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斯利缓缓眯起眼睛:“泰特斯神父,从你的职业身份来说,你本人是不是有点太悲观了?”
神父这次没画十字:“孩子,只有认识自己,才能拯救自己。我不是悲观主义者,我只是希望能足够客观。”他很坦诚地笑了两声,“我们聊了这么久,你一直在讲别人的故事。”
“因为我自己没什么好说的。”
“当你走进这个房间,就必须交出真实的自我,佩斯利。这是对彼此的尊重。”
佩斯利的目光再一次回到墙角的污渍上。那块灰色的痕迹落在脚边,很难被发现,大概是之前的人坐在这里,将鞋跟抵在墙角时留下的。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僵硬:“我不能说。你真的会把我赶走的。”
“我保证不会。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保存在你、我与上帝之间,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人知晓。”
“你确定吗?我有点怀疑这个保密制度。”
“你觉得这中间有哪个环节不对劲吗?”
“只有一个很小的部分。”佩斯利趴在桌子上凑近两人中间的隔门,用说悄悄话的语气说道:“你也是个无神论,泰特斯神父。所以你根本不确定上帝会不会帮我们保密。”
神父立刻就生气了,但他生气的时候依然很平静:“佩斯利,我在这个教区当了四十年的神职人员,你不能——”
“——虔诚不是驱动力,你自己说的。”佩斯利已经准备好被扫地出门了,“不过,我相信你很虔诚。虔诚的人不会怀疑神,只会怀疑自己——任何一丝怀疑都是在让无神论有机可乘,先生。我想找的是真正相信上帝存在的人,希望能从那个人身上得到一些别的启发。虽然我更喜欢你这种神父,但是很可惜,你的建议对现在的我来说没什么作用,毕竟我们两个的世界观差不多……”
她站起身,轻轻掀开紫色的幕帘:“况且我自己真的没什么好说的……我是个很无趣的人,泰特斯神父,和我接触的时间越长,你的怀疑或许就会越多,我还是不给你徒增烦恼了。至少我讲了半个故事。”
幕帘外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佩斯利的眼睛差点没能适应外面明亮的光辉。她带着欣赏观察这个美丽的教堂,身后传来神父疲倦的声音:“佩斯利……我生活在一个充满了混乱和罪恶的街区,在这四十年里听过太多故事,它们中的一半很丑陋,另一半很悲哀。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信仰。”
佩斯利回过头微笑:“你的怀疑不是因为这些故事而产生的。”
神父沉默了许久。那些布置教堂的女孩在远处窃窃私语。直到最后,这个老人也没有走出告解室,他端坐在昏暗的角落,似乎想要鼓起勇气寻找一个答案:“有一天,也是像今天这样,一个冬天的傍晚,我发现我对一切都感到麻木。他者的喜怒哀乐再也不能感染我。我的口中只能说出无用的安慰,却看不到任何指引。”
“或许是因为你听了太多别人的故事。”佩斯利甚至有些感同身受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故事都是千篇一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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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找到了它的目标。
蝙蝠侠——真正的那个蝙蝠侠正在无人的巷子里游荡。他满心担忧,但仍然沉着冷静,试图找到莫名失踪的芭芭拉留下来的蛛丝马迹。毛毛靠近他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蝙蝠侠反应迅速,像是能感应到幽灵一般迅速侧身。
他只躲过去一半。毛毛像一颗炮弹压在他身上,尖锐的爪子勾住他的右臂,随后猛地前冲。蝙蝠侠差一点被对方绊倒,他稳住身形,借着惯性把轻飘飘的毛毛顺势甩脱。黑色的怪物的身体砸在墙上。毛毛摇了摇头,四肢着地站在蝙蝠侠面前。
在一开始,蝙蝠侠有一点疑惑,因为毛毛没有展现出丝毫的攻击性。它像一只玩得过火从而不知轻重伸出爪子的小猫,即使被恶狠狠地扔到一边也只是晕头转向地爬起来,茫然无措地四处乱转。
但是很快,毛毛巨大的翅膀竖直着伸展开——这就是典型的攻击前的示威了。它瘦削的脊背高高耸起,耳朵下压,身后的尾巴烦躁地摆动。只不过它无法发出声音,蝙蝠侠也不会浪费时间和它交流。很赶时间的义警试图通过耳机向罗宾询问情况,他打开耳朵里的装置,却只能听见一阵刺耳的信号干扰提示。
在一瞬间,蝙蝠侠的耳机大概接通了全城的广播信号,难以计数的信息如同海水般灌进耳朵里。在蝙蝠侠摘掉耳机的前一刻,一切又重归寂静,一个模糊脆弱的声音单独响了起来。
声音来自一个小女孩,大概十岁左右。她稚嫩的声音有些沙哑,隔着一层厚厚的电波干扰,还多了一点天真的伤感:“你应该停下来。”
某种冥冥中的感应击中了蝙蝠侠。他抬起头,看着对面那只张牙舞爪的生物。
是毛毛在耳机里与他说话。
“……为什么?”
“因为你应该停下来。”它说话的逻辑也很像个小孩,“我希望你停下。”
蝙蝠侠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柔软一点:“不行。有个女孩失踪了,我要找到她,她现在很危险。”
毛毛歪着脑袋,花了几秒钟理解这段话。随后蝙蝠侠的耳机再次运转:“你要停下,做一个选择。”
“不是现在。”
“就是现在。”毛毛焦急地跳了两下,“就是现在。”
蝙蝠侠冷峻地盯着毛毛:“是佩斯利在给你下达命令吗?”
“佩斯利……”毛毛用更忧伤的语调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佩斯利希望我停下?”
毛毛拒绝回答这个问题:“选择。”
“什么样的选择?”
毛毛看上去更加焦虑了。它没办法组织出太复杂的语言,只能努力张开翅膀,让自己看上去更有威慑力:“狮子,在打架。”
不知为何,蝙蝠侠和毛毛的交流异常顺畅。他迅速领会到对方的意图:“我们需要像狮子一样打架?”
毛毛松了口气,继续补充:“一个杀死另一个。”
用小女孩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的确令人心惊。如果不是寻找芭芭拉的任务过急迫,蝙蝠侠真的很想把佩斯利·连恩揪出来严肃地审问一下。可惜现在他只能用最简单的句式告诉毛毛:“我和你,没有必要打架,也没有必要杀死对方。”
“不是我和你。”黑色的怪物认真回答道,“是蝙蝠侠和蝙蝠侠。”
第119章
五月六日, 一个叫谢利·欧文的男人在地狱厨房南侧一家小酒吧里喝到了凌晨。
直到酒吧打烊,全世界最疯狂的酒鬼也沉沉睡去,他才缓缓站起身, 拿起粘着酒水和呕吐物的外套, 像一头冬眠期被叫醒的瘦熊, 踉跄着走到街道上。
他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外套口袋, 想从里面掏出仅剩的一根香烟, 但没有摸到预料中的东西——他找到了更好的,一张十美元的钞票, 被反复折叠, 看上去皱巴巴的,但印在中央的汉密尔顿头像仍然是如此和蔼可亲。
欧文昏昏沉沉的大脑完全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保留了这样一份惊喜。如果放在往常, 欧文走出酒吧时绝不会给自己留下一分钱, 这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人给他准备了十块钱一样。后来警方调查发现, 这十美元并不是他的, 只是他和另一个坐在一起的酒鬼搞混了衣服, 错把别人的钱当成了自己的。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如果想把所有的过错都放在命运身上, 它就会给你各种巧合组成的安慰剂。欧文后来就是这么说的——“如果我没有拿错外套就好了”。
拿错外套的欧文第一反应是重新走进酒吧,用汉密尔顿交换一些美好的饮料。但他刚转过身,酒保就在他身后关上了大门。初夏的晨风带着凉意,把醉醺醺的欧文吹得更加头昏脑胀。他茫然地站在街头,花了五分钟时间发呆, 然后凭着本能朝家的方向走去。
欧文住在地狱厨房最拥挤的角落里一栋逼仄的公寓内。每次一想到“家”这个单词, 他都会短暂地脱离崩溃的情绪, 产生一种虚幻的期待, 仿佛酒醒之后他就会彻底戒掉这些不良习惯,和家人流着泪拥抱在一起, 对彼此发誓要努力工作,直到有足够的钱离开地狱厨房,去过更体面的生活。
此刻他扶着墙角,心怀感动地前进。只是他记得回家的这条路上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走进店门左拐,柜台上面的玻璃柜里摆着蜜色的酒瓶,以及花花绿绿的香烟。他的手里正好攥着十块钱,足够他的感动再一次消退,让他重新开始逃避现实。
一切都按照计划中进行。他走到商店门口时已经昏昏欲睡,不知为何精神却出奇亢奋。千篇一律的酒精和烟草其实不会让他这么期待,但是偏偏在那个早上,欧文把钱花掉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克服了身体的疲倦,强撑着一口气走到终点。
他走进店门,命运在此时又给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他突然忘记要朝哪个方向转了。
十块钱几乎要在他的手心发烫。他只能继续凭借本能行动,选择了向右转。这是错误的方向——“如果我没有转错弯就好了。”
在店门口左拐,会看见一排整齐的货架,上面全是欧文不感兴趣的日用品。他模糊的视线一扫而过,却突然被一片闪亮的光辉吸引住。
那是一套银色的厨房用具,精钢打造,在货架上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或许是酒喝得太多,欧文总觉得其中某个东西仿佛有着不一样的魅力:一把尖刀,大概是剔骨用的,刀身上刻着流线型的凹槽。被酒瘾压下去的感动再次涌上心头,他突然决定不买酒,并发誓这辈子不再喝酒,要把钱攒下来给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就从这把刀开始。他记得几天前(或者是几年前)妻子正好对他抱怨家里的菜刀不够锋利。没有多余的思考,欧文开始期待这个礼物会给自己的人生带来好的发展。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非要买刀,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怪罪给命运也没什么用了。明明有更加实用且无害的礼物,他却只选中了刀,似乎这东西并不是买给别人,而是买给自己。
他花掉十块钱,怀揣着尖刀继续前进。没走多久他就来到家门口,却找不到自己的钥匙——因为他拿错了别人的外套。于是欧文只能用力敲击门板,把整栋楼都敲得焦躁不已。透过薄薄的房门,他听见尖锐的婴儿哭声。被吓到的小孩叫嚷起来起来简直像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即使这个恶鬼是自己刚出生的孩子。
他敲了很久,敲得满心怒火。按照他在法庭上的说法,这时候他完全忘了自己身上带着把刀。欧文就这么固执地敲着门,总算把那扇门敲开了。
在最开始,欧文甚至没能认出开门的女人是谁。她脸色蜡黄,眼圈青黑,嘴唇像两块干裂的石膏。她看上去既年轻又年老,门一开就能闻到她身上旧衣服的味道和奶粉味混合在一起。酒醉的欧文有些怀疑,他真的会和这样一个人结婚吗?
直到这时,他仍然坚持自己不记得身上有刀。
在婴儿的哭声中,这个陌生的女人冷漠地说道:“我报警了。”
欧文呆愣愣地看着她,僵硬肿胀的舌头抵住口腔上颚:“什、什么?”
“你忘了你的限制令吗?”女人缓缓合上门板,“我们已经离婚了,欧文。”
那把锋利的刀终于开始在他的手中颤抖。
在案发之后,警察们在婴儿床旁边找到凶器。他们把它装进证物袋,送进鉴证科,后来当成谢利·欧文谋杀前妻和儿子的证据呈上法庭。等到审判结束,它立刻被送进法院的证物室,等待灰尘将它彻底覆盖。然而七个月后,一名律师找到它,将它交到佩斯利手上。
一把杀过人的刀,直到此刻尚在履行不属于它的使命。
在带着芭芭拉·戈登去医院之后的那天,佩斯利把刀重新取了出来。
她并不想了解杀人犯的故事,只是简单地观察刀刃。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打磨它。
怀抱着某着漫无目的性质,佩斯利花了一晚上,将刀变得更加锋利,甚至还在上面增添了一些触及到原始概念的标记,确保它能在物理意义上切开所有东西:从水果到人的身体,再到木板、钢铁以及各种无形的魔法——再重申一遍,这对她来说完全是无目的的行为,或许只是单纯为了打发时间。
最后,她获得了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一把非常锋利,非常致命的刀,刀身流转着冰冷黯淡的光芒,连罗西南多碰到都会退避三舍。或许放在几千年前,这会是一件拥有神秘力量的传奇武器,是历史上某些重要的死亡时刻必不可少的主角。在代代流传的过程中,它将获得一个气势恢宏的名字,直到它本身的收藏价值大于实用价值。但在佩斯利手上,这仍然只是一把价值十美元的菜刀,唯一杀死的只有一对没有防备的母子。
至少到目前为止,佩斯利还没能搞清楚这把刀真正的用途——尽管她已经把它握在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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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马特·默多克来说,教堂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一样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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