罩着他,他不敢设想那把刀没有被及时拦下的后果,可臆想的画面直往脑子里涌,他握紧拳头止颤。
“刺客不是宫里的人,生面孔,钻的一门杀招毙命功夫。他藏在放置祭祀物什的内室,杀了来拿祭文的太监,借着身形相似之便,低头走完了通往祭台的长阶,途中无一人察觉。”
禀禄将大半日来搜查到的蛛丝马迹,一一联系起来,“必然是走了内应的道,禁军换守、祭祀礼程、地形到时辰,都有人提前接应。至于里头是谁在谋划听从,奴才已将前后负责审查的人员和禁军扣押,包括本次主事的礼部官员,一一落狱盘查审问。”
“真是费尽周章,这么说来,整座祭台里大半人都要卷入其中,才能换来这万无一失的最后一击。这么多官员禁军面前,若不能一举将本宫置于死地,下一次行事,把守禁严便要再难上数倍。”凤丹堇沉吟着,“可就是失败了,虎头蛇尾,如此轻率?”
“幸好,”禀禄心有余悸,“幸好定栾王及时赶到。”
凤丹堇便又想起那道挡在面前的身影,炽烈似火,不退不败。难怪北境戍防线在严绍倒下后,仍能以破军之势推进至夷狄疆土边界。
凤丹堇思绪漫漫,“宵小手段,挟恩以报,定栾王不屑去做。”
禀禄斟茶递至凤丹堇手边,低问:“殿下当真信她?”
思绪教这杯茶水打断,凤丹堇目光一落,顺着杯中回旋的涟漪,挪向握杯的手,修长骨节上陈伤陈茧密布,再看去他的脸。
今日的禀禄实在过于反常,他刚从狱房出来,身上沾了腥气,换作平时定要濯洗干净才敢走到凤丹堇面前。现下却浑忘了,眉尾眼里全充斥戾气,直直对上凤丹堇视线。
不遮不掩,情绪浓烈到近似侵犯。
下位者胆敢直视自己的主子,她养的狗逞着乱局下的莫名情绪,有恃无恐地向她伸出了不驯的爪牙。
今天敢呲牙,明天便敢爬膝窜怀,再然后,觊觎颈喉命脉,伺机咬断。
凤丹堇不喜欢禀禄此时的目光。
她盯着他的眼,说:“退下。”
眼前人垂睫,身形不动。
凤丹堇猝然掀翻了手边茶盏,语声重掷:“退下!”
禀禄连退数步,伏地而跪,“奴才,该死。”
第132章 開局棋(三)
祭祀后本该有一场夜宴,因突来的刺杀,一切布置戛然而止。明月霜降,除开不停歇的甲胄巡逻声,整座祭坛静得发慌。
蓝灰花衣身影跪在案前,披了一脊背烛火暗影。
凤丹堇垂目看他。
看他伏地,衣袖下露出修长的青筋虬结的手背,看他常年佝偻着直不起的腰脊,高而瘦,背上嶙峋的骨节支起布料,清晰到可以数出有几段骨头。
这些长在他身上的细枝末节实在算不上漂亮,配上一张不善笑的冷脸,全无讨喜之处。
相比起二十岁出头时还算锋利的一点锐气,这些年禀禄愈发沉默寡言,闷头做事。耳闻他在人前也是顶顶威风,隐隐有些被谏臣引为前朝宦祸的做派。也是,为了炼出这柄宫闱一把手,凤丹堇在禀禄身上下了不少功夫。他年幼进宫,目不识丁,她夜里拿书一点点地教他认字,才能教他驭下之术,再逞着那么一些不甘于卑贱的野心和手段,足够他从御书房走到昭清殿。
有时候,凤丹堇看着他,如同在历数这些年来她设下的谋算,汲汲营营,步步险招,无论如何艰险,眼前人皆做了无怨无悔的那把刀。
无怨无悔?也不尽然。
手沥鲜血的悍刀收鞘,在凤丹堇身边乖得像条狗,以前是畏怯她的地位权力,轻易能使他人头落地。而许久过去,在如今二人利益交错到该互为忌惮的时候,凤丹堇时常为禀禄的服从感到荒谬,找不到理由。
他可以听话,可以顺从,但不该是这般全无底线。权位赋予他的锐气,禀禄在她面前收敛得一干二净。
凤丹堇心头又萌生起隐隐约约的念头。
他究竟是想得到什么,才能伪装到如此地步?
还是当真忠心?
“起来罢。”
凤丹堇走去窗前,推开一条窗缝,看外头次第挂起的灯笼,沿着穿池过庭的回廊一路挑亮,“定栾王今日救了本宫一命,无论她有任何图谋,何须杀我又救我,这般矫揉造作。本宫不信她全然不知内因,也不信她掺和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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