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常出现的地方还是那片海滩,细细的白白的脚在身后柔软的沙滩上留下一串细碎的小脚印,海妖一般的长发在空中狂舞,
但其实他们在很多地方都见过面啊:手术室,骆平年的家,他的家,还有她孤寂的别墅和那间小小的破败的出租屋,
他们也发生过很多事:争吵,逃离,拥抱,接吻,缠绵,他一次比一次激烈地冲撞她的身体,在温暖潮湿幽暗的最深处释放,
她离他那么近,近到他以为他们可以一辈子这样厮磨下去,
她又离他那么远,那天她问了很多很多关于他的事,他的童年和单亲家庭,他求学的经历,他的婚姻,他喜欢和讨厌的食物,百看不厌的书籍,欣赏的电影……
可关于她的事他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不知道。
那天她在沙滩上用树枝写了好多字又匆匆忙忙地抹掉,她写的什么?他当时只想和她共赴云雨,也懒得去纠缠她写了什么蠢东西,反正时间还有那么多,总有知道的时候,
可她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从来没出现过。
当故事到了结局,人们总会想到它的开始,
他们的故事真正开始于他自作主张地假扮成一夜情网友把她约在那家廉价旅馆里,那时候她做完手术没多久,刚刚失去做母亲的能力就迫切地想彻底毁了自己,而他想的是拉她一把,把她从自毁的边缘拽回来,
他在旅馆肮脏的房间里看到她的时候她穿着华丽的皮草外套,背着一个大大的香奈儿皮包,明明是贵妇的装扮却给人一种沦落街头的落魄感,
他可不是救了她吗?他一直在救她。
但在梦里并非如此,赵小柔失踪后他有几次梦到了那家旅馆,梦里他在那摇摇欲坠的破床上疯狂蹂躏她破碎的身体,也许他在三年前决定约她的时候就想这样,
这就是赵小柔让他气恼的地方:她总让他看到自己阴暗不堪又下作的一面。
而他们经历的一切,他的矛盾和挣扎,这些都随着她的离去变得模糊不清,
就连他想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打算也让人觉得可笑,他就不该和任何人生活在一起。
所以他找她干嘛呢?
他说了那些话伤害她,二婚女人这几个字对她的伤害有多大他知道,他脱口而出,也覆水难收。
她说陪他走过的路无论对错她都开心,他想说他也开心的,
他还想告诉她,他现在真的要去卫生所当卫生员了,她还愿不愿意跟着他吃苦?
算了这个就不说了,搞得好像他低三下四求她似的,
对,再见到她的话就跟她说他很喜欢她,然后再问问她还愿不愿意……算了,就好好道个别吧。
他这样想着,顿时觉得轻松不少,他今天不忙,以后都不会再忙了。
他把车窗摇下来,高架上空荡荡的,每天他都只看得到它拥堵的样子,可现在明媚得刺眼的阳光照在柏油路上,耳边是鸟儿轻快的啁啾,高架两旁青翠欲滴的香樟和银杏树叶随风摇曳……
上海真美啊,比西北那个萧条贫瘠的小破城美多了,那里春秋季永远翻腾着漫天的黄沙,永远在冒黑烟的烟囱,冬天在操场上跑一圈儿鼻子里都是煤渣,他又出生在冬天,张钰说他连血液里都是坚冰。
可那个叫赵小柔的女人也出生在那里啊,她的血液为什么是温暖的?她的身体也是温暖的。
他竭力改变命运,但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自毁前途,有几分是为了医生的良心,又有几分是为了那个女人?不知道啊,他也不想再去纠结。
而让他意外的是调令下来的那一刻他竟然觉得很轻松,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等待死亡的过程,他终于结束了他的等待,紧绷了二十几年的弦也终于松了下来。
“大家起立!鼓掌!欢迎周医生加入咱们奉贤区 XX 镇 XX 村街道卫生服务中心大家庭!”
周荣来报到的时候是中午十一点半,整个卫生服务中心只有一层楼,典型的八九十年代建筑风格:泛黄的长方形瓷砖,墙壁拐角处是弧形的,透过老式茶色玻璃可以看到办公室里脏兮兮的蓝色窗帘,呵,他想起小时候打牛痘疫苗时去的乡镇医院,上海还有这种鬼地方呢?
他抱着纸箱子进到办公室的时候,四个人有两个趴在桌子上睡觉,一个在用手机刷剧吃外卖,剩下那个等在门口热情洋溢迎接他的就是这里的主任了,姓陆,叫陆建华。
“啧,没死透的就给我发出点动静!”陆主任觉得尴尬,拼命冲吃外卖的眼镜男挤眉弄眼,眼镜男迷茫地看看他再看看周荣,屁股先站起来,嘴里的面条还没咬断,啪啪拍了两下手掌以示欢迎。
周荣的办公桌狭窄到几乎只够放一台电脑,身后是墙,隔板对面的办公桌上趴着一个鼾声如雷的大胖子。
他把箱子里的东西一点点理出来,好在他本来就没什么东西,除了一张年轻女人穿着黑白波点连衣裙站在艾菲尔铁塔前的照片,他用白色相框裱起来,和一个戒指盒一起锁在更衣室里,
本来没想带过来,可他把房子卖了,马上要搬家了,他怕搬家公司的人丢三落四,索性带到单位来保险一点。
下午两点,卫生服务中心死气沉沉的氛围被一群女人的尖声尖笑打破,连办公桌上睡觉的两个人都被惊得一个激灵爬起来。
“好啦好啦快起来吧!来活儿啦!”陆主任急行军一样冲进来,“周医生啊,你今天刚来,我带你熟悉一下我们的日常工作!”
周荣被陆建华连拉带扯地带到一个小小的会议室门口,看到一群穿着花花绿绿衣服的妇女坐在台下,台上站了一个很年轻的男医生,白白净净的,穿着白大褂,翘着兰花指,指着黑板上的宣传语,用细柔的声音一字一顿念道:
“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什么?”
“耍!流!氓!”
台下妇女震天动地地嘶吼完,齐刷刷地看向站在门口的周荣,
“哎哎哎!都看着我们周医生干什么?周医生是那耍流氓的人吗?周医生一看就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你说是不是啊周医生?”
陆建华说完冲周荣谄媚地笑一下,他本想借此机会拉近一下距离,可总觉得周医生的脸色好像更难看了呢……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周荣脸阴沉得都能拧出水来,可这个问题正中陆建华的下怀,
“给妇女做体检也是我们的日常工作之一啊,也要给性知识贫乏的女同志们普及一下必要的生理卫生知识嘛!周医生,要么你也给我们讲两句?”
周荣刚要严词拒绝,可陆建华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拽着他的胳膊就把他拉到台上,这么细皮嫩肉的大帅哥,妇女们一个个如狼似虎眼睛放光,
周荣这辈子都没这么无助过,站在台上脑子一片空白,憋了半天终于憋出来六个字:“别乱搞,要戴套”,
狭小的会议室瞬间爆发雷鸣般的哄笑声,连屋顶都要被掀翻了,陆建华把这辈子伤心的事都想了一遍也憋不住爆笑出声。
混乱的一天终于鸡飞狗跳地结束了,周荣觉得比上一台十小时的手术都累。
下午四点半,陆主任好说歹说才把几个拎着包要冲回家的同事留下来开一个简短的欢迎会,
说是欢迎会,其实是朗读一遍周荣的调令,说明一下这位三甲医院的麻醉科骨干为什么会来他们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小卫生所,当一个连手术都没得做的医生。
“这里说明一下啊,周医生呢是来支援咱们所的,所以呢希望大家多配合一下他的工作,也能在生活上多帮助他一下。”
“支援?这不就是流放么?”睡了一下午的大胖子叫刘若愚,这会儿依旧是睡眼惺忪的,眼睛眨巴眨巴地听了半天,如梦初醒般得出了这个结论。
“啧!没话说就闭嘴!问你了吗?”陆建华挥舞着手里的文件狠砸一下刘若愚的头,尴尬地冲周荣笑笑,“别介意啊周医生,他这人就这样,没恶意的。”
“不会,他说的是事实。”周荣面带微笑地承认,这倒让几个摇头晃脑唧唧喳喳的人沉默下来,
“兄弟,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欣赏你。”一直沉默的眼镜男叫钟诚,他小声说着拍拍周荣的肩膀,冲他竖起大拇指。
“好啦,周医生来这里确实是委屈你了,但再过几年还是有希望回去的嘛!今天先到这里吧,早点回去休息。”
周荣简单和新同事们道别,开车回家前看了一眼手机,除了陈琛他们哭天抢地的告别,还有就是链家经纪人发来的几十条微信,这还不算完,他刚点进对话框对面就又发来两套商品房链接,
他皱皱眉,对这种咄咄逼人的营销手段感到厌烦,但转念一想也能理解,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可是房地产市场的消费主力啊。
他随便点开几个看了看,奉贤这边地皮没市区那么紧俏,八九十平的房子反而很少见,大多数都是一百到一百五十平左右的户型,
呵,家里几口人啊住这么大房子?他苦笑着摇摇头,要是这经纪人知道他家里只有他和一只猫,会作何感想?
但如果她回来了呢?拎着行李箱往他面前一站,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那时候他怎么办?
她住惯了大别墅,有独立的庭院,按理说应该适应不了小户型了吧?可他那天去她租的房子,那个破啊,一进门就是肮脏的厨房,煤气灶和水管上全是黑黄黑黄的油垢,抽油烟机看上去也黏糊糊的,他随便瞅了一眼就看到墙上还在渗水,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在阳台上种了好几盆蝴蝶兰,画了几副大胖猫的水彩画贴在卧室墙上……
万一她喜欢小一点的温馨一点的环境呢?而且他们也不大可能会有孩子了……
他想着想着笑了,他不是要跟她说分手的吗?算了,这些都等找到人以后再说吧。
“不好意思,我想还是先租房。”他给经纪人发了一条信息后就开车向那个住了将近十年的家驶去,
现在那里是真正的断壁残垣了,穆妍砸了那里的一切,之后过了快一年的时间他也还是没能让它恢复如初,他请设计师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规划好的装修图纸还贴在书房墙上,但随着那个女人的失踪,图纸也成了废纸。
此时周荣家楼下的花坛边蹲了一个晒得黑黢黢的年轻姑娘,手里拿了一朵被揪得七零八落的花,脚边全是她揪下来的花瓣,
“说,不说,说,不说……”
她嘴里念念有词,把光秃秃的花蕊上所剩无几的花瓣揪下来扔在地上,一抬眼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孩站在她面前,满脸嫌弃地看看她再看看遍地花瓣,“阿姨,这里不能摘花。”
“呦!吃得不多管得挺多?再多管闲事当心我今晚去你家把你抓走!还有你叫我什么?阿姨?叫姐姐!”
小孩没想到这戴着墨镜的阿姨这么泼辣,当即吓得哇哇大哭,他妈妈冲过来把他抱在怀里,狠狠瞪了一眼蹲在地上骄阳跋扈的小姑娘,扔下一句“什么素质”,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姑娘翻个大大的白眼,哼一声表示不屑,低头看到手里的花瓣却愣住了,
“啧,数到哪儿了来着?都怪那破小孩!哎呦我操好纠结啊怎么办?”
就在她薅着头发痛苦挣扎的时候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色大众开进小区,停进不远处一个空余的车位里,一个穿着黑衬衫黑裤子的男人从车上下来,若有所思地往她的方向走过来,路过她身边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径直往前走去,走出十几米开外了才像反应过来了似的顿住脚步回头,那眼神和见了鬼也差不多,
“怎么了周医生?不认识了?啧啧啧,几日不见如隔三秋啊!何止三秋啊,您这十秋都有了吧?唉……思念催人老啊!”
周荣看着蹲在花丛中的女人,晒得比炭都黑,戴了副蛤蟆镜,呲着牙花子冲他嘿嘿笑,他刚刚走过去还以为是卖盗版光碟的呢。
他理都没理她,转头就走,却听到她扯着破锣嗓子在他身后唱:“美丽的姑娘呦~我多想握你的手~美丽的姑娘呦~让我的心依偎在你的身上”
唱完她两手一摊,
“美丽的赵姑娘,她到底在哪儿呢?”
周荣向前的脚步猛地刹住,背对她站在原地,片刻后仰头望望天空,像下定决心一样快步折返回来,走到她面前站定,
“在哪儿?”
穆妍蹲在地上仰着脸看他,他呼吸沉重而急促,胸膛剧烈起伏,阴沉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她估计这会儿要是说一句“我不知道”,他得杀人。
“你得求我,还得给我道歉!”她呲着牙像个无赖似的要挟他。
男人拳头握紧又松开,眼角通红,咬着牙说了句“对不起。”
“还有呢?”
他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来的时候浑身都卸了力气,绝望又哀求地说道:“求求你。”
穆妍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决定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他,
她从包里抽出一张照片递到他面前,“喏!”
照片背面朝上,男人盯着空白的背面,却始终不敢伸手去接,
“哎呦放心吧!不是她跟别人的结婚照!”
男人看看她的脸再看看她塞到他怀里的照片,确定她没有说谎,这才鼓起勇气接过照片翻到背面,
那是一张合照,照片里是一个穿着藏袍的短发女人,几个同样穿着藏袍的女孩子紧紧围绕在她身边,她圆圆的面庞白里透红,眉眼弯弯地笑着,因为笑得太开心太灿烂,小虎牙完全露了出来,像一只圆脸小白猫。
穆妍看到男人小心翼翼地用拇指摩挲画中女人的脸,生怕戳疼她一样,
“唉……你这当医生的,手抖成这样可不行啊!”
穆妍无语地摇摇头,这两人的关系真是令人费解,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男人突然紧皱着眉头大声质问她:“这孩子哪儿来的?”
他指着女人怀抱的婴儿,四五个月的宝宝,缩成一团在她胸前酣睡,
人类的语言已经不足以表达穆妍此时的无语程度
“我去……周医生您不至于吧?她才走了几个月啊,能生出来这么大个孩子?”
男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背过身自己看照片去了,过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般呢喃:“她把头发剪了。”
“嗯,那里条件艰苦,长头发不方便,还有破小孩儿喜欢扯她头发,就剪了。”
过了好久,久到穆妍都快失去耐心了他才再次开口:“这是哪里?”
“甘孜,离上海两千公里。”
男人笑了,声音喑哑如沙,“两千公里,她躲我那么远。”
穆妍不忍心再看他,抬头望向天空中绚烂的晚霞,最终决定背叛她和赵小柔的约定。
“唉……反正她怀里抱着的不是你的,至于肚子里的是不是你的,谁知道呢?”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男人转过身来,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她,“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穆妍蹲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目不转睛直视他的眼睛,“我说她怀孕了,这你也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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