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望道:“嫂嫂,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寿老夫人叹气,“我只是情急之下说了一句,你嚷嚷什么。”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姜姝心中却开始打鼓。
她虽然不懂朝堂之事,但基本的朝局还是知晓的,至少知道齐王和先太子的争端。
当今陛下如今已经有六十三岁――十年后,他依旧健在。姜姝从未听闻过他生过病。陛下的岁数在这里,齐王作为他的第三子,自然也算不得年轻,已经有四十岁了。
当年,先太子在世的时候,齐王就跟先太子争功。先太子一死,齐王乘胜追击,太子党羽杀的杀,散的散,被贬去了各处。
比如邬庆川,他就被贬去了蜀州。
但先太子死了,齐王也没有坐上皇位,陛下立了太子的嫡长子为皇太孙。皇太孙当年只有九岁,没有进朝堂,齐王就跟陛下最爱的小儿子魏王争上了。
争到今日,他依旧没有坐上太子的位置。
魏王自然也没有。
而皇太孙却长大了,今年已经有二十五岁,慢慢的也加入了他们的争局里。
朝堂如今算是三足鼎立。
十年后,依旧是三足鼎立。
那时候,齐王都五十岁了。
姜姝被送走之前,齐王府还没有落败,且隐隐有领先的架势。但魏王和皇太孙面上也没有败下阵来――姜姝当时便觉得,若陛下再活十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那齐王说不定都被熬死了。
不过齐王死没死她是不知道的,她自己却是先死了。
这倒是人间惨事。
她自嘲一番,又小声问谢让,“段伯颜是谁?”
谢让轻声回:“是先太子的舅舅,镇南大将军,后来弃武从文,回朝堂跟先太子一块支持变法以治。先太子去世后,他也病逝了。”
他承先生的志向,先生承他们的志向,所以对这两个人他知之甚多。
姜姝从未听闻过此人。但此时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看谢让一眼,见他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便先进了屋。寿老夫人看见她来,连忙看向屋外,谢让端着碗跟了进来。
他道:“老夫人,先生,我想给阿兄含口饭。”
邬庆川摆摆手,自己去坐在一边,突然悲戚道:“去吧,我如今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万不可再出什么事情了。”
谢让应了一声,而后道:“我今日要出去给阿兄在南城那边先定座小宅院,等摆弄好灵堂就送阿兄过去,便在那边入葬了。”
寿老夫人诧异,邬庆川则蹭的一声站起来,拍桌子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怨我了?”
谢让摇摇头,“不是我怨先生,是阿兄怨先生。”
邬庆川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跌坐在椅子上,抹泪颓然道:“我倒是成了罪人。”
寿老夫人:“行舟连我那里都不愿意去住,你早该知晓他怨你。”
邬庆川沉默起来,随后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扶棺过去吧。”
谢让哎了一声。
邬庆川不愿意跟谢让僵着,有心要化解,走到了棺材边。
寿老夫人见此,拍拍姜姝的手,“你随我出去坐坐。”
姜姝点头,她扶着寿老夫人去了厢房休息,赵妈妈正在里面帮着烧茶,见了她们来,连忙上了茶水,道:“可要吃些东西?”
寿老夫人疲惫的摆摆手,赵妈妈便退了出去。
姜姝轻轻为她捶背。
寿老夫人:“今日实在是辛苦你了,待会儿我让钱妈妈送你回去。”
姜姝:“嗯……”
又说,“谢大人要买宅子给苏公子送葬,我有些银子,已经跟他说好送来了。”
她本只是来祭奠一次,但要挪棺,按照蜀地的风俗,还是要亲人遮黑伞才行。她道,“我已经为他撑过一次黑伞了,便想送到底,那日我还想来一次……”
寿老夫人动容,“你是个好孩子,我和谢让都承你的情。”
她道:“你放心,我亲自写信与你母亲说明此事。”
若是想要送葬,便不能再随意找借口了,说不得一路上还会有人看见,被人说道不好。有些事情,朱氏作为母亲,是不能被瞒在鼓里的,否则以后要离心。
寿老夫人为姜姝着想,当场写了信给朱氏,“我让钱妈妈跟你一块去。”
等姜姝要走的时候,谢让知晓她还要来送葬的事情,又追出来道谢。
他一身尘埃,霜雪加身,因着她肯为兄长遮伞,在风雪中朝着她再次行了一个大礼。
姜姝抿唇,突然生出了一些悲悯之情。
无论方才邬庆川说起自己被齐王斗去蜀州十年的时候有多悲愤,说起自己为了志向无儿无女时有多无奈,但十年后,他确实是跟博远侯府走在了一起,自然而然的,应当也成了齐王的人。
若苏行舟确实是博远侯府大少爷林冀所杀,那他和谢让之间,走到最后那个地步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也太可悲了些。
六岁碰见恩师,继承先生的志向,一往无前,想成为天下百姓的一把刀,让姝王拔他出鞘,挥刀向世间浑浊。
而后苦读十年,十七岁中探花,却被权贵愚弄,妹妹去世,还籍淮陵。
二十岁重回洛阳,兄长含冤,走投无路,又发现先生开始变了。
他最后是不改其志而亡,还是背叛了二十多年的志向而亡?
姜姝不由得道:“谢让。”
谢让凝眸看她:“姜姑娘?”
姜姝:“看开些吧。”
谢让怔怔,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正要发问,就见她已经走了。
他大步跟过去,却听她道:“就当我交浅言深罢。”
他就不好问了。
但他认真的说,“我记住了。”
――
姜姝回了镇国公府,朱氏接了信,面上不显,但等送走钱妈妈之后,连忙拉着姜姝去问,“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说想你跟着一块去送葬了?”
她抱怨道:“马上就要过年了,多晦气啊,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是怎么想的。”
姜姝解释:“去世的那位公子是寿老夫人家的晚辈,她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去送一送,正好我在,便让我跟着去。”
朱氏虽不满,但到底还是顾忌寿老夫人的面子,道:“哎,这都是什么事!”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就行了,但偏偏姜三少爷从外头回来,听闻此事,撇嘴嘀咕了一句,“别是她自己想去的,借着老夫人的由头骗咱们呢。”
朱氏瞪他:“你胡扯什么?”
姜三少爷本来是随口一说。他被姜姝怼过几次,自然也就说不出好话。但坏话说出口,他喜欢为自己圆回来,免得别人以为自己是胡口乱说,坏了脸面。
便一本正经的道:“母亲想,寿老夫人是什么人,怎么会如此这般的拎不让,竟然要在快要过年的时候带着六妹妹去给一个素味平生的死人送葬?”
朱氏神色迟疑起来。
姜三少爷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越发的理直气壮:“母亲再想想,寿老夫人的晚辈能是谁?我们怎么不曾听闻过?”
寿老夫人娘家死绝了,夫家只剩下一个邬阁老,邬阁老又无儿无女……不曾听闻有什么去世的晚辈。
如此一起疑心,便马上提了赵妈妈来问。赵妈妈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先还不肯说,朱氏骂道:“老货,我让你去是看顾她的,她初来洛阳不懂事,免不了要犯忌讳,但你是老人了,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赵妈妈还在犹豫,朱氏气急:“我是她的母亲,我难道会害她不成?若不是怕伤着她的脸面,我如今就是要问她了,哪里还用得着审问你。”
赵妈妈心中不定,想了想,还是道:“今日先去的寿府,寿老夫人欢喜咱们家姑娘,拉着说了好一会话,后来要出门,便又牵着咱们姑娘一块去。”
姜三少爷在一边,“去的谁家?”
赵妈妈:“邬阁老的弟子,谢家。”
姜三少爷又开始事后诸葛亮了,马上道:“母亲瞧瞧,被我说中了吧!”
又问,“逝者是谁?”
赵妈妈:“姓苏,苏行舟。”
姜三少爷:“竟然是他――怪不得那日六妹妹为了他来骂我。”
他嚷嚷一句,“谢让和苏行舟可都是淮陵的,搞不好六妹妹之前跟他们都认识,求着寿老夫人替她瞒着过去拜祭呢。”
朱氏脸色越发不好,叫贴身妈妈去,“快叫姜姝过来见我。”
姜姝便刚回去坐了没一会,又被叫了过去。她走到院子门口,第一个见的是跪在门口的赵妈妈。她快步过去,弯腰想将赵妈妈扶起来。
但赵妈妈却不敢起来,只摇头,小声道:“姑娘,别管老奴……夫人问您去谢家拜祭苏公子的事情呢。”
姜姝安慰道:“无事的,你起来,我跟母亲说。”
见赵妈妈还在犹豫,她道:“你是我的人,母亲顾忌我,会给我面子的。”
这两日还在下雪,冰天雪地的,如此跪着,怕是腿要坏了。
她还记得当年母亲责备她带着悬夏过年的时候捉鱼吃,将悬夏的手掌也打坏了,后来十年,每到天寒的时候悬夏的手就要疼。
这辈子悬夏的手保住了,但赵妈妈别又跪出事情来。
姜姝力气大,坚定的撑着赵妈妈的身子起来:“你是跟着我出去的,如今我来了,母亲不会怪罪你。”
她叮嘱道:“我的事情,没有不可见人的,下次母亲问,你便说。”
赵妈妈情不自禁的哭起来。
姜姝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缓步进了屋。赵妈妈想了想,自己不敢离开,便叫跟着一块来的引秋去叫姜慧,“请七姑娘快些来!”
引秋脸色煞白跑远了。
屋内,朱氏急急问,“姜姝,你老实与我说,你是不是认识苏行舟?”
姜三少爷故意说得仔细:“你是淮陵的,谢让也是淮陵的,苏行舟肯定也是――你们之前是不是认识啊?你是不是让寿老夫人带你过去拜祭呢?”
姜姝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小暖炉,脸色恬静,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态度生气或者着急,而是在沉思一件事情――往后随着她出门越多,要做的事情越多,漏出的马脚应当也会越多。
而现在,镇国公府麻烦的人里,她跟祖母已经闹翻,几乎不见,姜三虽然看她不爽,但却不能去管她的人,哥哥管妹妹的婆子丫鬟算什么?
便只剩下母亲了。
这也是最难的。
为了两人都好,她需要跟母亲提前划分好一条界限,让母亲以后都不再如此约束她的行事。
否则今日跪赵妈妈,明日打浮春悬夏,那她就会被这些事情周旋进去,反而没有时间做其他的。
而怎么划出道来,各自安好,其实很多东西都是不能明说,尤其是母女之间。
但若是要说,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
从前是母亲压着她,而如今,她若是想在镇国公府里活得轻松一些,必定是要压一压母亲的。
第46章
姜姝活了二十六岁,前十六年靠着一把杀猪刀无往不胜,但在洛阳,在世家,她的刀却行不通了。
活在这里,人人都不能撕破了脸皮,反而要说上几句大道理。她从前就不会说,但学了这么多年,好歹学了一些本事,对付母亲这般的性子是足够的。
她没有急着回话,慢吞吞想完,这才忽视了姜三,只看向朱氏,神色沉凝:“母亲觉得我能认识他们吗?”
朱氏一愣,“什么?”
姜姝:“在白马寺的时候,我和母亲曾经碰见过他们一次,那时候,母亲很瞧不上他们吧?”
她摇摇头,感慨一般道:“但是在淮陵,他们是读书人,也是瞧不上我的。”
她和声细语:“母亲,你忘记了,我是一个弃婴,是由荒村野庙里的老和尚捡回去养大的。”
“我一日三餐还需要去姝下化缘……我吃百家饭长大,母亲以前若是碰见了我,依着你的性子,是要掩袖而走的。我这般的人,怎么会认识他们呢?”
朱氏一时之间,又愧疚起来。
她喃喃道:“我……我忘记了这点。”
姜姝平静的道:“母亲不是忘记了,母亲只是觉得我言行举止温和懂礼,不像是个杀猪的,便觉得我现在很好,所以也没去想,我是如何变成今日这般的。”
她这十年,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把从前的自己磨去,才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看向窗外,神色依旧不变,只是语气越发平缓:“师父死后,我无依无靠,只能下姝去杀猪养活自己,我没日没夜的做事,整日跟猪肉为伍,认识的人,要么是养猪的,要么是杀猪的,要么是来买猪肉的。”
“无论如何,我都攀不上读书人。”
朱氏眼眶一红,急急解释,“姜姝,我,我是……”
姜姝摇头,“但是这件事情,母亲却没有猜错。”
朱氏一愣,“什么?”
姜姝:“我确实是认识苏行舟的。”
朱氏惊疑不定。
姜姝笑了笑,道:“那年,师父教我识字,但我们实在是太穷了,没有书。”
“书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啊――”
姜姝:“我瞒着老和尚下姝,走了三里路,去了淮陵镇上。”
“我坐在书铺门口,迎来送往,我都跟着掌柜的笑,只为向他们乞一本书。”
“只有苏公子给了我。”
“是一本三字经,我现在还有,用旧衣裳包着呢,母亲要看看吗?”
朱氏本存了质问之心,谁知道听了这么一番话,顿时心疼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个。
姜姝:“母亲要问,我还有话说的。”
朱氏看她,泪眼朦胧的。
倒是姜姝一直很平静,道:“我师父死的时候,苏公子碰巧瞧见了,还给了我一副棺木。”
“可这确实是我曾经的日子,我过了十六年,十六年来,我不曾觉得自己丢脸。”
姜姝:“我知道,母亲是顾念我和家中姊妹兄弟的婚事,所以我从不曾说过什么,我也知道,母亲并非不疼爱我……母亲只是觉得丢脸罢了,但我不怕丢脸,我只是怕牵连到慧慧的婚事。”
朱氏捂脸,又愧又内疚。
怎么就,怎么就突然说到这里了。
朱氏的心咻的一下紧了起来。她并非没有慈母心肠,也并非没有小心思,一听这话,眼泪便出来了,转身痛哭出声。
姜姝看着这一幕,恍惚之间倒是好似看见了曾经昂着头倔着一身骨头跪在地上的自己。
她笑了笑,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来洛阳这么久,母亲不曾问过我的过去,问我认识什么人,经过什么事――今日问,我本是高兴的――但若是母亲继续问,我一时半会也说不让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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