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老幺垂了垂眼,一时静默。
正在此时,空气中突然漫了一阵凤尾花的香,她尚未反应过来,熟悉的红芒已闪了一闪。
东华愣住,心头一沉,只见光晕淡去,少女端着剑肃容将他指着。
她朝着他挥一挥剑,“退后。”
他抿着唇,一向波澜不惊的眸子冷了冷。
凤九将自家姑姑护在身后,如一只护犊的小母鸡,与“敌”对阵得十分认真,“你若是再同她说这样的话,或者再敢对她用剑,咱们便是个水火不容!”
他蹙眉看她半晌,冷冷道,“凤九,别再胡闹了。”
凤九仍将剑端着,面上十分执着,“我没有心情与你胡闹,这世上,没有谁有我姑姑重要!”
他僵立了片刻,突然自嘲的笑了笑。
手一挥,他漠然隔开眼前的剑,绕过她,头也不回的去了。
凤九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头朝她展一展颜,“姑姑不怕,天上这些人若欺负你,我护着你。”
白浅叹了一叹,边牵起她一同往外走,边道,“你怎的寻来了。”
凤九赧然道,“我这一百年不曾出青丘,一贯也没什么大事,只这几日恰恰不在,却出了这件事,四舅舅说,东华他竟拿剑指着你,我听了又后怕又生气,你五六日不见回来,一家人都十分担心。”
她“哦”了一声,免不得琢磨她的这个“一家人”,指的是个怎生的范围......
凤九仍埋着头,默默走在前头,“姑姑,你从前教导我,与人吵架时,气势最是重要,声音需洪亮而带着颤音,表情需真诚而富有悲情,姑姑,我这一回,有没有融会贯通……”
话说到后头,声音已有些哑。
她叹一口气,拍拍她的肩,“我觉着,帝君他此番,已显见着有些不同,他方才的话,你细细的品一品,不正是在同我解释他那日的一剑?这若是换做从前的帝君,是断然没有可能。他耐心同我说这些,许正是因着……我是你姑姑的缘故。”
第22章 风凄凄雾茫茫雨滚滚雪漫漫一步步都陪你同往
她回到狐狸洞中时,仍是连绵的阴雨。
她缩回榻上,且将被子裹了一裹,倒头浑浑噩噩的睡了三日。
第四日醒转,洞外已是黄昏时分,远处一方静潭水雾漫漫,初春的桃花阵阵飘香,晚霞华丽又苍凉。她的师父墨渊坐于榻旁,伸手将她拍了一拍,眉目温和。
她心头悸动,伸出爪子,牵住他温热而带着薄茧的手,他自榻上揽起她的腰,顺势将她拥入怀中。
九万年前,她虔诚跪在他身前,晨昏定省的跪拜;九万年后,她安然埋于他胸前,听那胸腔中沉静的跳动。四海六合,九州八荒,她熬过了悠悠岁月的孤寂,看遍了沧海桑田的悲凉,原来所等的,不过也就是这一刻。
……
……
这四海八荒中万人敬仰的战神,上古神祗,父神嫡子,昆仑墟上她板正庄严的授业恩师,眼下,竟被她圈在这方寸大的狐狸洞中镇宅。
她每每想起,因着脸皮仍有些薄,便也觉着十分煎熬,好似一颗无价的夜明珠被她私自吞了,且只放在宅子里照一照明。
她忐忑的将这番理论同他提起时,她家师父略想了片刻,瞧着她低声道,“端看是,被谁吞着。”
语气中尚带着的几分笑意,令她无端的红了脸,她摸一摸胸口,觉着七万年前自己的一颗狐狸心尚还能端的四平八稳,面不红心不跳的同他在大紫明宫抱上一抱,眼下却只是这般的望着,已险些把持不住。
委实是,越来越不济了!
……
春意渐渐繁盛,桃李漫了山野,花香浓烈,灼灼妖娆。
她于香炉旁置了一架瑶琴,闲时伏于他膝上,听他拨弄着高山流水的曲调。
初时,确然不大敢放肆,后渐渐的,胆子竟养得茁壮了些,是以这一日,白家老幺照旧咬着枇杷果,且翻着手中的戏本子,伏于他膝上时,状似无意的含糊一声,“师父何时,对我动了旁的,嗯......”
琴声止了止,他咳了一咳。
她巴巴抬起头,将他望着。
二人对视良久,他叹口气,将她重新扶躺于膝上,“你初来的七八千年,因着十分爱闯祸,且带坏你的一众师兄,我于你往后的夫家,便也很是担忧。后来的一万年中,又见你本性坚韧且有天赋,虽很是惫懒,但也算一盈一亏,便想着,约是,也能寻个好的夫婿的。再后来,渐又有了些不同......我已不大喜欢你同子阑一并溜下凡去,且不愿思及你往后的夫婿,即便有时想起了,也隐约期盼着,那个人,若能是我……”
她老脸热了热,埋入他怀中,免不得又同他提了提那日同折颜的结论―――因着那条小蛇守着多年,守山人心中,免不得有些感动了。
墨渊听罢蹙了蹙眉,“你可还记得,那时我与你说过的……’等我’。”
她被这话浇得很是一愣,狐狸脑袋一时乱成了糊,回忆了半天才敢迟疑道,“师父那句话,不、不是一并说给众位师兄的么......”
话出了一半已没了声,因着墨渊的脸色已沉了下来。
他收了琴,且微一沉吟,“彼时你那三万遍冲虚真经抄到了哪处?眼下左右无事,接着抄罢。”
“啊师父!”白家老幺抖了一抖狐狸毛,哀叫着坐在了地上......
……
三万遍冲虚真经,彼时正抄到了一万两千七百遍,她举着笔,苦着脸,灯光下一遍遍认真的抄。
写到夜深露重之时,终于支撑不住,趴在矮桌上打起了瞌睡。
恍惚中,只觉着身子被人打横揽了起来,且轻柔放回榻上。温热一吻落在她眉间,良久,有声音隐隐传来,仍带着些郁卒,“他们具是男儿,终是要出去建些功绩的,我要他们等我,又做什么?”
第23章 举世繁华望回峰上 素衣青丝扬
回到青丘第四十七日,天族的一纸离书昭示了四海八荒。
她闻得消息时,已淡然如老僧入定,且想着,便是书中说了些个不大体面的话,因着夜华,此番也大可以忍得甘愿。
然而这一纸书却下得很是平静,端像是无波无澜的湖水,文面上不见得一丝涟漪,便正如这场旧情,初时轰烈而惊艳,最后收场时,免不得凄然且悲凉。
她将这旨离书仔细端详了半日,只觉这通篇的字迹洋洋洒洒,文笔也是斐然,虽不知是哪个仙官的手笔,却委实是个根正苗红的书法少家,是以交给迷谷做成了个画框子悬在狐狸洞中,端等着几万年后卖出个好价钱。
后第三日,阿爹方勉强结清了天族的残账,将将要回狐狸洞同她算上一算。初听得这噩耗,她神色镇定的接过了四哥递来的信,十分淡定的出了十里桃林,一转身便直奔狐狸洞,展开包袱胡乱收了一收,携了自家师父直接遁回了昆仑墟。
这一番回去,心境却已不大相同,因着拱了自家的“白菜”,是以仍是很怕撞见熟人......
原想着匆匆十数年不曾见,众位师兄许已回了任上,只悄悄向师父提起时,方晓得昆仑墟上寅卯点上一点,仍是一个不少的。
委实、委实都很有毅力!
……
寅卯只中,却独独少了子阑。
师父说,他于四海中游历,已三年不曾回昆仑墟。
他说,你莫要太过介怀,他临走时,心中仍悬着放不下的,也只是你彼时的安危。
她垂一垂头,苦笑念了一句“彼时……”
彼时她于翼界十八日,了无生念,只想着子阑他若是恨,她现在便将命抵给他,只是遗憾竟不曾提前割出几碗心头血给师父,备着他日的不时之需......
彼时,委然是个十分痛苦的字眼。
她的师兄子阑,她留给他的,只是万念俱灰的伤害,而他留下的,却是竭力的体谅与成全。只匆匆道一句“彼时”,昔日的少年,尽已蹉跎成茫茫人海中再寻不回的故人。
故人犹记前事,前事,仍化了飞烟。
……
这一日,昆仑墟的弟子们过得很是充实,因自家师父回来了不提,竟还带回了数年不曾见的“十六师弟”。
众师兄激动的围上前来,关怀到澎湃之处,免不得大笑着将他的肩拍上一拍。
其间尤以二师兄不拘小节,不止拍了一拍,且作势要揽上一揽,手臂伸到一半,却被另一只手淡淡握了住。
他扭头一瞧,登时有些惊吓,只见他的尊师竟难得的皱了眉,且这一握,看似随意,力道却委实不小。
他忙讪然收回手,又垂着头擦一擦冷汗。
白家老幺忙趁机躲了躲,且不着痕迹扯一扯他的衣裳,干笑道,“一时没留意,失误失误。”
他顺手将她提到身后,瞄她一眼,低声道,“下回再有失误,重重的罚。”
她聋拉着狐狸耳朵“哦”了一声,手在他背上画着圈,忍不住的伤感且心酸。想她从前在九重天上,也时常被夜华拎来拎去,她那是想着,约莫是因着七万年不曾出青丘,时下的世道,正是流行男女之间,年纪小的将年纪大的随手拎着。
是以便也很坦然的接受了这一设定。
然眼下,她那一贯端方稳重的师父竟也随手将她一提,提得她一颗心悲从中来―――
原这件事竟是无关年龄的!
一切或只是因着,自己作为一只狐狸,提起来颇有手感......
第24章 心思如余烬收集研磨如此细腻
人假使做了猥琐的事,免不得还要用加倍的猥琐来抵赖。
白家老幺眼下,便是这般生动的形状。
回到昆仑墟的头三日,因着心虚,她连他的屋子都不大敢靠近,生怕旁人看出个端倪。
第四日,因着同大师兄喝茶,终是见着了一面。
第五日,天气颇有些阴沉,隐约落了些雨滴,她于子阑的小土窑中闷头睡了一日一夜,第二日天泛白光,才悄悄去摸了些酒。
第六日灵宝天尊递上了拜帖,言说是十二重天外设了论道的法会,特意来请。他回头温然看她,“可想去么?”她心头复杂的摇一摇头,他于是淡淡婉拒了。
第七日,太子和离的消息方传到了昆仑墟。
是夜饭毕,众人皆不见散去。
更深露重之时,屋内人影重重,如火如荼。
他家师父端坐于上座饮茶,抿唇不语。
她那一众于四海八荒里皆数得出名堂的上仙师兄,一众板正耿介,前途无量的仙家少爷,一众英俊倜傥且贡献了无数戏本子素材的昆仑墟嫡传弟子,眼下正围坐一处,热切且兴致冲冲的探讨着某只不才、不济、更不着调的白家狐狸......
这场面,十分宏大,无比猥琐!
白家老幺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缩在一群白衣小道士中间,因着上座的人,难得不大敢出声讨论,只沉默着抖了一抖狐狸毛。
十三师兄抚着腿长叹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原以为十七她终于嫁了出去,怎知同那天族太子快活了没几年,眼下却又突然黄了,咱们家十七,也实在是命运多舛,’狐’运不济。”
白家老幺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忙摆一摆手,“其实也、也没有十分快活……”
众人递来一眼“你晓得什么”的眼神,二师兄瞧着他不怀好意道,“因你并不是个断袖,是以也并不会觊觎着天上那位太子,方能很端正的听一听墙角。上一次咱们十七回来昆仑墟时,太子殿下他还一并跟了来,二人正住在你的隔壁,晚间你竟不曾听到什么动静么?”
她又抖一抖,“什、什么动静……”
“还能是什么动静?!人家夫妻两个,几十日不见,夜半无人那是小别胜新婚,干柴搅烈火,烧一烧也不为过。”
“没有,决然没有!”她悲愤的指天发誓。
众人又瞥她一眼,“你又晓得了?”
一贯庄重内敛的四师兄十分正经的将他瞧着,凉飕飕道,“你没成亲,嗯,又不是个断袖,也不怪你听不出,人家即便有,因着不在自家,也是要刻意压低声音的。”
她的茶杯啪叽一声掉在地上,正如她的节操,碎了……
她觉着,自家这一众的师兄,全然不似面上那般板正耿介,心中怕是十分清晰分明,甚至已敏锐的洞察了自己这个男儿身同师父的那段“断袖”情,是以才事事绕着“断袖”二字来论,打定主意将他坑上一坑。
湛湛彼时,她对自己的女扮男装,仍是十分有信心的。
七师兄拍一拍他的肩,“我晓得你是心疼十七,才做了这般面目惨淡的形状。也没什么好灰心的,指不定眼下也是个好的安排!咱们大师兄这十几万年也一直单着,我越想越觉得,他同十七实在是般配,十七生的好看,大师兄也出众,从前测考之时,十七哪次不是巴巴的挨在大师兄身旁,我还记得她有一次抄得急了,竟将人家的名字都抄了上去,最后被师父罚着在后山倒立了好几日……这便是他们动了心的证据,铁一般的证据!!”
第25章 思绪明灭覆微霜 心跳凌乱的声响
她觉着用这一番话结成绳,大抵可以在她那小土窑的正梁上绕个环,方便她挂上一挂。
索性大师兄仍有些良知,他咳了一咳,主动澄清,“我一贯没什么风月的心……我倒觉得,十七心上的那个,大约需更内敛持重些,太子殿下,终是年少了。”
她巴巴点头,且面上有些热。
二师兄随意摆摆手,大喇喇道,“这世上最内敛持重的,就是咱们师父,只我却觉着师父这般的人物也不大可能,你晓得的,师父身旁的,自从前那位瑶光上神,到眼下的这位老祖宗,皆是一等一的。这般将将一比,十七便显得十分不着调,若她真有这般的心思,且最终还成了事,我便裸着身子去太上老君那处,将那老头搂着说三日肉麻的情话!”
此话一出,四下一阵死寂......
叠风头疼的抚一抚额,他一贯晓得这货是没头没脑的,只眼下竟当着师父说出这般荒唐的话,他只想同他写一个大大的“服”字!
白家老幺默了良久,讪讪挤出一句,“其实他说的,也很有道理。”
诚然自己是白家狐狸里最是不济的,可师父他却避过了同袍作战的上神,避过了青梅竹马的尊神,避过了四海八荒仪态万千的女仙,最后折在了她这只最是不济的狐狸手里!
她十分心虚,是以占了这个胸膛也不大敢声张,生怕哪一日让天上的那些神佛听去了,将他们生生分开。
墨渊听得她的话,皱一皱眉,淡淡饮下一口茶,末了只朝着长衫凉声道,“你只记得你今日的话。”
这暗流汹涌的一句,惹得众人又惊又诧!叠风忙尴尬着赔笑道,“师父说笑了,说笑了。”
……
……
月上正中时,众师兄歪歪倒倒睡了一片,她悄声摸到他跟前,咳了一咳,却也不晓得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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