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慈现在的愿望是,这个在名义上已经属于曦国的地区,不要再有人冻死饿死了,听说光是这两天的时间,就已经从城里找到了近千具尸体。
……
三天后。
在距离京城200多里的岭州郡,马三郎正麻木地将自己饥寒交迫而去了的老母亲放进一口薄棺里。
岭州郡是一个很小的郡州,虽然离京城很近但因为山林很多,路难修,所以一直以来都非常穷。
这里的土地贫瘠,像马三郎这样的土生土长的山民,大多数时候只有种些大豆才能够有正常的收获。除非某一年风调雨顺,他们种的粟米和小麦才可能产量稍高一些。
可惜今年并不算是风调雨顺,甚至可以说是气候十分奇怪的一年,他们这里一直下雨,夏天的时候甚至还走蛟了。
走蛟是因为下了很久的雨导致山体上的泥沙和石砾在瞬间流动下来,如果换成现代的说法就是泥石流。
马三郎他们村里所耕种的一些庄稼就是被这样毁掉了,他们只好在其他地方重新耕种补栽。
可是在下了暴雨之后,又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干旱,他们补种的粮食产量非常低,原本他们山地里种的粟米一亩地可以有一石到两石的产量,可因为气候的关系,今年的亩产量将将才到达一石……要知道他们种这一亩地种子就要用上几斤,可收获的也仅有100多斤。
在这种情况下,岭州郡的节度使和郡守居然还要加税,不愿意加税,就只有去加倍地服劳役,服兵役——今年的劳役是做民夫。
简单来说,今年交不上税的人就只有进入军队,去成为预备尸体。
马三郎家里拼了全力才将税交上,可家里剩的粮食却绝对不够吃了。
马三郎和自己的妻子便出去打零工,去给那些富户那些地主做活,吃一些糠咽菜,赚上几个铜板买粮回来吃。
可是马三郎没想到的是,老母亲带着两个已战死了的哥哥的两个孩子在家里,她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竟然在家里饿死了。
之前老母为了得些粮食甚至想把家里攒的这口薄棺给卖掉,被马三郎给阻止了,可马三郎阻止的原因绝对不是希望这口棺材快点给母亲用上,而是因为这口棺材是真的她攒了一辈子。
……现在想这些已经没用了,马三郎回过头看了一下正在痛哭的妻子和两个侄子侄女,只觉得眼眶非常疼,他已经哭不出来了。
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他和妻子在外做工了一个冬天,拿回了60多个铜板,再加上家里原本有的30多个,勉强家里算是有100文钱。他昨日去镇子上问了一下,现在的粮价已经到了一升米60文了。(一升米≈1.2斤)
别说是撑到秋收了,他们现在全家吃糠,吃豆子,吃去年晒的菜干,或许能撑到春耕。
然后呢?
而粮价还在不断地涨。
马三郎不知道为什么粮价一直在涨,他只知道他们全家人现在就是在等着饿死。
而像马三郎他们这样的家庭并不少,他们生活在惶恐中,有人已经将目光看向了自家的小孩……把自己家的小孩吃了那是不可能的,或许只能把孩子和其他家的孩子换一下。
换着吃。
哈哈,换着吃。
……
所以粮价为什么会涨呢?
此时的岭州郡郡守府,岭州郡郡守谢恺正在大摆宴席。
谢恺姓谢,很显然他也是大氏族谢氏一员,背靠大树好乘凉,他虽然能力一般,但还是捞到了一个小郡的郡守职位,而且如今节度使带着一部分兵马跑到碎巫山去,还没有回来,目前的岭州郡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过得别提多舒服了。
因此当知道本家族的嫡孙谢茗来了以后,谢恺还是很兴奋的,马上叫人准备了丰盛的宴席。什么山珍海味都上来了,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海里捞的,山里捕的,凑足了几十道菜来招待谢茗。
谢茗却只是饮了一杯葡萄酒,就不太想吃了,是的,他已经离开了京城,赶了三天路才到这里。
谢恺虽然已经当官,但他对仅仅是个秀才的谢茗却十分尊重。
“族兄,你可知新女帝登基的事情?”
谢恺点点头:“知晓的,听闻这位女帝十分豪奢,还能驾驭仙龙。”
谢茗听到那仙龙,突然笑了:“那是龙吗?那明明只是种没见过的野兽罢了,哪里配称为龙呢?”
谢恺这一听就琢磨出不对劲了,这位少爷似乎对于新登基的女帝有很多不满。
“不知茗弟有何高见?”
谢茗又喝了一口酒,瞧了他一眼:“不知族兄有没有听说……如今朝廷上的官员已经全部被女帝免职的消息?”
谢恺眼睛瞪大了一些:“全部?”
谢茗笑了:“正是。”
谢茗就将自己这几天在京城的见识挑了一些跟谢恺说了,譬如说这女帝陛下对于他们这些臣子官员没有任何的安抚和拉拢,反倒对那些饭都吃不饱的平民呵护有加,又帮他们治病又帮他们修房子的,比亲娘都亲切。
谢恺又开始听了还没觉得有什么,毕竟古往今,这些君王大多都号称自己爱民如子,但一旦自己当上了帝王以后这些装腔作势的事情总会少做一些,毕竟能帮上他的除了官员就是贵族,对平民再好他们也拿不出一两银子。
可是听到谢茗说这个女帝居然还发布政令,要彻查所有强抢过平民土地的人,查到了以后就要从重处罚,最严重的是剥夺个人全部资产……
这就有些过了。
谢恺有些目瞪口呆地说:“便没人劝劝她吗?”
谢茗:“她已经不上朝了,谁能劝她?”
谢茗又添油加醋地将女帝第一天进入京城上朝的情形说了一下,在他口中女帝已经成了在朝堂之上连续屠杀十几名官员的恐怖形象。
这下就算谢恺再笨,也已经明白谢茗的意思了:“茗弟的意思是……”
他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谢茗却摇了头:“不可,那卢氏家主现在还被关着呢,他找来的60万大军也被女帝不费吹灰之力便吓跑了。即便是想要这样做,也应该做好万全的准备。可现在女帝已经开始收回京城周边的土地了,我们要赶在她收回全部土地之前阻止她……”
谢恺便轻声地问道:“那要如何做呢?”
谢茗拿着银箸夹了一块鲜嫩的冬笋放入口中,他近日着急上火,吃不下那些荤腥,只想吃些蔬菜,好在冬笋脆爽可口,做得还算不错。
“族兄,你我都是忠君爱国之人,做事当然不能冲动,女帝既然爱民,我们便也做||爱民的事情。”
他微笑道:“我已给祖父去信,让他从谢氏最近的粮仓运2万石粮食过来,这些粮食是要发给百姓的。”
谢恺:???
……
岭州郡下面也有几个县,其中距离郡府最远的是一个叫做青山县的地方,此地三面都被大山包围,另一面也包了一半,风景优美。如果这个县城是在曦国本土的话,肯定会成为一个非常有名的旅游景点,可是在大凌朝这就是个蛮荒之地。
从青山县往外走只有一条仅能供一辆马车来往的小路,这条小路还得经过一座破旧的石桥,交通状况十分堪忧。
而这一天有一列非常长的车队驮着重重的粮食从这条小路进入了青山县,一路来到了青山县的县衙。
青山县的县令吴正万分开心地从现眼里跑出来,整个人作揖已经弯成了90度角:“谢郡守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下官惶恐……”
谢恺穿着一身官服,在外头披了个厚厚的披风,下巴微微扬起,胡子随风飘扬。他五官端正,看起来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吴县令不必多礼。”
吴正连忙鞠躬弯腰地请自己的上司进入了县衙,叫人泡上了他最新入手的蜜茶,在现在的大凌朝还不太流行喝清茶,大家喝茶一般都要加上酱醋葱姜,但更多人都喜欢喝蜜茶,显得身份高贵。
谢恺轻轻抿了一口蜜茶:“此次本官前来是要将这些粮食交给吴县令,请你开始修路的。”
吴正疑惑地问道:“修路?修哪里的路?”
谢恺道:“自然是修你们县到外头大官道的路了。”
谢恺告诉吴正,因为新登基的女帝正在碎巫山那边修路,而且京城也在修,说明女帝陛下很重视这方面,反正早修晚修都要修,他们岭州郡当然不能落后。
谢恺今天带来了2万石粮食就是让他也跟着一起修。
“这粮食要发到百姓手里,不能叫他们饿着肚子修路,你可知晓?”
吴正眼睛一亮,他懂,他完全懂!
上官并没有说要给百姓发多少,也没有说这些粮食全都要给百姓发下去,也没说限期多长时间把路修好。
“山路艰难,你我身为朝廷官员,当然要为陛下分忧,不能等到陛下来修我们才知道动。这些粮食你且收下,最好从明日便开始修……”
谢恺这一通叮嘱让吴正知道了许多女帝陛下的爱好,比如说女帝陛下爱修路。
一朝天子一朝臣,上两个陛下在位的时候,他吴正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可现在女帝登基,若是他能做出一些政绩来,没准便要高升了!
“下官知晓,下官一定将此事做好!”他毫不犹豫地就应下了。
谢恺满意地走了,他此次前来这个郡城都知道,知道郡守带着许多粮食去找下面的青山县修路了,那么多粮食都要分给修路的老百姓,真是个好官。
而接下来就要看吴正的表现了。
吴正……吴正迅速清点了这些粮食,并且好好收进了自己的库房。另外叫随从从县衙的库房里拎出了一些陈米旧粮。
接着,这位脸型十分圆,肚子仿佛怀孕五个月的妇人一样的县令叫来了县衙里的所有差役。
“马上去通知那些家中有壮劳力的,赶紧给本官开始修路!每日管中午一餐饭,中午给喝粥,若是嫌喝粥不饱的话,自己带干粮。”
他神情全然不像在面对谢恺时那样的谦卑:“这可是女帝陛下让修的,那些个泥腿子,谁若是不敢来,小心他们的脑袋!”
差役们赶紧都领了命令走了。
他们心里也美滋滋的,毕竟,县令只是给他们发任务,是绝对不会到修路现场去的,那么中午管这些泥腿子的一顿饭就他们负责来做,差役的俸禄非常低,他们都快吃不起饭了!
中午每人从煮粥的米中捞出几把不算过分吧?
大家美滋滋地想着,反正泥腿子们自己会带干粮,喝碗米汤就不错了。
第70章
任何行业都是有潜规则的存在的。
在大凌朝的官场当然也是一样。
比如说吴正的做法其实是非常常见的, 如果你翻一下历史书的话,发现这种情况,在某些朝代甚至是皇帝也认可的事情。他们一般会用“水至清则无鱼”来形容这种情况, 来代表他们做这种事情是有一定的正义性的。
像是马三郎他们交税,除了自己应该交的税款以外,还要多交一份路上损耗的, 交粮食产生的损耗叫“耗羡”,交银钱税款产生的损耗叫“火耗银”。而这些钱全部需附加在原纳税人, 且于缴纳之前附加于税款。
简单来说, 你应该交的税是一两银子,但收税的人说,你这些银子在运输的过程中会产生半两的损耗, 所以你要交一两半银子才可以。
现在这2万石用来修路的粮食也是如此, 只是换了个收取方向而已。
因此等马三郎揣着一张硬邦邦拉嗓子的豆饼冒着寒冷的气温来修路的时候, 他已经知道,中午的时候他只能吃这一张豆饼, 再来一碗米汤了。
众所周知,人若是想长时间干重活,必须要吃荤的,而且还要时常吃一餐大荤才可以,否则身体根本承受不住那么多的劳力损耗,真的会被榨干。
马三郎也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吃过肉了, 好像上次吃肉还是在山里抓到的野鸡……
算了, 莫要想那么多。
他拿起阳镐,用力地刨向地面, 坚硬的土地让他两只手都很痛,不仅如此, 因为穿的是草鞋,脚上早已经生了冻疮,这么一用力,一只脚几乎要紧扣地面,使得脚趾也酸痛。
总而言之,他们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现在大冬天地修路,但他们已经知道了在最后一段时间里,一定会非常辛苦。
……
“胖丫啊,阿婆出门啦。”
徐家村里,胖丫的阿婆将自己用碎布拼好的大围裙系在腰间,天还没亮呢就匆匆地出门了。
胖丫躺在暖和的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便又陷入了梦乡。
徐阿婆匆匆地走过邻居家的家门,恰好看见隔壁的三婆婆也正利落地走出来,两人对视着笑了一下。
“哎哟,这天这么黑我都能瞧见你,这甚的夜盲症还真是不方便。”三婆婆搭了句话,将院门关好。
徐阿婆连连点头:“可不是,李医生说咱们村上全都有甚夜盲症,那些个小年轻还不相信呢。”
其实除了夜盲症以外李医生还说了许多其他的病症,比如说大家头发里的虱子,大家身上的癞癞疤,这些可都是病。
虽然距离李医生他们到这里也不过八|九天,可是他们带来的变化那简直是翻天覆地说都说不完。
两个老太太一边聊着边一边走到了村口,这里现在也跟以往不一样了,不但搭起了几个棚子,甚至还多了一个屋子,李医生严组长他们全都住在这儿。
从村里走出来的不止她们两人,还有其他的几个妇人,他们都是提前起来做饭的。他们做饭是在棚子里做的,说是棚子,其实四面都挡着,里头点起了火以后非常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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